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百裏江南錦繡莊
這些日子,百裏家的大公子有一些不大爽快,用小招的話說,就是百裏少爺的殺氣比往日更重了。
望著那張七分冷峻三分不耐煩的臉,不由得嘀咕,此人一大早就殺氣重重地上門來見公子,別跟那些江湖草莽一個路子,是來尋仇的呀?
出於慎重考慮,邊為他引路邊這麽問:“百裏公子百忙之中駕臨敝莊,莫非是有什麽當緊事不成?”
百裏雲桑懶得同一個領路的小廝解釋,隻道了句:“家事。”
小招一聽這個回答,心裏便明白了幾分。
既是為家事來的,那這事想來同百裏府上的三小姐脫不了幹係。
說起來,錦繡山莊自公子接手以來,便一改昔日不插手江湖行當的原則,反而多出個新規矩,那就是急人之所急,憂人之所憂。
俗話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無論大事小事,隻要托付給錦繡山莊,便沒有不成的,隻不過天下沒有便宜之事,無雙公子也不是救世的菩薩,凡事都講究一個“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所以,從山莊得益之人皆要以千金回報,除此以外,還要割舍一件心愛之物。
千金易得,心愛之物卻難舍。
沒有覺悟的人,是不會輕易踏進山莊大門的。
三年前,公子為百裏晟解決了個大麻煩——那百裏晟是怎樣的人物,千金酬謝自不在話下,就連公子提出要他視若掌上明珠的幺女,也隻是猶豫了幾日,最後終是應了下來。
據說這位三小姐性子雖有些刁蠻,卻貌美如花,又擅長琴畫,是難得的佳人。這樣一個女子,又有百裏家小姐這個身份,如能娶進門來,對於錦繡山莊而言,自是隻有助益,沒有損缺。
小招猜想,公子那般有遠見卓識的人,打起百裏家的主意,自然不是一日兩日。
可那位三小姐當時似乎早有屬意的人,還為自家爹爹的擅做主張鬧了一場,哭著鬧著要同公子退婚。
結果,卻隻在百裏老爺的安排下見了公子一次,聽公子說了寥寥數語,便變了芳心,自此以後再不提退婚之事。
小招想,這天下的女子,沒有人會放著無雙公子不嫁,而非要嫁旁人的,除非那個女子是瞎子,再除非,是個傻子。
聽不靠譜的二當家說,這三小姐再過半年便滿十八,而她十八歲的生辰,便是當年說定的婚期。
——
別是這小姐又生了什麽別的想法了吧?
一路胡思亂想,倒也沒有什麽差錯地將百裏雲桑引到了地方。
錦繡山莊的先任莊主江亦寒自幼好擺迷陣,又是懶於接待訪客的性子,這整個莊子便經他之手造得仿若迷局。
想當年小招初來之時,為了熟悉道路,可吃了不少苦頭。不過,也全虧了這七拐八彎的道路,最近雖有無數人衝著公子而來,卻沒有一人敢擅自闖莊。
想想這些年,除了上門求交易的,山莊倒也一直延續著往日的傳統,不接外客,門庭清靜。
山莊多種花木,花木之間,青石成路。
公子住的地方喚作竹水居,同這個名稱很相稱,園內有竹有水,竹是適於作笛的紫竹,水是宜養錦鯉的荷塘。
“百裏公子在這裏稍等,我去瞧瞧公子在不在。”小招將百裏雲桑讓到客室中坐下,便往內室去了。
茶室往裏,便是公子的寢房,喚作小招的少年進去又出來,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出來時麵上帶著些不好意思,低頭斟酌道:“百裏公子,我家公子此刻,好像不便見客……”
隻見座位上的玄袍公子眉毛一挑,“哦?”聲音裏帶著些傲慢的隨意,“楚兄日理萬機,自然同我這等閑人不同。隻是不知,楚兄此刻卻是在忙些什麽,竟至於連見我一麵的閑暇都沒有……”
“公子他在……”小招似乎有些為難,沉吟了片刻才道,“我家公子正在睡午覺,百裏公子來得不巧。”
座上的公子眼角抽了抽,又聽小招道:“若百裏公子不忙,可稍作等候。”瞧了瞧天色,補道,“再有半個時辰,我家公子也就醒了。”
百裏雲桑忍住衝進內室掀楚鈺床的衝動,道:“既如此,我便等著。”
這個楚鈺,好大的架子。
“呃,百裏公子,小招還有些要緊事,便先行退了。”
小招站了一會兒,瞧著百裏雲桑,想想被吩咐下的要事,隻好硬著頭皮來了這麽句。
看到對方有臉色不善的苗頭,忙殷勤道:“這裏有吉祥如意伺候著,公子若有什麽需要,吩咐她們便是。”
說著,朝一旁立著的丫鬟使了個眼色,自己則默默退了下去。
走的時候腳步急,禮數倒是絲毫不落,像百裏雲桑這樣挑剔的人,竟然也尋不出什麽不是來。
見小招走了,吉祥立刻恭順地迎上來奉茶,如意則走到一旁的翡翠熏香爐畔點香,茶是清火靜氣的綠茶,香是安寧人心的沉香。
