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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花事

  第三章花事


    天氣是好的,人是好的,念想是好的,因為對未來的憧憬,過去都變得可愛起來。一切都那麽恰到好處,如同綻放的燦爛花事。


  01

    當我上高中時,這個時代有了微妙的變化。那個微醺的事事都好的暖夢慢慢醒了過來,陽光普照,人們都急不可耐地要去做些什麽。這世界突然變大了,於是他們走路快了,說話多了,想法豐富了。街上一排一排的自行車慢慢變少,而汽車多了起來,之前用了許多年的京A車牌一下子就排滿了,慢慢有了京C和京E。東四那邊的老隆福寺大街敗了下去,毗鄰的小店一家家開了起來,那間叫“漂亮寶貝”的美發店據說剪個頭發要花掉我一個月的零花錢。秦川家搬去住的三裏屯一下子火了,在那條能繞去工體看球的路上據說好多老外夜夜笙歌。有了這麽多能花錢的地方,看著那撥政治課上講的先富起來的人,所有人便都想著要去怎麽賺錢了。這是著急的事,誰也不願意多等。於是與我擦肩的那些人們,個個都步履匆匆,原先那個優哉遊哉的踱步時代迅速成為過去,我們被裹挾其中,也懵懵懂懂地跟著小跑起來。


    按我奶奶的話說,秦川家就是跑在最前麵的那一群。秦叔叔可以算是改革開放的第一批下海者,小時候我隻覺得他會帶來新奇的東西,長到現在才懂得,那些新奇會帶來Money。


    我到初三暑假才換掉那輛老舊的公主車,買了新的捷安特,而秦川的自行車早就是好幾千的最高級的變速車了。當時我們隻有上計算機課時才能看到電腦,而且都嚴格控製,連進機房都必須穿鞋套,而秦川家早就跟著更新486、586了。我的球鞋原先都在隆福大廈買,幾十塊錢一雙,後來懂得點品牌知識,才開始買李寧、百事。可秦川的鞋一水的耐克、阿迪、銳步,有一回我們一起去旱冰場滑冰,他的帶氣墊的新鞋被人順走了,他氣得跳腳大罵,轉頭就去王府井的老福爺買了雙一模一樣的,居然800多塊錢,夠我買八雙鞋的了。反正那會兒我就知道,他是地地道道的富二代小土豪。


    秦川中考到底考了多少分,誰也說不清,反正我知道離我們高中的錄取線,他起碼差100分以上。出中考分那天,他沒著急查自己的分數,先心急火燎地跑來了我們家,我從學校查了分回來,正鬱悶著,他就按老暗號,拿石子扔我們家後窗戶。我懨懨地走出來,他連忙問:“多少?四中有戲麽?”


    “加體育30考了595,”我垂頭喪氣,“不上600肯定沒戲。”


    “那怎麽辦?能上哪兒啊?”秦川皺著眉問。


    “第二誌願,繼續燈花唄。你呢,你怎麽樣?”我踢了踢腳下的土,正想著怎麽跟特別關心我成績的小船哥匯報這個結果,壓根沒注意到他眉飛色舞的神色。


    “我,那也就燈花吧!”


    我猛地抬起了頭,不可思議地說:“你?做夢吧!你知道燈花中學錄取分要多少麽?起碼570以上!”


    “我老子說他給我掏錢,什麽實驗、四中,想上都能上,得虧你沒考上四中,要是念四中特招,據說要交5萬塊才行呢,燈花中學嘛,估計2萬就夠了吧。”


    “你真能上燈花?”雖然骨子裏我覺得這事很天方夜譚,但想到秦川真能和我一起上學,還是讓我莫名地興奮起來。


    “騙你幹嗎?”秦川搓了搓他的刺頭,揚起下巴頦。


    “在大門口擋著門幹嗎呢!”秦川話音沒落,就被剛買菜回來的我奶奶給打斷了。


    “奶奶,秦川也要上燈花了!”我高興地告訴她好消息。


    “啊?不應該啊,你能和我們喬喬考差不多去?”我奶奶挑著眉問。


    “嗯,我爸給我交錢念。”


    秦川見到我奶奶,氣勢一下就弱了一半,聲音都漸弱了下去。


    “還是建軍行,會掙也舍得花,喬喬,你看你給咱家省了多少錢。行啦,別聊啦,回家收拾吃飯吧。”我奶奶衝秦川揮了揮手,就轉身進了院門。


    我朝秦川做了個鬼臉,也跟著她走了進去。那天晚上,我家飯桌上的主要話題就是秦叔叔怎麽能掙錢和秦川怎麽不爭氣。我不願意跟他們一起念叨人家,就自己悶頭吃飯。我總覺得雖然我們家一家子知識分子,但總有些小氣迂腐,他們總在津津有味地議論著秦叔叔家,可又根本不懂他們,他們翻開了眼前的書,卻沒有打開改革的門。做了那麽多年街坊,其實本質上他們彼此都始終不明白對方。


    而我們不同,那個時代賦予他們一層厚障壁,而在這個時代一切都是敞開的。


    所以,當開學第一天我看見在胡同口騎著昂貴變速車、拿著不加薄脆的煎餅、不耐煩地等著我的秦川時,我真的特別特別高興。


  02

    高中的生活和初中比起來也沒什麽區別,可能隻要是上學的日子都大同小異,所以不管長大後如何猙獰,青春裏的我們都是一副可愛模樣。


    細微的差別無非是課表密了些、功課難了些、老師嚴厲了些,以至於秦川第一次物理考試,就得了慘絕人寰的15分,讓他沮喪得難覺不愛。從此隻要是我們班先考了單元測試,課間裏他準會蹲在我們班門口等著找我要答案。他來去自如,就那麽大喇喇地站在那裏,敲著班門喊我的名字,而對坐在我隔壁第二排的劉雯雯,他完全熟視無睹,哪怕正巧她從他身邊走過,他也不看她一眼,打一聲招呼。


    我曾克製不住八卦心,去問過秦川,真的就這樣和劉雯雯算了?結果被他快翻出眼眶的白眼給嚇了回去,就再沒敢多嘴。我想對我們來說,孫泰也好,劉雯雯也好,都是做錯的一道選擇題,扣去分數之後大概也沒什麽特別的了。但是後來我知道我錯了,他們根本不一樣,孫泰是夭折的小草,而劉雯雯則分明開出過鮮花。


    這朵鮮花上了高中依然那麽驕傲,她很快就當上了我們班的文藝委員,被老師寵愛,被同學喜愛。很自然地,又有一撥人聚在了她周圍,她的人生大概永遠不會缺朋友,缺讚譽,缺光鮮,缺美好。對於我的態度,她也絲毫未變。我們比班裏的任何同學都來得陌生,好像之前那三年從未相處過,之後也再不會往來。


    秦川上了高中也依然那麽桀驁,他們六班是特招班,班裏的學生基本都不是靠真本事考上燈花中學的。要麽家裏有權,家長是某長某代表,要麽家裏有錢,家長是某總某經理,要麽是有才藝、藝術特長或體育特長。反正他們班和我們其他班看起來就不一樣,在整個學校裏,都是一種特別的存在。而秦川,就是特別中的特別。


    開學沒幾天,秦川就把他們班一個比較囂張的男生給打了,這次倒不是因為燒茄子,是因為一個遙控航模。那孩子家肯定也是賊有錢的主兒,據說那套遙控航模是舶來品,價格大概相當於我們一年的夥食費。也活該他倒黴,那天他把航模帶來給大家顯擺,結果手潮沒操縱好,飛機直接掉在了最後一排秦川的桌子上,而秦川剛好正趴在那上麵睡覺。當時那男生顯然對秦川還不了解,他隻顧心疼航模,怪秦川腦袋硬磕壞了他的飛機翅膀,嚷嚷著要他賠。他完全沒注意被吵醒的秦川有多麽強烈的起床氣,也沒意識到有著那麽硬的腦袋的人拳頭一定也很硬。於是秦川果斷把他打了,那本來就磕破了點漆皮的飛機,也徹底報廢成了一團不明形狀的廢鐵。


