第五章 名都江陵好風光
三十裏外,江陵城。
江陵是南越最大的都市,雖比不上帝都端陽那般氣勢恢宏,卻也一派端莊偉麗,所有建築既有江南地方的婉約,也不失三朝古都的大氣,又因城中廣種花木,故而被愛花之人雅稱為花都。
午間的朱雀大道,一副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熱鬧光景。朱雀,玄武,青龍,白虎四條幹道裏,還屬這條朱雀大道修的最寬,據說最寬處可容二十四輛馬車並排通行。
路邊樓高百丈,商鋪鱗次櫛比,街邊臨時搭成的屋台下,不同麵孔的生意人正操著各異的口音招徠顧客,那些行在路上的俊秀少年,也早有滿樓紅袖在招。
這條街上最富盛名的酒肆醉裏仙,今日生意比往常還要好上幾分,新修繕好的二樓也賓客滿座,小二忙地腳不沾地,剛安排了新的客人在這邊落座,那邊又有人嚷嚷著要好酒。
一邊連連應聲,一邊在心裏納悶,這幾日莫非要出什麽大事,否則怎會有那麽多外地人齊齊湧入江陵?不過,他這類人向來最清楚什麽事情該操心,什麽事情不該操心。
隻要有銀子賺有命花,別的都好說。
“小二,再來一壺好酒!”
“好嘞,客官您稍等!”
靠窗的位置,一個頭戴鬥笠的白衣少年已獨坐半晌。杯中茶早涼,點的菜還沒上。興許是無聊,時不時望一眼窗外街景。
臨桌坐了幾個公子哥,錦袍玉帶,正把酒暢談。大約都是世家子弟,話題總也離不開吃喝玩樂,女人或者江湖。酒喝的酣暢,話題就更加豐富。
坐上首的那個玄衣公子品評完某個有名的歌姬,忽然間換了話題:“這幾日的江陵城好似比往常聒噪了一些。”
他身邊手拿折扇的那一位隨即接口:“這自然沒有什麽稀奇,你可知今年是什麽年份?”
玄衣的那個漫不經心應道:“今年是元正三十一年,再過月餘,便是大滎開國三百年大祭,雖說時值開國盛典,普天盡該同慶,可由此而言,熱鬧的難道不該是帝都端陽,又怎會是遠在千裏外的江陵城?”
拿折扇的那個嘴角噙笑,搖頭不語。
玄衣公子見狀,催促道:“阿祈,就不要打啞謎了,有話直言又何妨?”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催起來。
那一位方道:“說起來也不算什麽稀奇事,諸位皆是世家弟子,對江湖事務多少寡聞一些,可若蘇某說個名字,諸位怕是一聞即曉。”搖了搖扇子,接著道,“此人也算個奇女子,不光精於琴書之道,還長於香料藥理,舞姿更被讚為天下第一,至於容貌嘛,自是傾城國色。”
說到這裏,有人已經恍然:“蘇兄說的,莫非是香滿樓的樓主,邀月夫人?”
這個名字一出口,方才沒有想明白的人也都一副了然神色。
搖扇子的那個蘇姓公子緩緩道:“香滿樓的飛花帖三年一發,今年可不正是發帖之年?”
香滿樓樓主邀月之名享譽天下,大滎有些聲名的公子哥皆想同她攀個關係,可香滿樓向來不接外客,隻每隔三年發出飛花帖,邀那些有聲名在外的公子參加飛花宴。
飛花宴既有此雅名,宴上自然行些風雅之事,賞花,飲茶,彈琴,品詞,而邀月夫人的目的,便是以此雅事會友,能在宴上得其讚識的,可成為香滿樓的入幕之賓。
得飛花帖者聲名雙收,還能一睹美人風采,這飛花帖自然洛陽紙貴,再加上宴上向來認帖不認人,爭帖之事也時有之,每逢發帖季節,這江陵城便有許多懷覬覦之心的人自全國各地雲集而來。
一聽到邀月夫人這個名字,眾人都心生神往,卻聽那玄衣公子輕笑一聲:“什麽飛花帖飛花宴,不過是附庸風雅,不值一談。”
說話的玄衣公子儀容清俊,眉目間隱隱藏著倨傲的神氣。
他身畔的蘇姓公子依舊笑若春風,儀態儒雅:“我倒是忘了,你一向不近女色。今日這話題,我看便就此作罷吧。”端起酒杯淺酌一口,卻又道,“不過我有些好奇,你三年前也得了飛花帖,不知當時,是作何處理的?”
