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遵師遺命入高門
穿過朱雀大街往東行,便是江陵著名的興安廟,從那裏出發,走過文昌河上的三曲橋,撇下風韻誘人的香滿樓往東南行個數十米,便可以看到一條古巷,這便是江陵著名的九曲巷。
巷子很深,青磚鋪的路麵,白牆灰簷,彩色的琉璃瓦,一景一物皆古韻綿綿,令人湧起懷古之思來。
四下環顧,這巷子裏大抵都是高門大院,有一多半是江陵官家貴胄的別院,餘下的也大多是富商巨賈的府門。
其中最大的一處宅子,便是百裏家的宗宅。
百裏家世代在大滎朝為官,最風光的時候出過父子兩任宰相,直到一百多年前,這一氣運正當頭的官宦世家卻出了個逆子——這個人便是雲桑的太爺爺。
說起來,老爺子倒還稱不上嚴格意義上的逆子,忠孝節義事事分明不說,還文武雙全,一身治國平天下的才能,聖上萬分賞識,甚至有意讓他入朝做百裏家的第三任宰相,隻是可惜了他太爺爺那一顆七竅玲瓏心,偏偏不用到正道上。
總而言之一句話,老爺子對朝政絲毫沒興趣,人家向往的是江湖草莽的逍遙生活,寧願在江湖上血雨腥風,也不願在朝堂上翻雲覆雨。
想當年,他太爺爺的爺爺為了將他太爺爺這個不肖子孫領到正道上來,可是什麽法子都使了,十幾種家法輪番上,武力威逼,金錢利誘,美人計更不用提,然而這些辦法非但沒有起到一絲效果,還適得其反,逼得人家幹脆來個離家出走,來了個一了百了,來了個不認祖宗。
他太爺爺的爺爺考慮到他太爺爺這一輩是一代單傳,為了讓孫子入仕反而逼跑了孫子,仔細想想委實得不償失,俗話說的好,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太爺爺的爺爺也不是傻子,就這樣同他太爺爺妥協了,以不再逼迫他做官為條件,換他個認祖歸宗。
於是,自雲桑太爺爺的時候開始,百裏家便結束了在朝為官的時代,轉而參與江湖事務。他太爺爺死後,百裏家從端陽城遷居到前朝舊都江陵,距今已四十餘載。
到了雲桑的父輩,百裏家已有兩代人沒有涉足朝堂,可是兩朝宰相的餘威仍在,足可想見往昔的百裏家是多麽風光。
而雲桑的父親百裏晟又被先帝最小的妹妹文昌公主看上,這位文昌公主也是性情中人,自打愛上了百裏晟,便打定主意非卿不嫁。
聖上感念其情真切,不顧門楣高低,禦筆親書,將文昌公主賜予百裏晟為妻——當年文昌公主下嫁江陵百裏家,江南百姓無不深感皇恩浩蕩。
據說公主嫁到江陵之後,百裏晟對其百般寵愛,甚至在她去世以後,都沒有娶妻填房,更遑論迎娶側室。
公主為他連生三女,在三小姐雲姍出生後不久,卻突染疾症,纏綿病榻半年之久,終於撒手人寰,終究沒能為丈夫再添個兒子。此事提起來,倒也遺憾的緊。
至於如今百裏家的大少爺雲桑,則是百裏晟在妻子去世前便領養的兒子,今年春上便滿了二十歲。
雖說是養子,百裏晟卻寵他勝過幾個親生女兒,近幾年更是生了讓他承繼自己衣缽的念頭。百裏家上上下下,皆將雲桑當做大少爺殷勤照顧。於是他的性子,也冷傲清貴一些,此事暫且不提。
需要提的一件事,是數月前,當今聖上在南巡江南時,不知為何突然念起百裏家的舊來。借著南遊之機,特意巡幸了百裏家的莊院。而正是這次巡遊,決定了百裏家大小姐百裏雲嫣的命運。
聖上一眼相中這位自己名分上的表妹,要迎其為妃。
據說百裏晟接下聖旨之後,將自己關在房間裏三日三夜,不吃也不喝。興許是動了傷感之情,十五年前的舊疾突然複發,而後竟一病不起——雲嫣的入宮事宜,卻一刻也未能緩,半月之後,他需親自送女兒上京。
這便是所謂的世事難料。
桃月欣賞完有江陵第一豪門之譽的百裏家的府門,略作思索,便抬起手輕輕照著門敲了兩下,不及片刻,便有一個小廝模樣的人將門開了個縫,問他姓甚名誰,來此作何。
嘖嘖,大戶人家就是不一樣,普通下人穿的也是綢緞衣裳。
桃月笑容溫和:“在下有要事拜訪你家家主,煩勞你去通報一聲,就說……”
不等把話說完,就見那小哥不耐煩地揮手:“來找我家老爺的多了去了,就你這沒名沒姓的人……”瞧了瞧桃月身上的粗布衣裳,語氣更加不善,“快去快去,老爺沒閑心見你。”
不愧是大戶人家的小廝,看人就是有眼光,怎知他無名無姓來著?