    這場架立刻讓秦川在燈花中學揚名立萬,他當年在隔壁學校一拳打天下的傳說隨即傳播開來,當然一起被傳播的還有那段英雄救美的故事。全年級最酷的男生和全年級最美的女生之間竟然有過這樣的前塵往事,這事馬上震動了全年級。很多好事的人都跑過來向我打聽,秦川和劉雯雯是不是真的好過,是不是還在好著,是不是以後會繼續好。


    我一概都答不知道。


    我不喜歡這樣子,因為這讓我感覺我自己也沒變,上了高中依然那麽傻嗬嗬的,傻到分明是自己的人生,卻過得像別人故事裏的女二號。


  03

    1999年春天,燈花中學又接到了新的政治任務,為迎接新中國成立50周年排練組字方隊。因為劉雯雯是我們班宣傳委員,這麽光榮偉大的事想都不用想肯定沒我的份兒。這回和上次稍有不同,我學習成績不錯,人緣也沒差到初中那樣沒人搭理的程度,所以還有人提出過異議,問為什麽不排謝喬。而劉雯雯很輕描淡寫地給出了理由,她說我沒排練經驗,人數也差不多夠了,就不用排了。有人奇怪,基本凡是在燈花中學念初中的都參加過香港回歸的慶祝活動,我怎麽會沒經驗。這裏的因果隻有我和劉雯雯最清楚,要不是她我怎麽可能沒經驗,可是她不會回答,我也懶得去回答了。反正這次有人陪著我,秦川也被排除在了組字方陣之外。


    他因為打架的事終於不負眾望地得了一個記過處分。那天我們班正上體育課呢,他從教導主任辦公室溜溜達達地出來,抬頭看見我在做操,他一下齜牙咧嘴地笑了,我使勁衝他使眼色讓他靠邊站,他卻幹脆就靠著操場邊的水泥台子蹲了下來,托著下巴一直往這邊看。


    我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伸展運動都做成了同手同腳,餘光看見秦川笑得直搖晃,我的臉唰一下就紅了。而我旁邊的女生也看見了秦川,她捅了捅我胳膊,八卦地說:“看,秦川來了,他看劉雯雯呢吧。”


    “誰知道。”我淡淡地答。


    廣播音樂已經換到了第四節跳躍運動,我看向站在隊伍最前方的劉雯雯,她挺拔的身姿一縱一縱的,格外舒展,就像一隻優雅的白鶴。她也許生來就是女一號的命,盡管秦川每天都至少到我們班晃悠兩回來找我,但還是沒人覺得他會對我有什麽特別的,這就是女二號和女一號的區別。


    解散之後秦川招手喊我過去檸檬整理,我負氣地走到他身邊,狠狠拍了他一巴掌,“笑屁笑啊你!害我做錯動作!”


    “那能怪我笑啊,我還不知道你,從小就小腦不發達,走路都能自己把自己絆摔嘍,”秦川指指我們班女生,“瞧瞧人家,都跳得特協調,就你東一下西一下的,擴胸運動做得跟猩猩捶胸似的。”


    秦川學我做出誇張的樣子,我一拳打在他胸上,酸聲酸氣,“是有人做得好,人家站第一排領操呢,你也看得夠認真的!”


    “嘖,能不能開玩笑啊,我看誰啊我。”秦川樣子很無辜。


    “切。”我朝他翻了個白眼。


    “你都不安慰我下,我那處分明天就全校通報了。”


    “哎呀,我要恭喜你才對啊,你總算願望達成,在全年級聞名之後,終於全校聞名了呀。”我嘲諷地拍著手。


    “是嗎?也對哈。”


    秦川搓了搓他的刺頭,仿佛真的得意起來,我對他的智商一向不抱太大指望,揮了揮手,繼續回去上我的體育課。


    女生正準備分開幾組做排球練習,剛剛跟我八卦秦川和劉雯雯的女生朝我擠擠眼,笑嘻嘻地說:“謝喬,你不會喜歡秦川吧?”


    “喜歡他?隻有眼瞎的人才會喜歡那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暴力狂吧!”我慌忙大驚小怪地叫。


    說笑間我轉過身,突然看到了劉雯雯。她就站在我身後不遠的地方,拿著排球,冷冷地看著我。


    那目光讓我覺得,又要發生些什麽了。


  04

    他們排練站隊的日子裏,我就和秦川、大龍混在一塊玩。大龍沒有繼續讀高中,念了職高,居然報的是廚師專業。我想象不出來他這麽大的個子顛著炒鍋會是什麽樣,據秦川說他第一次翻餅就把餅甩到了天花板上,沒轍,他距離屋頂太近。可是大龍卻對自己未來的廚師道路特別自信,他說這是祖傳的本事,秦川幹脆揭了他老底,大龍爺爺是做火燒的,大龍爸爸是開早點攤攤煎餅的,所以那些每天風雨無阻準點提供的不加薄脆的煎餅,其實都是大龍家出品。我在一旁聽他們瞎扯淡,一邊吃著煎餅,一邊對大龍的前途深深擔憂。


    那時候我們仨仍然會去JJ迪廳或是溜冰場之類的地方,但最經常去的還是秦川家。秦叔叔在廣東深圳那邊做生意,大半年都不回來。姚阿姨不再做裁縫,在西單和東單分別開了兩家精品服裝店。而秦奶奶搬過去後,立刻成了他們小區小腳偵緝隊的核心人物,四鄰八方的老太太迅速團結在她周圍,一起織毛活、聊閑篇兒、搓麻、擺攤兒做小買賣,忙得不亦樂乎。秦茜沒和秦川一起上燈花中學,去了一間普通高中,她還和以前一樣,在學習上開不了竅,她明確表明念好高中也是白費勁,幹脆隨遇而安了。可能是基因問題,他們家真就沒有一個學習好的,都精在別的地方了。這幾年我就見過秦茜幾麵,每見一次就驚豔一次,她越來越美,也越來越神秘。


    反正秦川他們家白天基本上沒人,又寬敞又舒服,什麽東西都是高級的,連秦茜的零食都是不常見的進口巧克力,所以我們能在那撒開了玩。秦川他們打遊戲,我就看Chanel V聽歌,或者看秦茜買的《當代歌壇》還有香港的《YES》雜誌。有時我們也一起上網,那時還隻能撥號上網,每次連貓,電腦都會發出嗞嗞的怪聲。秦川最早去聊天室玩,後來發現裏麵要麽是些掛著明星名字的屌絲,要麽是些頂著怪異名字的怪人。那時我們隻顧著逗那些明星名字的網友玩,我已經從張信哲時代走出來,正式迷上了謝霆鋒,凡是和他有關的名字都要點開聊兩句。現在想想,其實真應該和那些怪名的人多聊聊,什麽寧財神、何員外、痞子蔡之類的,日後這些人才是網絡時代的大拿。


    聊天室玩膩了,秦川又玩上了ICQ,這是最早的一款聊天軟件,十幾歲的我們對世界充滿好奇,和誰都想聊一聊,可是因為ICQ是國際化的產品,國內電腦普及度都不高,更何況這款軟件,所以那上麵以老外為主,而我們仨的英語水平加起來也就100字英文作文水平,說完“How are you”“How old are you”,就沒詞了,根本跟人家聊不了兩句。好在沒過多久馬化騰就拿來主義地製作了漢化的OICQ這一偉大的裏程碑式的聊天工具,簡稱QQ。秦川迅速成為了第一批忠實用戶,我的QQ號也是他申請的,我們都是珍貴的六位QQ,以至現在我每次用QQ郵箱時都會被歎羨,居然是這麽骨灰級的用戶。我最早的網名叫boat,就是小船的意思,大龍叫紫龍,而秦川……叫江湖老大……


    我們仨互相加了好友,但是因為通常情況隻能用一台電腦,所以也沒多大意思,秦川好友欄裏人還多一些,其中就有辛原哥,他也算是互聯網先驅了,當年我們連拷貝都不知道的時候,他就在鼓搗這個,現在秦川有什麽電腦問題都向他請教。辛原哥的網名叫等待精靈,他幾乎永遠都在線上,但也不怎麽和我們聊天,也不知他每天都幹些什麽,隻聽他說過辛偉哥就快放出來了。


    那年夏天匆匆而過,我們依舊無憂無慮地野蠻生長著,以為所謂青春期不過也就那麽回事,而根本想不到荷爾蒙在醞釀著怎樣的一次大爆炸。


  05

    暑假裏我和秦川依舊一起過生日,我興致勃勃地喊了小船哥,可是他上了奧數班,要學到挺晚的,不能陪我們玩了。但是小船哥那天早上特意繞道來給我送了禮物,他來的時候我還賴在床上沒有起,被奶奶搖醒,聽說是他到了,我騰地一下從床上滾了下來,連忙套了件白色的連衣裙就從房間裏衝了出來。小船哥站在院子中間,幫我理了理蓬起來的鬢發,笑著說:“喬喬,生日快樂!”