玄衣公子隨口道:“自是隨手賞了下人。”
聽到此處,除了那蘇姓公子,其餘人都臉色微變,早曉得這百裏雲桑心性高,卻沒有想到竟輕狂至此,連邀月夫人這樣的人物,都不能入他的目,那麽其他人,豈不是更要被他看輕了?又慶幸地想,今日若非有同他青梅竹馬的蘇家少爺作陪,這場子許也不易熱起來。
便聽人道:“不過,僅僅因為一個飛花帖,就吸引這麽些人來,卻也讓人疑心。至少三年前,可沒有這麽多江湖豪客。蘇兄平素交遊最廣,得到的消息自然也最多,不知這裏麵還有什麽別的門道?”
蘇祈扯起嘴角,將手中折扇收了,輕輕放到桌邊,扇尾處的吊墜是稀罕的和田青玉,形狀似是一尾魚,又似乎不是。
隻聽他道:“蘇某聽說,近些日子江湖上不大太平,各地時有殺人命案……”
有人不以為意:“哎,江湖紛爭,死人本是尋常事。”
蘇祈眯了眯眼,接著說下去:“若死的是中原百草門的二當家,漠北赫連家的獨女,還有江南鑄劍山莊的大弟子呢……”
在場之人神色俱變,縱使是些不參與江湖事務的紈絝子弟,卻也不妨礙對這些人名的理解,方才說的這些人,無一不出自江湖上如雷貫耳的門派,隨便拎出哪一個來,都能達到威震江湖的效果。
有人大驚:“這些人都是江湖翹楚,又都出自名門,是誰有那麽大的膽子,敢殺他們?”
還有人猜測:“中原百草門,漠北赫連家,江南鑄劍山莊……這些門派地域上相距千裏,平日也無甚往來,怕是不同的仇家。”
更有人疑惑:“此事我也隱約聽聞,卻以為是旁人亂傳,不可輕信,今日被蘇兄一說,倒是將我的疑心給消了,不知蘇兄可有關於凶手的情報?”
蘇祈搖了搖頭,卻道:“這些人於三月前先後暴斃,凶手想必是個謹慎的,沒有留下任何物證,不過……”沉吟片刻,方道,“這些人死因相同,都是一招喪命。”
有什麽人咽了口唾沫:“不知是何招式?”
蘇祈緩緩道:“楚門,公子劍。”
聽到這裏,方才一直不做聲的百裏雲桑麵色驀地一變,蹙眉道:“無雙公子?”
不由得望向蘇祈,發現對方也正望著自己,含了笑意的眼眸漆黑如墨。
平靜下來,方道:“不會是他,他向來不同人結仇,又是個做起事來滴水不漏的主。”將對方的行事風格在腦海中過一遭,語氣愈加確定,“就算他要殺人,又豈會用自己的獨門絕技?”
“你說的甚是。”蘇祈輕輕附和,又狀似漫不經心地提起,“巧的是,那些命案發生之際,方巧是無雙公子在當地逗留的日子……”
聽了這話,百裏雲桑麵色更沉,又坐了片刻,終於沉不住氣。
“今日有事,便不久陪了。”說著,自顧自起身而去,遇上來添酒的小二,又吩咐道,“今日的酒錢算我賬上。”
“百裏兄這是怎麽了?”同桌之人有些疑惑。
“蘇兄,你看……”目光轉向蘇祈,卻見蘇家少爺飲完杯中清酒,慢悠悠地起身離座,將折扇撈在手中,道:“蘇某也先行退了,各位可接著暢飲,莫辜負了這一桌子好菜,也莫辜負了這一壺百年陳釀。”又眯了眼睛道,“能讓百裏家的少主請這麽一頓客,可不容易。”
“蘇兄,這……”
不待阻攔,人已翩翩離桌,留下餘下幾人大眼瞪小眼。
話說,這姓蘇的又是唱的哪一出?
“小二,結賬。”
鄰桌戴鬥笠的白衣少年往桌上撂下一串銀錢,人異常輕快地追了出去,一旁小二衝他急急喚道,“客官,這酒菜方上,您怎麽就走了?”