桃月也不氣餒,擋住行將關上的門,笑得仍然謙謹:“不見便不見,隻是在下這裏有一些東西需勞煩小哥送一下,小哥看能不能行個方便?”
說著從袖中摸出一個小小的包袱出來,笑意盈盈地看著他:“還望能送到你家老爺的手上呀。”
那小廝見這少年生的好看,衣服雖有些粗陋,倒也還算幹淨,關鍵是這聲小哥叫的忒好聽,不由得心神蕩漾。
而且,不知為何,隻覺得一股淡淡的香氣撲鼻而來,在那股香氣之中,突然就放棄了所有的抵抗,暈暈乎乎便將東西接了下來,然後又暈暈乎乎地關了院門,朝老爺廂房去了。
桃月露出個欣慰的笑,心想這迷魂香還是這麽有效,將袖子拉一拉,蓋住皓白的手腕,然後踱去對麵的樹蔭處等著,不時拿手扇著風。
過了一盞茶功夫,便見方才那個小廝開了府門衝對麵的自己招手:“哎,你,老爺答應見你了。”
桃月抿嘴一笑,慢悠悠隨在了他身後,走在路上,那小廝有些好奇地問他:“你給老爺看得什麽,老爺怎就願意見你了呢?”
桃月笑而不語,忙著欣賞這深宅大院。
四進四出的院子,不光假山花苑美,人也美的很,隨便走來一個侍女,容色都在普通人之上。而桃月走在路上,也偶爾會吸引一些目光——他的模樣生的好,這深宅大院的姑娘們,自然忍不住多看兩眼。
走了半盞茶功夫才走到內宅,內院的正房自然留給家主居住,門檻比一般人家明顯高出一大截。
桃月進了屋子,隔著簾子瞧床上的百裏晟,瞧不清楚,隻覺得藥香滿堂,卻又讓人怪不舒服的。
“你家老爺病了嗎?”問帶路的侍女。
“病了有些日子了。”侍女答。
“怎麽也不開窗通風,這樣將病人悶著,病怎麽能好呢?” 桃月看四麵幽閉,忍不住道。
“是上一個來瞧病的大夫吩咐的,說老爺的病不能見風和陽光。”
桃月支著下巴不說話。
“人來了?”一個低沉的男聲從簾後傳出來。
“是。”侍女說著挑簾進去,“奴婢帶他過來了。”
“快讓他進來。”那個聲音低低的,卻很好聽。
桃月想,百裏晟今年也快四十了吧,據說這位百裏家的家主年輕時甚是風流俊俏,是許多女子的夢中情人,就連高傲的文昌公主都被他迷的七葷八素的,隻見一麵便非卿不嫁,可以想見他的魅力。
“老爺忘了大夫的吩咐了嗎,養病期間不能隨便麵見外客,怕帶了髒東西進來呢。”侍女聲音柔而糯,標準的吳儂軟語。
桃月便道:“晚輩便在這裏回百裏前輩的話吧。”
百裏晟被侍女扶著,靠在靠墊上,對那侍女道了句:“你退下吧。”
侍女出去後輕巧地帶上門,桃月便聽百裏晟問自己:“你,叫什麽名字?”是個預料中的問題。
桃月答:“晚輩姓沈。”
簾內男人的聲音一緊:“什麽?”
桃月便又重複一遍,“晚輩姓沈。”又補了句:“隨的母姓。”
簾內的中年男子突然沉默起來,似乎是在咀嚼這句話。可是桃月卻又實在想不出這句話有什麽可咀嚼的。良久,才聽簾內人道:“我有個故人,也姓沈……”
桃月的心微微動了一下,又聽簾內男子這般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桃月輕呼一口氣,道:“我原來是沒有名字的,似乎是我的生父不大喜歡我娘生下了我,故而沒有為我取名。我出生在三月,師父便喚我一聲桃月。”
房內突然爆發出一連串的咳嗽聲,似是因為過於激動。
桃月出口詢問:“前輩,你怎麽了?”
待咳聲止住,桃月聽到男子似是在做最後的確認,這般問道:“是誰將這些東西托給你的?”
桃月一五一十回答:“這是我家師父的遺物,我家師父的遺囑上說,在她死後,要我拿著這些東西,來尋一個叫百裏晟的人。”說著微微抬起頭,眼睛裏像是有一層霧氣,“師父說,這個人欠我一樣東西,要我去找他討回來。”
“你師父?”簾內男子氣息有些莫名的紊亂,聲音裏也帶著些複雜的情緒,良久才聽他道,“是,你師父說的不錯,我欠了你一樣東西。”又道,“桃月,我等了你十多年,你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