    小船哥趕著上課,沒說幾句話就走了。他送了我一個八音盒,不是市麵上帶磁鐵石小人可以在鋼琴上跳舞的很昂貴的那種,就是簡單的一個小木盒子,擰幾下弦就響起了德彪西的《月光》。聽著那悠揚的曲調,我的整個世界都亮了起來,小船哥就是我的太陽,我的月亮,我人生中的所有光明。


    小船哥還給秦川帶了禮物,是一本厚厚的球星畫冊,我隨便扒了兩口飯,就抱著畫冊騎車去了秦川家。我從來不走大路,專喜歡鑽小巷子和樓空子,比起日漸熱鬧起來的工體大街,那些秘密路徑要清爽許多,路旁有高高的楊樹,牆角邊擠出小小的野花,整條小路狹長靜謐,隻有偶爾的蟬鳴和隨身聽耳機裏的淺淺音樂,裙角隨著腳踏車飄起,空氣中滿是夏日的味道,連晃眼的陽光都可愛起來。


    到秦川家樓下,我在車棚停車的時候看見了從他們家單元門裏走出來的一個女孩的背影,我覺得眼熟,走近些想再去看看時,她卻已經不見了。我納悶著坐電梯上了樓,秦川正在玩《仙劍》,大龍已經到了,在一旁看著。我最愛看他們打《仙劍》,比起遊戲我更喜歡故事。到鎖妖塔那一段,李逍遙馬上就要恢複記憶了,我喜歡靈兒,秦川喜歡月如,我們總是一邊玩一邊爭,李逍遙到底該和哪一個好。


    “他終於想起仙靈島的事了!” 看著屏幕上的李逍遙一點點記起了靈兒,我很欣慰。


    “想起來有什麽好,他還有月如呢!”秦川撇撇嘴。


    “那也得有先來後到啊!他可是和靈兒拜了天地的!”


    “他還和月如比武招親呢!”


    “那他最喜歡的也是靈兒!”


    “你怎麽知道,我就覺得他喜歡月如,月如多可愛啊,兩個人在一起必須要聊得來,靈兒那麽不食人間煙火的,看著就沒話說。”


    “你懂不懂什麽叫從一而終啊,喜歡就是永遠都喜歡,沒有第一第二,隻有唯一。不能變,變了有什麽意思!”


    “狗屁!這世界上哪兒有不變的東西啊!”


    “切,你這個戀愛失敗的人才沒有發言權!”我白了秦川一眼,他沒有反駁我,仿佛專注地打起了遊戲。


    我百無聊賴地一邊吃他的進口零食一邊在他的房間裏轉悠,忽然就看到了他桌子上滿滿一罐子的紙鶴。秦川身邊從來不會有這些精致可愛的小東西,他們家不隻是他,秦茜也不喜歡這些,平時女孩子的毛絨玩具啊,洋娃娃啊,都不見她玩。她鍾愛金色,每次進她的房間都覺得晃眼。他們家整體喜歡簡單粗暴的美學,似乎就欣賞不來所有精細美妙的事物。我不記得上次來見過這罐子紙鶴,正想拿起來仔細瞧瞧,秦川就一把奪了過去。


    “瞎翻什麽呢!”秦川把罐子隨手扔到了抽屜裏。


    “那什麽呀?”


    “沒什麽,小玩意。哎,你看不看啊,馬上過關了你們家靈兒就出來了啊!”


    “看!”


    我跑過去繼續坐在他身旁,從鎖妖塔出來的靈兒更漂亮了,看著她的樣子,不知怎麽的,我就想到了剛剛進門時看到的那個窈窕背影。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麽會感覺眼熟了,那挺得筆直的脊背、那細長的脖子、那英朗驕傲的樣子,那分明就是劉雯雯。而那罐子紙鶴,是生日禮物。


    我不知道秦川與劉雯雯之間又發生了什麽,但我知道,他們不是遊戲,存在過的記憶不會憑空消失。也許真的不會一直喜歡,但是喜歡過就是喜歡過,未來會改變,而過去不會。


  06

    那之後,秦川和劉雯雯之間仍然沒有往來。我偷偷地觀察過他們,尤其到了聖誕節這樣的盛大節日,全校都賀卡紛飛的時候,我著實仔細察言觀色了一番。每天我都假裝若無其事地把秦川收到的賀卡翻一遍,美其名曰看看有沒有漂亮的卡片,其實是想找找有沒有劉雯雯送的賀卡。但大多都是沒有眼光對他盲目崇拜的女孩子們和一些傻乎乎的男生送來的,一直都沒有劉雯雯的痕跡。


    聖誕那天我照常和秦川一起來了學校,臨進班的時候,還有兩個初中的小孩來給他送賀卡,他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顯擺比我人緣好,我懶得理他,徑直走進了我們班。劉雯雯已經來了,她也在笑盈盈地收著賀卡,我坐到座位上,剛要把書包放在課桌裏,就一下子愣住了。


    我從位鬥裏摸出了一個信封。


    我嚇得一身汗都出來了。初三那年的聖誕節我可是記憶猶新,以至於我對這個鈴兒響叮當的歡喜日子始終心有餘悸。收到這麽一張神秘的賀卡,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要有不好的事發生了。我又瞄了眼劉雯雯,她依然神態自若。可她越坦然,我就越緊張。她的大招我可見識過,那可是一擊斃命,殺人於無形。


    一直挨過早自習,我才顫巍巍地打開了那張賀卡,那上麵沒有寫寄信人的名字,隻是寫了一段給我的話。


    謝喬,天氣預報說聖誕節會下雪,你要記得多穿點,戴上帽子和圍脖。謝喬,你知道嗎,你就是我的天氣預報,見到你的笑容,就是晴天,你不開心就是陰天,你掉眼淚就是雨天,看不見你我就覺得這一天都在下雪。謝喬,我喜歡你。今天放學,能到王府井教堂那裏見麵嗎?我想在下雪的日子,也見到你的笑容。六點半,不見不散。


    我合上賀卡,久久緩不過神來。


    我想,我大概是收到情書了。


    雖然我一直都在喜歡著小船哥,但是我卻從來沒有被人喜歡過。連秦川這樣的臭屁大混混都被劉雯雯和許多不明真相的花癡女生喜歡過,可我卻沒有。混亂的初中生活把我推到了和這種美妙感情對立的另一麵,我都沒想到過,其實我也可能被哪個男孩喜歡的。


    我托住臉頰,因為緊張和羞澀,手心傳來暖融融的溫度。窗外如天氣預報說的那樣飄起了雪花,而我不知到底該不該去赴約,去見見一個這麽珍視我的男孩。


    中午吃飯的時候,秦川又跑來向我炫耀他今天一上午的戰利品,他以為我看他的賀卡隻是因為羨慕,我隨便翻了翻,見還是沒有劉雯雯的影子,就漫不經心地還給了他。


    “這張還寫著就喜歡看我踢球呢!你看你看,還畫了桃心!”秦川扯出一張賀卡在我麵前晃悠。


    “切,這有什麽的。”因為有了早上的賀卡,我有了底氣,才不屑於他這種小兒科的賀卡。


    “你可收不到這樣的吧。”秦川得意揚揚地說。


    我神秘地笑了笑,“那你收過情書麽?”