桃月壓低頭上鬥笠,一路隨著蘇祈而去。
他來這江陵城,已半月有餘,這半個月,他可沒有閑著,時常去各處的酒肆茶館坐坐,青樓也光顧了不隻一家--對於探聽消息而言,這些地方最合適不過。
其實早便注意到了蘇祈這個人,也跟了他好些日子,卻未曾料到這個蘇祈同百裏家的少爺竟也是相識,如此倒也算一箭雙雕,省得他再費勁去打探百裏家的情況。
隻是,他有些不大明白,為何蘇祈故意將無雙公子有可能是殺人嫌犯的消息散播出去--既是公子門下,就不會有這般行事的道理,似乎要讓天下人都知道無雙公子有殺人的嫌疑一般,百裏雲桑的反應倒是在意料之中,可思及蘇祈身份,會做出此等沒腦子的事來,委實惹人猜忌。
桃月心中千頭萬緒,跟隨目標的腳步卻絲毫也不落下。
他身材嬌小,幾年前隨逃難到幽然穀的胡三學過一些輕功,那姓胡的是有名的神偷,退隱之前從王公貴族的府院偷到大內皇宮,輕功甚是了得,他雖隻學了個皮毛,如今跟蹤個把兒人來卻也綽綽有餘。
根據他往日跟蹤的經驗,此刻的蘇家少爺應該去自家的商號逛上一圈,問問生意,囑咐囑咐下人,然後去碧雲齋聽個戲喝個茶什麽的。若時間還早,興許還會逛去天香樓尋一個喚作琴兒的女子下棋,這局棋多半下到一半,便會有人過來催他回府。回府的路上,又總會遇上不知哪裏冒出來的王公子謝公子之流,要麽尋他喝酒,要麽邀他一同逛夜市。
表麵上來看,這個喚作蘇祈的青年當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紈絝。
唔,還是個長得很不錯的紈絝。
可是一旦暗中調查蘇家商鋪的賬目,便發現,明麵上的賬雖然做的毫無破綻,可尋來暗藏的賬本一翻,一部分資金最終流向錦繡山莊,卻是一目了然。
至於暗賬如何窺得,對於一個擅長用香又擅長跟蹤的人來說,自然不是難事--隻需尋到管事的人,讓他聞上一味迷魂香,還愁他不乖乖為自己尋來嗎?
然而,桃月一路跟下去,卻覺得今日的蘇家公子有些不大尋常。
雖維持一貫的清閑態度,卻清閑得有些過了頭,走起路來不急不緩,遇上賣花草賣飾物的,還要停下來觀賞一番,最後,竟還花了20兩銀子買下一把花梨木貓眼簪--桃月由此得出蘇家公子的品味倒是很不錯的結論。
耐著性子跟下去,心想今日的蘇大公子沒準兒是喝高了,誰料走了將近半個時辰,對方的步子又輕快起來。歎一口氣,也不由得加快腳步,走了一會兒,卻發現蘇祈總是尋些不大好走的小路走,沒多大工夫,路上便見不到其他行人。
待蘇祈的身影拐入一個小巷之後,桃月的心不由得咯噔一聲:難不成被發現了?可是又怎麽都不像被發現的樣子。
略有遲疑,終是抬腳跟了進去。縱使被發現,如今不過是個引君入甕,他蘇祈還能吃了自己不成?
