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杯碗上桌,李奶娘還耐不住絮絮的勸呂遲,「少爺,下一回可不能這般莽撞的出去了,我聽當家的說,現在外頭可不太平,這回安穩回來是好的,可是下一回怎麼著實在是說不準的事情。」
換上旁人,呂遲多半聽不得這麼嘮叨,只不過李奶娘從小抱他長大,又把自己兒子留在他身邊侍奉,作為外人實在是有些感情的,相較起來他的脾氣便撒不太出來。
好在棗木知道他的脾氣,眼裡瞧著呂遲雖然還是臉上帶笑,可吃飯的動作卻跟著停了下來,便心頭突突跳,連忙抬起筷子給他娘夾了一筷子的紅燒肉,「娘,您吃這個,元寶居里的手藝可不是說說的。」
李奶娘面上冷著看棗木,嘴角卻有些笑意,一言不發的將那肉吃到了嘴裡。
一頓飯吃完,氣也便沒有了。
「晚上記著回來,不然你爹明日親自來求了少爺把你帶回去,不知好歹的東西,家裡連等著你做了幾天好菜,鬼影兒都不回來一個!」
李奶娘站在門坎後頭,望著棗木斥道。
棗木連連點頭,「今天一定會去,娘記得把菜熱上。」
李奶娘這才脆朗的應了一聲,轉頭走了。
呂遲站在房門口,輕舒了一口氣,道,「出去時簡單,回來要應付的可真多。」
話才說完,外頭就來了個應他話的,是春熙苑的芳錦。
她屈膝福身,笑道,「少爺,晚上老祖宗那兒擺酒吃,請您過去。」
明柳笑意吟吟的問,「請問芳錦姐姐,還有誰要去?」
芳錦倒也答了,「二少爺三少爺,還有大小姐都是要去的,」她跟著看向呂遲,語氣輕快帶點玩笑,「大少爺若是不賞臉,恐怕其他幾位主子要傷心死了。」
呂遲居高臨下的看過去,似笑非笑的,「你倒是伶牙利嘴的,回去回了,既然是吃酒的事情,我自然是會去的。」
芳錦便又重重的屈膝,答應著反身回去了。
中午閑來無事,呂遲躺在軟榻上,原本是個閉上眼睛就睡的性子,此時卻想著褚瑜怎麼也睡不著。
他說要來接自己,是不是當真的?呂遲心想,若不是當真,那他少不了砍殺他一頓,可若是當真,他如今的身份再入京,那是怎樣一番兇險?
呂遲又是惆悵又是心疼,翻來覆去的在軟榻上如同攤煎餅。
外間明柳和明蘭正做針線,兩人輕聲的說著話。
「我聽說老祖宗院子里的忘憂要嫁了,可是真的?」問的是明柳。
明蘭應了聲,「是真的,老祖宗親自指的,王管事的兒子,你想來也見過的。」
「哎呦,王常啊?」明柳十分吃驚,后又嘖嘖兩聲,「王常模樣俊,待人也妥帖,忘憂平素張狂,不想這時候交了好運,往後日子可不輕鬆自在?」
「老祖宗身邊得臉,能差到哪兒去?」
明柳伸長腦袋往裡間看了一眼,后道,「咱們在這兒也是多少人求不來的呢。」
明蘭笑道,「可不是,」她頓了頓,看著明柳,意有所指,「棗木他家裡同王常比半點兒不差,模樣也不輸的,恐都不知給多少人盯著呢。」
明柳臉一紅,以為明蘭是說她,連忙推辭,「嘁,就他那個獃子?」
正說到這一句,裡間的呂遲忽然插話,「他呆你就不呆?」
明蘭明柳沒想到呂遲聽著,一起愣住,后明蘭猛地大笑出聲,拍著明柳的後背道,「明柳,少爺都發話了,你這呆名聲是去不了了。」
呂遲也在裡頭跟著撲哧一笑,外頭隱約可聞。
明蘭又跟著道,「你還別說,棗木給人看中不是假的,就夫人院子里那個如意,前頭給棗木送過鞋墊的那個,中間不知少爺他們走了,還來過一趟,不知要給棗木送些什麼。」
明柳哼了一聲,「干我什麼事?」
話是這麼說的額,可是心裡頭卻抓心撓腮的十分難受。
明蘭看她一眼,抿唇不語。
棗木清閑,此時轉到房門口,探頭進來輕聲問,「少爺睡了沒有?」
明柳一見他,四下扭頭在自己籃子里尋著一隻鞋墊,猛扔到棗木身上,「走開走開,沒得惹人煩!」
棗木給她凶的摸不著頭腦,卻也不敢惹她,連忙將那隻鞋墊撿起來塞進自己的衣襟里,後轉頭飛似的跑了。
明柳看著他的背影,雙手攪得死緊,氣,氣死了!