    “什麽情書?”秦川茫然地看著我。


    “一看你就沒有,誰會給你這種人寫情書啊,要故意寫成錯別字你才能看懂吧!”


    “滾!就跟有人給你寫似的!”


    “當然有了!”


    我驕傲地掏出那張賀卡,在秦川麵前一掃而過,而他手快,竟然一下子就搶到了手裏。


    “哎!你還我!”


    “我看看!”


    我慌了神,可秦川憑著個子高,舉得高高的,根本不管我的竭力反對,徑自讀完了那張賀卡。


    “討厭!”


    “誰呀這是?”秦川皺著眉問。


    “我哪兒知道!”


    “你去麽?”


    “我還沒想好呢。”


    “估計是誰無聊,逗你玩呢吧!”


    “誰會拿這種事開玩笑!”我氣衝衝地說,“懶得理你,我回班了!”


    “哎!那你到底去不去!”秦川追著我一路到我們班門口。


    “不知道!”


    我頭也不回地走到了座位上,不知為什麽,秦川的話一下子讓我不自信起來,我突然覺得,肯定是誰要看我的笑話,才會做這種事。不然為什麽平時一點喜歡我的痕跡都沒有,而我又不像劉雯雯那樣引人注目,憑什麽被人家喜歡呢。


    最終,聖誕節的那個下午,我沒去約定的教堂。而秦川也對賀卡一下失去了興趣,他再也不顯擺那些花花綠綠的卡片,一股腦都扔進了垃圾箱。


  07

    那之後,寫賀卡的神秘人就真的消失了,他似乎再也不需要那片叫作謝喬的陽光。我雖然有點失落,但想想也就算了,反倒是秦川莫名其妙地在意起來,看我們班男生的眼神都特別淩厲,總覺得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打起了我的主意。我們班男生被他一副陰沉的樣子嚇得如同驚弓之鳥,以為是做了什麽得罪他的事,生怕被他揪住揍一頓,見到他都低著頭繞道走。


    那年是跨世紀千禧年,秦叔叔在北京的生意夥伴送給他們家好幾張新年晚宴的招待券,秦川偷拿出來了三張,帶著我和大龍在12月31日那天一起去了希爾頓酒店。那是我第一次去這麽豪華的酒店,我和大龍兩個從進門就開始東張西望,按秦川的話說下巴都快掉下來了。那天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雖然都在北京,但是有很多人在過著我想象不到的生活。他們身著華服,觥籌交錯,高談闊論,他們仿佛身處雲端,俯視著這一座城。穿著寬大毛衣和牛仔褲的我,和他們之間隔著一道金燦燦的門檻,而秦川已經很輕巧地邁了過去,他回轉身,一把拉住惶恐的我,把我帶入了又一個新世界。


    希爾頓新年晚宴的自助大餐令人瞠目結舌,我和大龍拿了無數盤子的菜,吃到快吐了都舍不得收手。大龍雖然念的是廚師專業的職高,但是很多食材他碰都沒碰過,臨走的時候,他偷偷摸摸地包了幾塊糕點揣在懷裏,說是要回家研究一下,被秦川罵了一路沒起子。


    那天回家很晚了,我們在路上打著嗝,喝著風,拚命騎著自行車。2000年一分一秒地迫近,仿佛所有未來都近在眼前。


    “12點前能不能到家啊!要是趕不回去,我會被我奶奶殺了的!”我焦急地催促他們。


    “還有10分鍾!”大龍看看表。


    “還有5分鍾!”秦川為我倒計時。


    “還有1分鍾!完了完了!”我緊張又興奮。


    “別想了!跨世紀吧!”秦川衝到了最前麵,高高舉起了手指。


    我們歡快地奔向了2000年,那時有個傳說,能夠一起跨越千年的人就能永遠在一起。很久之後我們都忘了這件事,龐大的時間容器像個漏鬥,它偷走了我們仨整整一秒,美妙卻不永恒的一秒。


    明天很快來臨,可惜卻不美好。


    2000年的第一天,辛偉哥刑滿釋放。


    2000年的第一天,辛原哥在家中自殺。


  08

    第一個感覺辛原哥出事的是秦川,他回家打遊戲,電腦突然出了問題,遊戲存不上盤。他急忙登錄QQ,想找辛原哥幫忙,卻發現往常永遠在線的“等待精靈”不見了,秦川納悶地在好友欄裏一一搜索,才憑借記憶裏的頭像找到了他。辛原哥換了名字,叫作“我死後的第一個清晨”。這名字讓秦川莫名覺得冷,那天太晚了,他就沒給辛原哥打電話。他說他一宿都沒睡踏實,夢見了我們的院子,夢見了永遠關著的辛原哥的家門,夢見辛原哥站在屋頂上,拿著竹竿不停搖晃,竹竿上掛著猩紅的布,很多鴿子從他身邊呼嘯而過。


    天一亮秦川就撥通了辛原哥家的電話,沒人接。後來我們知道,那時候辛原哥已經不在人世了,他家裏人一早就去接辛偉哥出獄,辛原哥早就說了不過去,他一向沉鬱篤定,家人也沒勉強他。早上出門時,他屋門關著,錯過了被早發現的機會。辛原哥吃了大半瓶安眠藥,沉沉睡去,再也無法醒來。


    第一個發現辛原哥出事的是辛偉哥,他去推開了辛原哥的房門。時隔17年,他們兄弟兩個再次見麵,一個從地獄回到人間,一個從人間去了天堂。


    辛原哥留了一封遺書,他是這麽寫的:


    這是我死後的第一個清晨。


    哥,你回來了。


    如果我活著,我不知該怎麽跟你說話。問你這17年過得還好嗎?去擁抱你?哭泣?


    我無法設想,於是選擇沉默,永遠沉默。


    哥,我從來沒去看過你,但是我從來沒有離開你。小時候我給你寫信,綁在信鴿的腿上,假裝你能收到。後來我不寫了,語言其實是最不準確的表達工具。有些事根本不用說,隻要做就行了。


    哥,這些年我挺好的。


    我念了很多書,考試永遠都是第一。什麽有用我就學什麽,因為我想把這些都交給你。你在裏麵待了17年,這世界離你太遠了,而我想讓你真的回來。不是肉體自由,是心靈、生活、命運全部自由。


    哥,書桌第二個抽屜裏的磁盤是我開發的遊戲程序,你拿到中關村,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然後就真正開始你的人生吧,你要記得,所有這些都屬於你。


    哥,爸,媽,對不起。


    在辛原哥追悼會的外麵,我和秦川並排坐著看完了他留下的最後字跡。我哭了,我第一次對生與死感到茫然,第一次困惑人的命運,第一次看到莊嚴之外的輕率。當法律判了辛偉哥監禁時,卻判了辛原哥死刑。在那個高高圍牆裏被囚禁的,一直是兩個人。


    我靠在秦川的肩膀上嗚咽:“你說辛原哥為什麽這麽做?”


    “從那天開始,辛原哥就在替辛偉哥過著人生吧。”秦川望著遠空說。


    辛偉哥走出來,招呼我們去跟辛原哥做最後的告別。秦川攔住了我,他說我從小身子弱,不適宜見亡人。我獨自站在外麵,看著辛偉哥有些佝僂的背影慢慢離去。其實這時他已經改了名字,叫辛原偉。多年之後他創建的原偉公司成了互聯網時代的旗幟,但沒人知道公司名字的背後,有著怎樣的原委。


    不管怎麽樣,我想,在他以後的生命裏,也會一直活著兩個人吧。


  09

    小船哥也來了,追悼會結束之後,他走到我身邊,把我的頭按在他寬闊的肩膀上,輕輕揉了揉。


    與每次見麵都分外英朗的模樣不同,那天的小船哥有些憔悴。之前我就聽說李阿姨病了,好像是慢性的腎病,要持續治療,看不好的話就會轉為尿毒症。而今天來又聽見何叔叔在和我爸聊天,問能不能在學校裏給他找份營生,食堂、保安、宿管、看大門的,什麽都行。他們工廠轉製,何叔叔下了崗,家裏少了固定的工資,多了病人,還供著要考大學的學生,壓力太大了。


    “小船哥,你別著急,李阿姨會好起來的。”我輕聲勸慰他。


    “嗯,謝謝喬喬。”


    “小船哥,你別謝我,你看你一‘謝謝喬喬’,我就變成兩個啦。”我故意逗他開心。


    小船哥笑了,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他笑。


    “不過喬喬,這段時間我可能都不能給你寫信了。我爸包了個賣報車,我平時有空就去替替他,還要照顧我媽,複習功課準備高考。喬喬,我的時間不夠用了。”小船哥滿是歉意地說。


    我連忙使勁搖頭,我終於知道他為什麽看上去憔悴了,他每天都要做這麽多事情,我怎麽還能讓他更辛苦呢。


    “小船哥,不要寫不要寫了,你要好好幫叔叔,好好照顧阿姨,好好學習功課。小船哥,會好起來的!”


