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桃花原是自家子(1)
被人關進柴房之前,桃月委實沒有想過,自己在百裏家,竟會受到這樣的待遇。
不過話說回來,百裏晟怎這麽輕易就暈過去了呢?雖然早就聽說此人身染重疾,在府中靜養,可是也不至於說幾句話便不好了呀,想來該是受了挺大的刺激。
不過,桃月想想,自己不過是信口胡謅了幾句話,便對他帶來了這麽大的刺激,這或許證明自己是個很有胡謅天賦的人。隻不過這種天賦,似乎也沒有什麽用,非但沒有什麽用,還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比方說,此時的自己便被人當做刺客,關在了審理犯人的柴房,而將自己關進來的,便是百裏家的大公子,百裏雲桑。
當然,此刻的百裏雲桑,正守在百裏晟身邊,桃月絲毫不懷疑,無論百裏晟醒不醒的過來,自己都要同這位百裏公子有一次正麵的交鋒,當然,百裏晟醒過來,顯然比醒不過來要樂觀多了。
而此刻,百裏晟躺在病床上,陷在夢境中。
夢中是纏綿的雨。整個世界都霧蒙蒙的,就連夢裏都是小雨淅淅瀝瀝的聲響。
小姑娘撐著把傘麵幹淨的油紙傘,穿梭在落花煙雨中,紅頭帶紅衣裳,整個人就那樣亮麗而決絕地與世界區分開來了。
仔細數數,他已有十六個年頭未曾見過她,就連在夢裏再遇到,這都是第一次。
她仍舊那樣小那樣年輕,他卻已經老了,一顆心斑斑駁駁的,好似再不會跳動。可是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的心又重新鮮活起來。時隔十六年,他對她的愛意絲毫也未減。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也已經提了親,送了聘禮,就等良辰吉日拜堂成親,卻偏偏被一道聖旨毀了一場好姻緣。
她也算大戶人家的嫡女,可又怎敵得上一國公主身份尊崇?再喜歡,終要讓了不該讓的。
於是,他風風光光的娶妻,她卻再沒有嫁人。
可若他此後不再招惹她,那麽日後的遺憾,便也不會如今日這般,成為無法填補的溝壑。
——他招惹了他,卻終究負了她
這麽些年,他都不願想起他的生命裏還有這樣一個女子,他決心將她徹徹底底地忘了。可是命運像是要同他開玩笑一般,他見到了那個名喚桃月的少年。
當初自己親口說出的那句話盤旋在腦海,“如果孩子是個男娃,便隨我姓,養在百裏府中;若孩子是女娃,百裏府不能留著,不妨托給你大哥,隨你沈家的姓。”
他想起來,孩子出生之時,桃花滿山,月光清華。而事情並沒有如當初的決定那般進展,無論是作為男孩,還是作為姑娘,在百裏家誕生的桃月,大約注定了與百裏家沒有緣分。
大約也注定了,他百裏晟與沈清儀,沒有一起養育孩子的緣分。
那便是被她帶走的他素未謀麵的孩子嗎?
是他同她的孩子嗎?
她的背影突然間就有些孤單了。
他很想要追過去,喊一聲她的名字,哪怕隻是一聲都好。叫住她,告訴她不要走,卻終究望著她消失在了雨裏,於是雨變成了更大的雨,她的背影唰地一下模糊了。
再也看不到那抹紅色的時候,他忽然發覺自己是想要將她叫住的,忍到了極處,終於自喉中溢出一個含糊的詞來,“阿清……”
守在床邊的百裏雲桑聽到這個名字,微微一愣,回神過來忙低喚一聲:“爹!”
見床上中年男子並沒有醒來的跡象,便轉了頭問侍奉在側的醫者:“我爹已經昏睡三日了,如何還不醒來?”
那醫者恭恭敬敬立在那裏,垂了頭答:“大公子,令尊的病原不打緊,隻需好好調養,不出幾日便能痊愈。隻是不等新疾養好,多年前的舊症又複發,而且來勢比原先還要凶猛,便有些棘手,可是從脈相上看,令尊不過是受了一些刺激,卻也不是醒不來的急症。恕老夫直言,令尊恐怕是心病啊……”
百裏雲桑蹙了蹙眉。
他何嚐不知自家老爹是心病,長姐雲嫣不到半月便要入宮侍君。天下人誰不知道當今聖上雖是明君,卻好色好酒,又喜怒無常。尋常人家的父母尚且不願讓女兒入宮,又何況是自家爹爹這樣寵女寵上天的?
隻是,前些日子病情已經穩定,怎麽突然便受了刺激,病情危篤了呢?
那個少年,究竟是誰?
想到這裏,便有一些煩亂,打斷道:“先生,你隻需盡力讓我爹醒來,診療費自不會少了你的。”
那醫者連稱不敢,道:“老夫定當極力診治,還請大公子寬心,隻是何時醒來,也不是老夫說了便算的……”
百裏雲桑一聽他又要開始打馬虎眼,便心煩意亂,揮揮手將他屏退下去,又召來隨侍,問道,“那個沈桃月還聽話嗎?”