呂遲翻來覆去睡不著,乾脆就坐了起來。他推開窗戶,望了望外頭的天色,雲層湛藍一片,心中想著,也不知秦國此時會是個什麼樣子。
秦王宮之中。
褚瑜坐在自己寢宮的床上,手扶著呂遲蓋過的被子,后埋首進去,深深地嗅了一口。
阿遲的味道還殘存了些在上面,不知幾天會散去。
褚瑜沉默一坐就是小半天,宮人均不敢煩擾他,連平素要完成的打掃也給先擱置在了一邊。
不知阿遲現在會是個什麼光景,算算時間,也是已經到了宰相府的。
褚瑜心思亂轉,想起呂遲小蛇一般的勾纏自己,亦或是眼角通紅嘴上還罵罵咧咧的模樣,舉手抬足間回想起來皆是可愛非常。
他的懷裡放著呂遲留下給他的小木箱子,裡頭裝了什麼褚瑜並不清楚,只是呂遲說的話頗有玄機。
褚瑜思忖片刻,將那箱子開了鎖,緩緩的把箱蓋打開。
裡頭是一疊紙?他伸手將那一疊厚厚的紙拿出來,翻轉一看,臉色溫情立刻轉成了黑的。
褚瑜緊緊捏著那一沓紙,一張一張的往下翻看,面上逐漸噙起一抹笑,那小東西實在不知好歹,這手筆不是阿遲自己畫的還是誰?更遑論這畫上之人還是自己的長相,換誰豁出命去也不敢這麼來。
褚瑜靜下心來,將那之上的內容又好好的看了一遍,裡頭的動作姿態全都記了個完全。
原就急迫想要將人接回來的心情,此時更是焦灼難耐起來。
而晉國皇宮之中情勢也並不舒緩。
「周地和衛地此時情形如何?」皇帝坐在上位,身體前傾,十分焦灼的盯著趙豐年。
趙豐年抬了抬手,「回稟陛下,大體平穩,偶有反兵絞殺並不吃力。」
雖然說的是這樣的實情,然而皇帝聽了並不覺得安慰。他從開始就覺得褚清斬殺周王和衛王的事太過狠厲莽撞些,如今這點焦慮變成了十足的擔心。
「秦地還未平息,若是周地與衛地一同出了事情,如何抵抗的住?」
褚清站在一邊眉頭幾不可見的皺了皺,他已經很不耐煩皇帝的縮手縮腳安於平庸了。他上前一步,低聲道,「父皇不用擔心,兒臣自會處理,衛地與周地的百姓享樂慣了的,如今一路進去,除了少數抵抗,剩下的並未有什麼響動,不反者不殺,還能照原來那般生活,餘下的百姓便也沒有防抗的念頭了。」
皇帝擺了擺手,「你到底還欠缺些,這等事情還是交給宰相與趙將軍去辦。」
呂益聞言抬手道,「陛下,臣以為二皇子說的是。」
趙豐年也往前一步,同呂益說了相差無幾的話。
他們兩人誰都清楚,如今皇帝早已經是給抽空大半皇權的空架子,向著誰便十分清明。
皇帝給他們說的十分惱怒,起身拂袖道,「倒是新鮮!朕的話不頂用了?」
呂益、趙豐年和褚清均是低下頭去低聲道不敢。
皇帝不理會,只管拂袖而去。
御書房剩下三人,褚清雙手背在身後,沉聲問道,「不知呂大人如何看此時秦地局勢?」
秦地之事上他防備呂益已經不是頭一天。
呂益反應尋常,只拱拱手道,「秦地此時只有兩選,一是出兵平亂,二是按捺不動。」