    “當然了,喬喬,一切都會越來越好的。”


    小船哥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一直陰著的天透過了一縷陽光,照在他清俊的臉上,溫和又明亮。很久之後我想我為什麽會那麽迷戀小船哥,後來我懂了,不是因為光照亮了他,而是因為他就是光,不管在什麽地方,經曆了什麽樣的事,他總是那麽執著地溫暖著我。


    北京辦完白事興一起吃頓飯,老街坊們多年沒聚齊過,這次都來竟是送別一個孩子,讓大家唏噓不已。秦叔叔仍然在廣州深圳忙生意,趕不及回來,姚阿姨說他買賣做得更大了,半年不著家是常事。秦叔叔最近合作了個外資企業,原先土土的組合櫃也變成了歐美整體家裝家具。我媽忙去打聽,我爸學校新分的那套房子下來了,正要裝修呢。辛原哥他媽從小就喜歡秦茜,見她出落得愈加明豔,又欣喜又心酸,想起他們家辛偉和辛原,默默掉下了眼淚,秦奶奶和我奶奶左右坐在兩邊勸她。辛偉哥和秦茜挨著,兩人都悶頭吃飯,誰也不多說一句。辛偉哥身上籠著一層濃濃的哀傷,而秦茜身上卻是神秘的動人。她依然對我好,不時夾我喜歡的水晶蝦仁給我,也依然對秦川嚴厲,看他大大咧咧的就一筷子扔過去。我問她平時都做些什麽,我那麽常去秦川家都不怎麽能見到她,可她隻笑了笑,不回答我小女孩的好奇。我爸爸答應一定幫何叔叔謀個差使,何叔叔臨走前緊緊握住我爸的手,千恩萬謝。


    當初身處一個小院裏的人正融入一個恢弘的時代裏,隨著時間沉沉浮浮,過去的那些你好我好的日子就像一場暖夢,年代如同洪流,它將人們毫不留情地衝散,而我們隻是奮力縱身向前,有人飄向遠方,有人落在別處。


    吃完飯出來,小船哥答應我,等他7月高考完,收到了錄取通知書,就第一個來找我,他跟我道了別,和何叔叔一起坐車走了。秦川也跟姚阿姨、秦茜一起走了,臨走前他在我耳邊說,咱們要好好的,我使勁點了點頭。


    晌午的北京懨懨的,這座城大概從來不會在意少了誰。人們以為自己占據了北京,而對北京來說,他們不過是經過的人。


  10

    晃晃悠悠地,高中就過去了一半,春天再次降臨,萬物重新生長。高二的我長到166,從此定格在這裏,再未長高一分。高二的秦川長到188,因為總是磕磕碰碰,他不得不改了揚著頭的習慣。


    秦川依然對足球狂熱,2000年歐洲杯如火如荼地進行預選賽的時候,他參加了校足球隊。我們燈花中學的足球隊名氣很大,據說解放前就在男子高中裏赫赫有名,與八一中學的足球隊並稱京城雙雄,曾經還奪得過全國冠軍。本來像秦川這樣吊車尾的惹禍精是基本不會被校隊看上的,但是他身體條件太好了,按他們教練的話說,完全是個妖怪,跑不死又特別能衝能撞,是難得的大中鋒,因此破格把他招入了隊裏,他為此得意很久,著實認真踢了幾個月球。


    他們每天放學後都要訓練,我就拿著秦川的校服,讓大龍套上,從校門口偷偷把他接進來。大龍總帶好吃的給我,他的廚師專業主攻西餐,常常把課上練習烤的西點揣回來,味道甩我們小賣部賣的餅幹、漢堡幾條街。我們就一邊吃著點心一邊等秦川,偶爾秦川也會趁著大家不注意,從操場上溜下來,猛地啃一口我手裏的點心再跑回去,他每次都咬一大口,隻給我剩一小半,氣得我不行。


    下半年有全國大賽,所有足球隊依照比賽規格都要選拔一個女生足球領隊。這事一下子在學校裏炸開了鍋,校籃球隊和校足球隊都是全校女生關注的焦點,每天早上籃球隊訓練,下午足球隊訓練,滿操場都是圍觀的花癡小女生。那時正風靡《灌籃高手》《足球小將》《網球王子》《棒球英豪》,所有沾邊的運動都帶著濃濃的日本漫畫氣息,大家都希望能有一段熱血的青春經曆,能和流川楓、大空翼、龍馬、上杉達也那樣的男孩談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想想像《灌籃高手》的彩子做那麽帥酷的領隊,可以和球隊一起出去打比賽,所有女生都沸騰了。報名表像雪片一樣堆滿了足球教練室,據說遠遠超出了同期的學生會幹部競選。雖然早就和足球隊混熟了,但我還是湊熱鬧地填了一張,讓秦川幫我交了上去。我自己樂嗬嗬地沒太當回事,等過了一禮拜候選名單出來時我才傻了眼,一共7個候選人,我的名字赫然在列,而排在我旁邊的,是劉雯雯。


    那天等秦川訓練時我沒精打采的,他搶了我最愛吃的布朗尼蛋糕我都沒跟他生氣,訓練後他納悶地湊過來問:“怎麽啦,這麽不高興?把布朗尼吐出來還你?”


    “惡心!”我推開他,“還不是選領隊的事,你還不如不給我交報名表呢,你看看,除了我剩下那六個人都是全校知名的女生,到時候投票我要是零票落選多丟人啊!”


    “你也知道自己人緣差啊!”


    “滾!”我踹了他一腳,憂心忡忡地說,“你想想辦法,怎麽給我抹下去吧。”


    “你也太不成器了,這還沒怎麽著呢就打退堂鼓,你不想和我一起去踢比賽啊?萬一你瞎貓碰見死耗子真就選上了呢。”秦川倒是信心滿滿。


    我當然想和他一起去踢比賽,想想能和他一塊坐大巴到其他學校去,幫他們管理隊服,登記比賽記錄,當所有女生圍觀的時候,能夠和他們一起昂首挺胸地走向球員坐席,我就心潮澎湃。可是再一想到劉雯雯那張驕傲的臉,我的澎湃就被冷水潑了回來。


    “好了好了!別愁眉苦臉的了,這不還有我嗎?放心吧!”秦川拍著胸脯保證,我阿Q地想,也好,反正當不當成足球領隊,都不妨礙我們是最好的朋友,這點可和劉雯雯不一樣。


  11

    投票競選那天中午,學校足球教練室熱鬧得不得了。


    作為候選人之一的我躲在教室裏根本不敢去看,生怕自己的選票低得嚇人,最後還是被秦川拉了過去。


    他一早就守在了門口,凡是有過來投票的,他就跟人家說:“選謝喬吧!謝喬不錯!你不認識?就她啊!她高二(2)的,人挺好的,投她一票吧!對對,畫鉤就行,謝謝啊!”


    站在秦川旁邊,我羞得恨不得把頭塞到校服裏去。我覺得自己就像超市臨近保質期被特賣的饅頭包子,又廉價又可憐,可是抬頭看看旁邊奮力吆喝的“售貨員”,又不忍心辜負他的美意,想著無論如何也要配合著把自己賣出去。


    他們足球隊的隊友很給力,幾乎都投票給了我,每個人投票出來,都分別和秦川還有我擊掌慶賀。慢慢地,我也適應了被圍觀,背挺了起來,秦川捅了捅我,小聲說:“挺像領隊嘛!”