對方湊過來,道:“大公子,還真沒有比他更聽話的了,不哭也不鬧,不吵也不嚷,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他……除了自己的名字外,一個字也沒有再說過……”
百裏雲桑臉色沉了沉:“哦?”
桃月百無聊賴地靠在柴房的牆壁上,正想到人也該來了,便聽到吱呀一聲響,隨著柴房門的打開陽光也一擁而入。就見一男子逆著光走進來,玄色袍子像是鑲著金邊,而他的頭頂鋪了層金色的陽光。
男子身姿挺拔,衣飾華美,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公子哥的做派,走到桃月麵前,居高臨下將他打量一番,目光冷冷的,絲絲透著涼意。
他爹已經昏迷了三日,這少年也已被關在柴房三日,不吃不喝再加上黑天白夜的問訓,一般人怕是早扛不住,此人倒好,嘴硬的跟鴨子似的。更為關鍵的是,無論怎麽對他,他那精致的臉上始終都掛著一抹無所謂的笑意。
百裏雲桑眉毛一挑:“沈桃月?”
涼涼的聲音,倒也很好聽。
“說話。”看到麵前少年有繼續沉默下去的打算,百裏雲桑不由得這般命令。
喚作沈桃月的少年有一張令人移不開目光的好看的臉,渾身上下都帶著些輕鬆的隨意,好似自己並非為人所製。
“百裏公子不用陪著你爹嗎,與其把時間耗在我這裏,不如多為你爹找幾個好大夫……” 桃月看受害者家屬來了,尋思自己不好再沉默,便靠著牆壁好心提議。
百裏雲桑目色一涼,冷冷道:“你終於開口了。”又道,“若不是因為你,我爹如何會突然昏迷?”
桃月歎一口氣,為他講道理:“公子懷疑我,我卻要去懷疑誰?”理了理衣袖又道,“不如,讓我去你爹床前對峙,瞧一瞧我究竟有沒有對他老人家怎麽樣?”
百裏雲桑強壓下心中怒氣,“你是嫌自己命還不夠長嗎?”
桃月摳了摳臉,語氣隨意地道:“我記得,是你爹親口喚我到床前問話的,”
漫不經心道:“而我,也隻不過是如實回答了他老人家幾個問題,百裏公子莫不是覺得我有幾句話便將人給說成重症的能耐……”話沒說完,就有一包東西兜頭而下。
“先瞧瞧這些東西,是不是你的?”
百裏雲桑扔過來的,正是桃月拿給百裏晟看的東西。
包袱中的東西在落到他頭上後,又紛紛滑落,如同泛黃的雪片,散了一地。
古舊的紙張上,是娟秀而又充滿靈氣的字跡,至於內容,則全部出自藥經和百草經。
“你可知,我爹從來不看藥經,至於百草經,在百裏家更是提也不會提的字眼。”
百裏雲桑說著,蹲伏下身子,目光同桃月平視。桃月忍不住提了一口氣,隻覺得麵前青年劍眉星目,鼻高唇薄,是個俊俏的公子。卻神色倨傲,眼睛裏流露出的厭惡絲毫不加遮掩。
像是看仇人的眼光。
桃月有些無奈地歎口氣:“如果我說我並不曉得你說的這些,你會不會覺得我在說謊?”
百裏雲桑麵色微沉。
這少年眼眸清明,並不像是在說謊,可是,卻也無法洗清他蓄意謀害的嫌疑。
退一萬步講,就算他真沒有打算對百裏家不利,光是這些藥經和百草經的抄本,便已可以讓此人在百裏家死上一百次。
他自然不會輕易放過麵前的少年。
“沈桃月。”他的一張大手捏住麵前人的下巴,“你覺得我爹死了,你便會好過嗎?”
桃月隻覺得一股陌生的男性氣息撲麵而來,百裏雲桑靠的有些近,他下意識便往後縮,卻又被那該死的手脅迫著隻能望他的眼睛。
半晌,撲哧一聲笑出來,眼睛裏的戒備一下子就散了。
“百裏公子,你爹爹死了,我怎麽會好過呢?你大約是不會放過我的。”
百裏雲桑忍不住加重手上的力道,像是要把那小小的下巴捏碎一般。
桃月被他弄得疼了,便扭了扭,想掙開他,卻被那隻大手牢牢鉗製住,又聽他道:“你知道就好。我今日過來,便是要告訴你,沈桃月,你若再不供出幕後指使,你的死期便要到了。”
他才不信一個年紀輕輕又不會絲毫功夫的少年,會平白無故來百裏家行刺,除非他瘋了。
喲,還會威脅呢。桃月眯了眯眼睛,仍舊笑:“多謝百裏公子的提點,等我想好了究竟誰能指使的動我,一定如實相告。”
男子的嘴角抽了抽——此人竟還笑得出來?
不等說話,就聽一個仆役急匆匆地推門而入,“公子!”
百裏雲桑頭也不回,“說。”
“老爺他,老爺他醒了!”
百裏雲桑身子一震,立刻鬆開桃月,站起身子。
“爹何時醒的?”
“就方才。”
那仆役滿臉喜色的說著,又瞧了一眼自家少爺身後的少年,道:“老爺叫少爺和他……過去說話。”
百裏雲桑挑眉:“他?”
仆役一指桃月,道:“就是這位沈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