他說著抬眸看向褚清,「導致的後果有四種,出兵后收回秦地,斬殺秦王以絕後患;兵敗滅國;按捺不動后兩地相持不下,也能平穩度日;按捺不動後秦地日漸壯大,無異於養虎為患。」
「此時的確難辦。」趙豐年上前跟著道,也是個同呂益的意思,「臣認為,按捺不動是此時上選,我國比秦地富庶,又收回了周地與衛地,養精蓄銳三五年,定當能超過秦地,倒時再行出兵不吃。」
呂益點了點頭,「不知殿下思慮?」
他們說的褚清自然也清楚考慮過,呂益說的四種選擇,他只願意看到其中一種。然而行軍打仗最為兇險,如若沒有十成十的把握,又怎麼敢輕易挑起戰事?
褚清背在身後的雙手緊緊握成拳頭,一時有些進退兩難。
呂益垂眸,臉上神色沉靜。
他事事都算在心裡,因為身後背著一大家子,是以不敢行錯半步。只不過呂益再能算計,此時也算不到秦王與自己寶貝兒子的關係,這一重變數便少了,也不知會如何影響結果。
時間轉入夜裡,春熙苑熱鬧非常。
老祖宗拿出藏了多年的陳釀,暖了許久,終於等到了姍姍來遲的呂遲。
呂芙坐在老祖宗身邊,看著正給明柳解下披風的呂遲,嘟囔道,「哥哥可真沒虧了『遲』這個名字。」
老祖宗搡了她一把,「小丫頭片子嘴巴素來能說,一會兒可多吃幾口。」
呂芙笑眯眯的挽住老祖宗的手,「祖母發了話,我自然不會客氣。」
呂遲斜睨了呂芙一眼,「我是應了自己的名字,你難道沒應了自己的名字?瞧瞧穿的這是什麼,這衣服上大朵的芙蓉花,莫不是要將自己扮老個十歲?」
呂芙給他說的一噎,氣的委屈,「祖母您瞧瞧他,說話可太氣人了。」
呂遲坐到呂平呂修身邊,給他們拉住低笑著說了兩句。
老祖宗撫了撫呂芙的手,「你這孩子,別惹得你哥哥不高興了,扶我下去,咱們開桌吃菜。」
呂平見了有酒,高興地很,「上回在哥哥院子里喝了點好酒,那滋味醇厚好久忘不了。」
芳錦站在一邊,給每個人杯子里都斟上了酒。
呂遲抬起杯子抿了一口,眯眼笑道,「這酒可比我院子里的好,祖母私藏了這等好東西,竟不早早拿出來給我嘗嘗。」
呂芙一個人面前是空酒杯,十分著急,「我也想喝一點。」
老祖宗瞥她一眼,「胡鬧什麼,你一個姑娘家,吃什麼酒?」
呂芙氣哼哼的身子一歪,撅嘴不說話了。
呂遲有心逗她,拿起自己面前的筷子在酒杯里沾了沾,后遞到呂芙的面前,「喏,給你嘗嘗。」
呂芙扭捏的回看他一眼,后啟唇迎上去,將那丁點酒水抿了。
「味道真古怪!」她咂咂嘴,皺眉道,「我可不要再吃了。」
眾人一陣哈哈大笑。
趁著酒席氣氛熱鬧,老祖宗想了想還是將記掛在心裡頭的事情同呂遲提了。
「祖母說個事情,阿遲莫要生氣,」
呂遲聞言看向老祖宗,「什麼事情?」
幾個孩子一起望著老祖宗,老祖宗執起呂遲的手拍了拍,道,「前頭的事情是祖母逼迫的緊了些,你不願意的事情我也不好強迫,後頭祖母絕不這樣了,只是婚姻大事還是要提上議程,往後有什麼喜歡的,你若是見了千萬別放在心頭,咱們家裡,你要誰咱們娶不回來?」