    我得意地笑了笑:“那是!”


    可我的嘴角還沒收回來,那笑容就枯萎了下去。


    劉雯雯來了。


    比起不知名的我,她可是人盡皆知的風雲人物。我眼看著周圍已經有同學議論了起來,還有人不時地瞟向秦川。他們的事大家都知道,這麽熱門的一對即將麵對麵,周圍的氣氛都一下子不一樣了。剛剛還有點氣勢的我,瞬時悄無聲息。


    劉雯雯擦著秦川的肩膀走了過去,兩個人誰也沒看誰一眼。她把填好的表格交給了足球隊隊長,隊長是她的擁躉,我聽見他小聲說:“我選了你。”劉雯雯微微一笑表示感謝,隨即就走了出去。她經過秦川的時候,秦川突然又大著嗓門喊起來:“來來,投謝喬一票啊!謝謝,謝謝!”也許是我的錯覺,我覺得那一刻,劉雯雯的腳步停滯了一下。


    投票結果第二天公布了出來,情理之中,劉雯雯高票當選足球隊領隊。而意料之外,沒什麽人認得的我居然總票數第二,雖然還是輸了劉雯雯幾十票,但是我也很滿足了。相比較起來,似乎秦川比我更遺憾更沮喪。


    我拍著他的肩膀取笑他:“也不錯嘛,以後都可以和前女友一起同進同出了,沒準哪場比賽你進了球,來個熱烈的擁抱,你們倆就破鏡重圓了呢!”


    “謝喬你有沒有點良心呀!”秦川氣急敗壞地敲我腦袋。


    我們嬉笑的時候,劉雯雯抱著一摞表格從我們身邊走了過去。她就像想起了什麽似的,突然停住腳步,回身遞給了秦川一張,“參賽表,隊長讓我發給大家,填好再給我。”


    “直接給隊長不行麽?”秦川皺起眉。


    “我是領隊,必須給我,” 劉雯雯毫不示弱地把表格塞在他手裏,“你要是不來找我,我就去你們班找你。”


    秦川不耐煩地拿起表格,揚揚手走回了班裏。而劉雯雯也立刻扭頭走向了另一邊的我們班。我愣愣地站在他們中間,就好像兩個長句中間的一個逗號。


  12

    足球隊進入了比賽狀態,我也進入了流動啦啦隊狀態。


    與劉雯雯這樣的足球領隊不同,她可以每次跟著球隊麵包車一起到別的學校參賽,而我們這些圍觀群眾隻能腿兒著。大龍和我一到周末就跟著校隊奔波在北京城的各個中學裏。我們倆還做了一個紙牌子,我照著《足球小將》裏大空翼的樣子畫了幅漫畫,上麵寫著“秦川,永遠NO,1”,每次比賽,我們都會占一個好位置,把紙牌舉起來,而秦川隻要進了球就會衝向我們。在我看來,他張開雙臂奔跑的樣子,真的金光閃閃、熠熠生輝。


    而在秦川他們交錯奔襲的身影中,我偶爾也會看到劉雯雯的目光。她就那麽淡淡地看我一眼,然後就轉向別處。


    劉雯雯在足球隊裏很受歡迎,隊長大概在追她,什麽都聽她安排,而她倒也井井有條,悉心周到。之前他們一幫男孩子在一起,不是少了件隊服,就是拿錯了球鞋,她來了之後會統一替他們管理。我看她把每個人的毛巾都用紅線繡了名字,秦川那條我拿過來看過,上麵是個娟秀的“川”,讓我想起當年一起去北京遊樂園時,她為他做的那個便當。


    秦川慢慢地也會接過劉雯雯遞來的毛巾,每每這個時候,我會在劉雯雯臉上看到分外美麗的微笑。


    我想,她可能還是喜歡他的。


    燈花足球隊過關斬將,經曆了小組賽和淘汰賽順利進入了半決賽。那場的對手是二中,踢得特別激烈。二中開場3分鍾就長傳進了球,10分鍾後燈花扳平了比分。中場休息之前燈花又進一球取得領先,可在下半場就很快被二中扳平了。隨後雙方攻防轉換都特別激烈,我和大龍站在場邊嗓子都快喊啞了,直到快終場的時候,秦川才一路奔襲甩開後衛單獨闖入禁區,晃開守門員,小角度射門絕殺了對手。


    半決賽和決賽的比賽場地都是先農壇體育場,不像平時在操場上他可以輕易跑向我們。我眼睜睜地看著秦川像英雄一樣被簇擁進了球員通道。我也顧不上賽場邊的圍欄,讓大龍托著我直接從看台上翻了下去,一路衝向了球員休息室。


    秦川他們正在裏麵慶祝,大家都喜盈盈的,劉雯雯穿梭其中,很自然地把水遞到秦川手裏,秦川也很自然地接過來,想擰開的時候,發現瓶蓋已經鬆了。他怔怔地看了眼礦泉水瓶,又看了看劉雯雯,然後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我。


    劉雯雯也轉過了頭,她臉上還留著剛剛與秦川對視時的笑容,而在看到我的時候,那個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


    “喬喬!看見了麽!牛逼麽!”秦川站起來,得意地走到我身邊。


    “切!不就跑得遠了點,球進得快了點麽。”我假裝不以為然,捅了捅大龍,“就剩守門員一個了,大龍也能進啊!”


    “我不行,我不行。”大龍憨憨地笑著。


    “你隨便找個人換換試試!看這麽多年球你到底懂不懂啊!你知道就剩守門員一個多不容易嗎!要沒有牛逼的意識、牛逼的速度、牛逼的技術,能有最後那個牛逼的進球嗎!”秦川瞪著眼。


    “那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我故意逗他,秦川一下扭住我的手,我甩不開,笑著叫起來:“好好好,你最厲害還不行。”


    “好了老大,你別扭壞了喬喬。”大龍忙幫著我說。


    “服不服?”秦川彎下腰,笑眯眯地湊到我臉前。


    我抬眼看著他,他距離我那樣地近,近到好像我湊前一步就能碰到他的嘴唇。


    長大之後我們還沒這麽近地看過對方,秦川也怔住了,我一下子紅了臉,忙假裝大大咧咧地抽回手:“服了服了!”


    在我們這一秒的慌神裏,劉雯雯走到了我們身邊,她俊俏的臉上仿佛掛了一層冰霜,“這裏是球員休息室,無關人員出去吧。”


    “哦,我們、我們……”我被她說得不好意思起來,轉頭跟秦川說,“那我們在大門口等你。”


    “別,你們要不能在這兒待,我就也不在這兒待了。”秦川伸手攔住了我們。


    “秦川,你什麽意思!”劉雯雯的聲音有些顫抖。


    “沒什麽意思。”


    秦川擁著我和大龍走向大門。


    “算了,我們先走,不差這一會兒。”這尷尬的氣氛讓我有些難受,我拉住了秦川。


    “秦川,別耍脾氣!你進了製勝球,但是也不能違反隊規。”隊長走過來站在劉雯雯身邊。


    “足球隊有足球隊的紀律,秦川,總結會還沒開呢,你要是現在就走,決賽你也不用踢了。”劉雯雯冷冷地說。


    “那就不踢了唄。”


    秦川轉身拿了衣服,徑直走出了大門。


    “喬喬、大龍,快點,晚了麻辣燙館子該關門了!”


    “那……我們……”我正要跟上他的腳步,身邊一個身影卻先我一步追了出去。


    那是劉雯雯。


  13

    劉雯雯在球員通道裏拉住了秦川。


    “秦川,你打算永遠跟我對著幹嗎?”劉雯雯眼角噙著淚。


    “我沒那麽想。”秦川煩躁地搓了搓頭發。


    “那你打算永遠對我這麽冷漠嗎?”