抬眼望這兩個丫頭,隻見二人淡掃峨眉,略施脂粉,一個眼眸伶俐,一個形容乖巧,神色都大方,舉止也從容,雖是普通丫鬟,卻也不流於俗。
百裏雲桑在心裏輕哼一聲,這錦繡山莊向來是個得體的地方,隻是這得體,他又是向來看不上的,至於為什麽看不上,卻也說不出什麽所以然來。
用蘇祈的話說,那就是他看不上的其實是楚鈺,可他家老爹在他麵前,卻又從來不吝惜對楚鈺的讚美,又加上那個自小便喜歡黏著他的妹子,竟也在看到楚鈺之後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楚鈺黨--他,心裏不好受是必須的。
當然,他並不認同蘇祈的這種說法。
他同楚鈺,日後總歸是一家人,他又怎會看不上他。
他爹許早之前便賞識楚鈺,不然也不會順勢將雲姍許了他,至於雲姍,試問哪家的姑娘得了這麽個有名又有才的夫婿,卻不會歡喜呢,他這個做兄長的,又怎有小肚雞腸,記恨於他的道理。
也許是托了杯中清茶的福,坐了沒有多久,百裏雲桑隻覺得自己那顆原本甚是焦躁的心,緩緩平複下來。
他此行來的目的,原就不是要找楚鈺的麻煩,以他同楚鈺的交情,也犯不著為他的事專程跑一趟,隻是他那個雲姍妹子不知從哪裏聽說那幾樁同楚鈺相關的命案,便癡纏著他這個做兄長的來打探消息——楚鈺同她的婚事在即,怎好在這個關口出岔子,她著急也是自然,想到這層,又連著想到自家老爹因雲嫣的入宮事宜病倒,不好再添個煩心事,一向怕麻煩的他,倒也妥協下來,覺得早晚要來這裏走一趟,不如早一日來。
他這個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家妹子發起大小姐脾氣,又偏是在這個關口,家中憑空多出個沈桃月來--
想到這件事,那剛平複下的心,就又鼓噪起來,好似被隻生著毛的爪子在心尖上撓,讓這他坐立難安。
“若那沈桃月果真姓百裏,你這個養子,日後在百裏家,又怎有立足之地?”
親信的這句話,又為他添了些煩亂。
“公子。”兩個女子齊齊的一聲喚,將百裏雲桑的意識拉了回來。
迎著兩個侍女的目光,隻見楚鈺頭發未束,隨意披了件白色綢衫,從內室走了出來。
喚作如意的姑娘衝來人福了一福,走上前去試圖為他整理衣裝,卻被對方輕手揮退,吉祥早默默退到一邊。
她這個人頭腦伶俐,也有記性--公子向來不大喜歡旁人近身的。
“百裏公子何時來的,怎也不喚我一聲。”
同那副容顏一般,聲音亦很清淨。
百裏雲桑隻覺得數月未見,麵前的男子似乎清減了些。那一副麵容仍舊如同朗月清風,高貴又淡泊,出離世間所有的汙濁。嘴邊掛著淡淡的笑,微微挑起的嘴角,好似生來就是為了笑而生的。那一笑,帶著淡漠的客氣,無論是誰,都從中挑剔不出什麽。
百裏雲桑站起來相迎,麵上的凝重一掃而光,“是我來的不巧,怎好驚擾楚莊主好眠。”
“百裏公子客氣了。”
寒暄兩句,各自讓到座上,侍女又上前換了一盞新茶。
百裏雲桑向來便是個有話直說的性子,坐定之後,張口便道:“聽說楚莊主近日惹上了是非,而且還是不小的是非,原想著或許有我出的上力的地方,可如今看你還有午睡的心思,想來那些是非卻是不在你心上的,倒顯得我白擔了份閑心。”
楚鈺唇角含笑,聽完他的話,神色依舊,“勞煩你費心,若真說起來,我確實有一事想尋你幫上一幫。”
“哦?”百裏雲桑眉頭不由得動了動,“不妨直言。”
“正如你所言,我錦繡山莊近日惹上了是非,還是不小的是非。”楚鈺將他方才說過的話這般重複一遍,興許是剛剛睡醒的緣故,語調有些發懶,“既在江湖立足,惹上一兩樁是非原也不打緊,隻是……”頓了頓,眼光略略掃過百裏雲桑的臉,又落到他手上戴的白玉扳指上,“隻是想到婚事將近,楚鈺實在不該在這個關頭,讓這些不清不白的事,惹府上煩憂……”
話說完,抬頭看百裏雲桑,隻見對方臉色果然微變。
楚鈺麵上笑容更深,接著說下去:“煩請公子轉告府上憂心之人,且將一顆心放寬,楚鈺不怕這些,非但不怕這些,還要特別感謝這些,讓楚鈺能夠得閑,好將平日不得閑想的事仔細想一想。”
最近幾日錦繡山莊閉莊,想來便是出於避風頭的考慮。
都說楚鈺生了副七竅玲瓏心,倒也名符其實,隻聽自己說了一句話,便知道是受雲姍之托過來的,這察言觀色之能,委實令人歎服……
百裏雲桑收複心神,道了聲:“如此最好。”
卻又聽楚鈺轉了話題道:“說起來,鑄劍山莊的四小姐先日送帖過來,約我一同遊水,百裏公子既然來了,不若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