小巷幽深,了無人跡。
隨蘇祈七拐八拐,終於在一個灰瓦白牆的院子前停下腳步,隻見月白袍子的青年抬起手,輕輕敲開了麵前的朱色院門。
開門的是個弱不禁風的女子,芙蓉美麵,楊柳纖腰,天仙一樣的人物,看到蘇祈之後,淺淺笑開,將他讓了進去。
桃月恍然,原來蘇大少爺玩的是金屋藏嬌,那簪子,大約便是買給這位美人的禮物。
說起來,桃月在錦繡山莊跟前守了幾日,那山莊卻像是座不透風的牆,連日來均無所獲,如今跟上蘇祈,無非是為了借機找出楚鈺來,對這位少爺的風流韻事自然不感興趣,可是如今撞上了這樁密事,也隻好阿彌陀佛對不起他。
不過,出於職業操守,桃月還是決定尋個隱秘的地方守著,等他出來以後接著跟,誰料這樣一等,便是兩個時辰。
抱臂靠在牆邊望著遠處的天空,思緒漸漸遠了。
師父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在腦海中清晰了又模糊起來。
桃月自有記憶以來,便跟著自家師父了,可以說是由師父一手帶大的,有句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可自家師父是個女人,故而這句話要改一改,改成一日為師,終身為母。
照理說,二人一同生活了那麽些年,對彼此應該無比了解,尤其是對於一個徒弟來說,在被人問起你家師父是誰的時候,可以準確說出自家師父姓甚名誰哪門哪派家在何方有多少兄弟姐妹,大約才比較稱職。可桃月直到今日,除了能準確說出自家師父是個女人以外,其餘一切皆隻能沉默以對。
比如師父叫什麽名字,由於她老人家從來不提,他便一直蒙在鼓裏。甚至連他自己的名字,也隻是三月的雅稱而已——如今想想,這還真是個懶省事的名字。
三月為桃月,據師父講,自己出生在三月中旬,適時桃花滿山,月色清華。
關於自己身世,桃月並非沒有過猜測。他甚至曾經想過,自己興許便是師父的私生子。
這個時代對於女人本就有些苛刻,對於一個單獨帶著孩子的女人則更加苛刻。師父興許是出於世俗的壓力,不得不將母子關係降格為師徒關係,以緩解這種壓力——
一個女人帶著私生子會被人戳脊梁骨,帶著個徒弟卻會被人說有愛心。
記得桃月將自己的猜測說給師父聽以後,師父先是愣了愣,然後撫摸著他的頭,語重心長地教育他:“桃月,你真的很有想象力,可是這種想象力要用在有用的地方,知道了嗎。”教育完,又罰他做了一個月飯洗了三個月盤子。
有了這樣一個鋪墊,後來的某日去往北疆,師父指著一個墳頭告訴他,那就是他真正娘親的墳時,他除了眼皮跳了跳以外,沒有表現出更大的震驚。
他的記憶裏留有這樣的記憶--自己的手好似被誰握著,移交到了另外一隻手上。雖然已經記不清最初握著自己的那隻手是誰的手,卻隱約記得它無比溫熱,而後來的那隻手,卻帶著一些涼意。那是師父的手。
那麽,當初將自己交到師父手上的那隻手的主人,便是躺在那一堆黃土之下的他的娘親吧。
對於娘親的記憶,隻有那隻手模糊不清的溫度。對於師父的印象,則具體很多。
師父這個人,似乎是喜歡人煙的,可是在隱居以後,終日在幽然穀種花養草,也不見她生厭。桃月自有記憶以來,便隨著她四處走動,看過大漠的落日,也經曆過草原的遷徙,清言山的大雪,則是十歲以後的記憶。
十歲以後,他開始隨師父學習藥理和調香,十一歲那年,便已可以隨口說出幽然穀中所有植物的名稱。十二歲的時候,已經試過了所有藥草和香料——有毒的亦然。
當然,十歲之後的記憶,對桃月來說並不怎麽美好,他至今都忘不掉被丟在萬毒叢中的感受——那時的他覺得,這世上最大的苦楚無非就是如此,想逃逃不了,想死卻又死不掉。
當然,忘不掉的還有每日的藥浴,背爛的藥理書,紮過自己渾身穴道的銀針……
可是那個他喚作師父的女子卻對他說,若想習藥,不經受些苦楚,又怎有學好的可能。
桃月一直想象不來,對自己說出那番話的師父在他那個年紀,究竟受過怎樣的苦楚。
教導他學習藥理時候的師父,畢竟有一些不似尋常的師父。
對他來說,大多數時候的師父,是個渾身散發著冷靜氣場的女子,有一些懶散,像是一片雲,不知什麽時候就飄遠了。
一想到如今師父真的飄遠了,桃月便有一些傷感。
他不能拋下師父的仇恨,去看這世上的好山好水,也不能按照師父曾為他描畫好的人生軌跡,去為自己尋一個庇蔭。
會來江陵,則源於在整理師父遺物的時候,他偶然見到了一塊錦帕。
帕子上是娟麗又張揚的字體,出自師父之手,想來是許早之前留下來的--師父大概早便預見了自己的死亡。
所書內容,桃月隱約猜測出與自己的身世有關。第一行,是一個地址:“江陵城東九曲巷百裏府”。後麵跟著的,是自己的生辰八字。八字後,還有一個女子的名字。桃月猜,那個名字,便是自己生母的名字。
而第二行文字,不知師父是留給誰的,那些文字不像詩亦不像詞,隻有八個字:“花開無香,香散無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