    “都是同學,談不上冷漠熱情的。”


    “對你來說我現在隻是個同學麽?”劉雯雯怔怔看著他。


    “不然呢。”


    秦川繼續往前走,劉雯雯死死抓住他。


    球場上的陽光從狹窄的球員通道照了進來,兩個人就像黑色的剪影,我清楚看到劉雯雯垂下了頭,然後一顆閃爍著的光亮從她臉頰上落了下來。


    她哭了。


    “我不喜歡足球,討厭汗臭味,我喜歡周末在家裏聽音樂、看電影、吃點心,而不是站在操場旁吃塵土。可是我還是來做了足球隊領隊,盡管你支持的人不是我,我還是拚命贏了競選。你知道為什麽嗎?”劉雯雯頓了頓,吸著鼻子說,“因為我還喜歡你呀。”


    劉雯雯捂著臉,慢慢抽泣起來。她平時一直高昂著的頭,就那麽無助地垂著。她平時那張高傲漂亮的臉龐,就那麽布滿了委屈的眼淚。她平時那麽在意的麵子,就那麽在我麵前跌落。所有一切在她麵對秦川時,仿佛都不重要了。


    我看著她,格外心酸。


    因為我知道,這就是真正的喜歡啊。


    而秦川似乎沒感受到那麽多,他靜靜地看著劉雯雯,輕輕拍了拍她肩膀:“雯雯,對不起。我已經不喜歡你了。”


    劉雯雯就像被擊中一樣狠狠抖了一下,如果她也有結界,我想這時可能已經徹底碎掉了。我從來沒見過她那麽絕望與悲憤的表情,她的臉都灰了,就像一朵嬌豔的曇花,一現的美麗之後便瞬時枯萎了下去。


    “為什麽?就因為她嗎?”劉雯雯指向我,“就因為那天我獨自跑開了?我怎麽知道她會骨折!你想沒想過如果我留下來李強會對我做些什麽?可能會發生多可怕的事?你隻為她鳴不平,你想過我的立場嗎?”


    “如果那天是謝喬遇見這樣的事,你會衝過去嗎?”秦川看著她的眼睛。


    劉雯雯微微頓了一下:“這對我們重要嗎?”


    “重要。因為她是我最重要的朋友。”秦川一字一句地說。


    傍晚的夕陽緩緩落下,餘暉將黑暗的通道染紅,晚霞的顏色在那一瞬間讓秦川明亮了起來。然後明亮的他就轉向了我,呼喚我的名字:“喬喬,我們走吧。”


    “嗯!”


    我跑向了他,跑向了我最重要的朋友。


    究竟什麽是重要?語文課上的解釋是有重大影響和後果,具有重大的意義,是個形容詞,近義詞是主要、首要。可我覺得並不準確,重要不一定是有那麽嚴密的邏輯和前因後果,在我看來,人生那麽長,總該有幾個時刻美好得令人難忘。經年之後還能令你確定,不管重來多少遍都不願意錯失的,甚至抹去後就不能稱之為你的人生的,才是重要。


    “秦川,你們真的隻是朋友嗎?你喜歡她嗎?”


    當我站到秦川身邊時,劉雯雯這麽問。


    秦川沒回答這個問題,他隻是徑自拉著我和大龍走出了球場。到大門口時我默默抽回了自己的手,我們三個人都有些沉默,劉雯雯的問題分明還在我們之間縈繞著。


    “喂,你不會真以為我喜歡你吧?”秦川先開了口,滿是戲謔。


    “老大,你真的?”大龍吃驚地說。


    “拜托,就算全世界男的都死絕了我也不要你喜歡我好不好,被這麽一個頭腦簡單的暴力狂喜歡得多麽悲慘啊!算我求你,你千萬別喜歡我!”我馬上牙尖齒利地反擊,每次慌張,我都為了掩飾而表達得格外流利,一串話說出來把秦川臉都氣歪了。


    “喬喬,你別這麽說老大……”大龍無奈地勸架。


    “放心,我就是和劉雯雯破鏡重圓一萬次,也不會喜歡像你這樣沒魅力的人!”


    “那可太好了!謝謝你!”


    我使勁哼了一聲,大跨步走在了最前麵。不知為什麽,我真的有點生氣起來。我想這一定是因為他說我沒魅力,而不是因為他斬釘截鐵地說他不喜歡我。


    一定是。


  14

    那天之後,劉雯雯就再沒有在足球場出現過。


    她辭去了足球隊領隊的職務,為此教練和隊長把秦川臭罵了一頓。比賽後他們在球員休息室的爭執大家都知道,隻是在球員通道裏的場景,隻有我和大龍看到了。


    按照當初的競選順位,我臨時頂替做了新的足球領隊,雖然全部比賽隻剩下決賽,我也被他們調侃說成“一場領隊”,但是能和秦川他們並肩走入賽場,哪怕隻有一次,我也是心滿意足的。


    看慣了平日高傲強勢的劉雯雯,那天脆弱的她反倒讓我心疼。想想我們之間的恩怨,我喪失了美好的初中生活,而她喪失了她的初戀,也算最終打了個平手吧。周末大掃除,我和她分在了一組,她仍然一句話不跟我說,甚至都不看我一眼。最後她把掃帚遞給我,我輕聲跟她說了謝謝,她有些吃驚,終於抬起了頭。


    “劉雯雯,我們可能一輩子都做不了朋友,但是也沒必要一輩子做敵人。”我認真地說。


    她輕輕扯了下嘴角,似乎很是不屑,我耐著性子繼續說:“所以,你沒必要為了討厭我而一定去喜歡秦川。看你那天那麽難受,我也不好過……我……”


    劉雯雯慢慢瞪大了眼睛,隨後笑起來,“謝喬,你在跟我說什麽呀,你是在同情我嗎?放心,我劉雯雯永遠輪不到你來同情。”


    “好吧,算我什麽都沒說過。”我翻翻白眼,再次暗罵自己蠢。劉雯雯是什麽樣的人我應該最清楚,在她身上明虧暗虧我吃了不知多少,真是自討沒趣夠了。


    我把掃帚放在了牆角,背起書包準備走出教室,劉雯雯突然拉住了我,她貼近我的耳朵說:“謝喬,秦川說得好聽也沒用,因為再重要也隻是朋友,走著瞧。”


    劉雯雯甩開我,搶先一步走了出去。而我愣愣地站在原地許久沒動,我特別怕劉雯雯跟我說走著瞧,因為她每次這麽說,我都會遇見頂頂不好的事。


    “一場領隊”在決賽時好歹撐住了門麵。那天和八一中學的終極對決成了這群足球少年永遠的英雄記憶。激烈的拚搶、精彩的進球、歡呼和呐喊、笑容和淚水,拚成了一場最棒的比賽。我很慶幸自己這個時候和他們一起,停留在永恒的記憶裏。


    燈花中學捧起了冠軍獎杯,合影時秦川把我拉進了隊伍,我坐在他們中間,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大家提議要去哪裏慶祝,秦川說幹脆周末請全隊一起去JJ迪廳,他的慷慨大方讓大家歡呼起來。喧囂聲中,秦川抱著獎杯跟我說:“聽說得了冠軍的球員,高考可以被推薦大學呢。”


    “那太好了呀!靠你自己考,大概要複讀十年才能上個聯大吧!”我時時開啟著擠對他的模式。


    秦川一巴掌呼在我頭上,我捂著頭沒好氣地問:“你想被推薦到哪裏啊?”