老祖宗誇下海口,滿心覺得自己沒說空話。
她緊盯著呂遲的神色,就怕他惱,卻不想呂遲笑了笑,口氣尋常的道,「祖母不用憂心,我早已經有了打算,這一趟去秦地,的確看中了一個人。」
老祖宗又是驚又是喜,「秦地?」她想了想,「秦地此時是有些難辦的,只不過也不是不能,你先同我說一說是哪一家的姑娘?我隱約記得秦地還是有一兩家世族勉強能入眼的。」
位置低些,不是簪纓世族也勉強能要,不做正妻便是了,阿遲難得開了口,總不能叫他失望而回才是,老祖宗如是想。
而呂遲吃了兩杯酒,腦袋雖然昏昏沉沉,卻也知道不好講褚瑜直接說出來,只含糊笑道,「是個很妥帖的人,待我很好,我也極喜歡他,」他想到褚瑜小臉就跟著一紅。
呂芙在一旁見了開口打趣,「哎呦,哥哥真是喜歡的緊吧?臉都紅了。」
呂修在一邊吃酒吃的有些大舌頭,「興,興許是吃酒吃,吃紅的。」
老祖宗聽了這話,心裡隱約有些擔憂,就怕呂遲是喜歡上了身份低微的女子,她不免將老一輩的規矩拿出來同呂遲說道一番,「這婚姻大事最講究的就是門當戶對,比如你父親和你母親,那便是一段好姻緣,你看看他們兩個,如今生活多美滿?」
呂遲有些迷惘的看著老祖宗,不知道她說這段話是個什麼意思。
老祖宗接著道,「你說說究竟是看上了什麼身份的姑娘,若是身份壓不住的,祖母就要先和你說在前頭,妻可不是什麼人都好做的,你若是喜歡,娶回來做妾便是。」
呂遲眉頭一皺,「您說的這是什麼話,我還什麼都沒說呢,您把話全都說完了。」
他想來不喜歡給人指著說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又覺得老祖宗實在迂腐的很,當下直接道,「就是路邊撿來一個小丫頭,我想娶做妻子,也便娶了的,旁人能說什麼?更別說,我如今看中的人,恐怕咱們家裡要娶,還差一點兒呢!」
阿瑜他能征善戰,待人又仔細妥帖,更不說床底之間……呂遲想到褚瑜,面上的不喜又轉成笑意。
老祖宗見他這樣,怕他給迷得魔怔,連忙拉住他,「那到底是誰家的人?如若真這麼好,我定是知道她的。」
呂遲回過神來,收斂了臉上的笑意,跟著點了點頭,「您的確是認識他的,只不過現在時機未到,等到了您自然就認識了,下次見了就讓他給您敬茶。」
呂遲說的肯定,卻將老祖宗弄得心裡更加沒底,幾個弟弟妹妹也是一臉迷茫的看著呂遲。
「這酒我吃的差不多了,」呂遲起身,開口語氣和緩,他望著老祖宗道,「明天我再來給您請安。」
老祖宗點頭,「哎,你,」她有心說一句,呂遲卻不想聽她絮叨,轉頭要走。
明柳拿著披風追上去,又聽身後老祖宗道,「快快穿好,可別凍著!」
那忽然冒出來的孫媳婦是誰?老祖宗從此又有了憂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