    “我想……”秦川看著懷裏的獎杯,“沒準咱們還能上同一所大學呢。”


    我愣了愣,旋即笑開了花,我想那時我的微笑一定比大合影時的要好看,因為我是打心眼裏在歡喜,沒有比這個更歡喜的了。


    我想一直跟秦川在一起,永遠做彼此最重要的朋友。管劉雯雯怎麽說呢,朋友就朋友唄,不是也很好嗎。


    時間如果有暫停鍵,我想一定會有很多人會選擇在某一時刻停下它,哪怕沒有後來,就停在這兒就好了。


    因為沒有後來,就沒有落空的願念。


  15

    踢完決賽沒過多久就放了暑假,高三即將來臨,這是我們可以撒開了玩的最後一個夏天了。


    放假那天,秦川如約邀請全隊隊友和大龍一起去了JJ迪廳。一路上我們十幾個人一起騎著自行車,時不時有誰就拽著車前把躥起來耍個帥,最高的能夠到路旁小圓槐的樹葉。這樣一群蓬勃帥氣的足球少年走在路上格外地引人注目,而我作為裏麵唯一一個女孩子,既開心又驕傲。在我以前那麽長的人生裏,從來沒被這麽矚目過,我一直隱藏的小小虛榮心在那天盡情地爆發開來,雖然隻做了一場領隊,但我覺得這大概是我最幸福的決定,那時的我完全不會想到,之後我竟然會那樣地後悔。


    2000年的JJ已經衰落下去,大家似乎找到了更好的娛樂,KTV、保齡球館、台球廳、網吧多了起來,學校周圍的小街都能輕易找到幾間。這世界已經漸漸變大,而JJ迪廳裏邁克的舞曲和幽暗的燈不再讓我們覺得特別好奇。不過人多的話還是可以去那裏玩一玩,至少JJ還能偷賣給我們啤酒。


    我依然不是勁舞高手,秦川他們一股腦地紮進舞池裏,說實話,除了常來這裏玩的秦川和大龍,其他人基本上在群魔亂舞。我在一旁拿著可樂看得哈哈大笑,大龍跑下來陪著我,他偷偷從包裏翻出了一塊拿破侖餅給我,湊到我耳邊,“快吃了,今天就做成功一塊,被老大看到又要搶走了!”


    “謝謝大龍!”


    我接過拿破侖餅,歡快地背身躲到了角落裏,我平時嗜甜,奶油又是甜食中我的最愛。大龍的西點越做越好,拿破侖餅外皮酥酥的,奶油又細膩綿軟,入口即化,我吃了一臉點心渣,抹抹嘴說:“大龍,我看你絕對可以當大廚了,這水平絕對新僑三寶樂級別啊!不不不,老莫級的!”


    對我諂媚式的誇讚,往常大龍總會不好意思地說沒有沒有,可我等了一會兒,卻沒聽到他的回應。我納悶地回過頭,卻看見他沉沉地凝著臉走向了舞池。我再向舞池望去,那裏已經亂成了一片。


    領頭的就是秦川,而站在他對麵的,居然是李強。


    周圍無關的人大概感覺出了氣氛不對,紛紛跳下了舞池,足球隊的人都站在了秦川身後,大龍縱身躍了上去,與秦川並排站在一起。而李強身後站了更多的人,剛才迪廳裏擠成一團的那些跳舞的、玩的、喝酒的都向他走了過去,人越來越多,秦川他們慢慢被合圍在了中間,李強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


    “川子,好久不見啊。”李強陰陽怪氣地說。


    “是啊,為了和我見這一麵,你費了不少心呀。”秦川環視了一周,他語氣淡淡的,聽不出慌張和生氣。可看看圍著他的那群人,顯然他已處於劣勢。


    “因為你牛逼呀!不過我今天倒是要看看,你能牛逼成什麽樣!”李強的臉終於沉了下來。


    足球隊的人也打過架,但從沒見過這樣大的陣仗和這麽囂張的徹頭徹尾的流氓,都有些嚇蔫了。還是隊長大著膽子往前湊了一步:“你……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你他媽是什麽人啊!”李強身邊的人痞裏痞氣地走過來,一把推搡開了隊長。


    秦川猛地攥住李強的手:“有什麽事你跟我說,讓他們都走。”


    “你確定?”李強邪邪地笑了。


    “少廢話。”秦川冷冷地說。


    “可我就不想讓你逞英雄怎麽辦?”李強攤攤手。


    “傻叉兒!”


    秦川一拳打到李強臉上,他退後幾步,被身邊的手下扶住,鼻血噴了出來。


    李強惱羞成怒,他沒想到秦川在這種情況下還這麽狠,他一邊大聲喊“打死丫!”一邊衝了上去。


    而站在一旁的我,也想都沒想就衝了上去。


    可我沒跑出兩步,就被身旁的人拉住了,我轉過身,驚訝地看著笑盈盈的劉雯雯,她好像塗了紫色的眼影,年輕的麵孔在燈光下美得邪魅。


    “別著急,一會兒我和你一起過去。”她微笑著。


    劉雯雯把我拽向了另一邊,我手裏剩下的一點拿破侖餅掉在地上,我一腳踩上奶油,塗花了整塊地板,和地蠟混在一起,倒映出一張張變形的臉。


  16

    從小到大,我從沒擔心過秦川打架。


    他從我們院打遍了我們胡同,隨即打遍了整條東單大街,最終打遍了初中高中。他一直贏,除了能被秦茜甩個巴掌,沒人是他的對手。他總是臭屁地跟我說,總有一天他會單挑掉傳說中的一輝,然後成為新的老大。他吹過的牛,我都不信,唯獨這點我想也許可能。我沒見過他輸,就以為他永遠不會輸。


    可是這天他被打得很慘。他其實還是很能打,好幾次他都把身邊的人揍倒在地,但是很快就有人又朝他撲過來,他們手裏還拿著自行車鏈鎖,我眼看著秦川身上被抽出了幾條血印子,眼看著他被他們狠狠按在下麵,眼看著他平時不羈的麵龐腫了起來,眼看著他最在意的發型被他們抓在手裏。他挨打了,渾身上下都在挨打。


    眼淚就那麽流了下來,我聽見自己的嗓子裏發出了驚人的嘶叫,那根本不像我的聲音,仿佛是絕望至極的幼獸。


    “別打了!你們放手!”


    劉雯雯到底還是沒拉住我,我衝了過去,被他們打得不成樣的大龍試圖攔住我,卻軟軟地跌在了地上。已經被群毆很久的秦川使勁睜開那隻還沒受傷的眼睛,他瞪著我,用最凶惡的聲音朝我喊:“謝喬,你丫給我滾蛋!”


    可我沒聽他的,我還是跑到了他身邊,蹲下身子張開雙臂擋在他身前,哀求李強:“求你了,別再打了!”


    此時秦川這邊的人早已被打得七零八落,逃的逃,傷的傷,再沒一點反抗的能力,李強他們漸漸停了手,劉雯雯也走了上來,她站在李強旁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眸子裏竟然是暢快的神色。而李強很自然地將手搭在她肩膀上,她似乎有些反感,卻沒把他的手甩下去。


    我恍然大悟,繼而覺得他們惡心又可笑。


    “劉雯雯,咱們做個了結吧。”


    “好,你還欠我點東西呢。”


    “什麽,你說,我還。”我靜靜地說。


    雖然我的身體還在微微發抖,但是慌張與害怕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對他們的看不起,還有要保護身後那個人的巨大勇氣。


    “那年在學校門口,你甩了我一個巴掌,現在我要你還回來。”


    我沒想到她會這樣來侮辱我,一想到會在這麽多人麵前被她打個耳光,我忍不住渾身發抖。身後的秦川聽了她的話顯然也急了,他劇烈地掙紮,破口大罵:“劉雯雯,你敢動她一根汗毛試試!謝喬你他媽聽不聽話,沒你事你丫趕緊走!”


    秦川的話更是激怒了劉雯雯,她大踏步走到我麵前,狠狠揚起了胳膊,我閉上眼睛,聽見秦川近乎絕望地怒吼:“換我!你打我!衝我來!”


    想象中的疼痛並沒如約而至,我看見李強拽住了劉雯雯,她憤憤不平地說:“你幹嗎?”


    “這事聽我的!”李強衝她吼了回去。


    我看到劉雯雯眼中閃過一絲怨恨,她不喜歡他,她隻是在被秦川的冷漠刺痛之後,做了最愚蠢的選擇。所有少女的報複都不會有絲毫快感,那隻是疼痛的喜愛,而不是恨。一切的傷害,她們自己都會照單全收一份。


    現在的情形顯然已在劉雯雯控製之外,我眼看著她慌亂起來,而李強卻格外地興奮。強者於弱者多少還會有些憐憫,而當弱者把強者踩在腳下,隻恨不得把他碾到泥土裏去。


    李強饒有趣味地點了一支煙,他把煙頭慢慢湊到秦川麵前。


    “我們玩點帶勁的!你或者她,選一個。”


    劉雯雯花容失色,而我則瘋了一樣不住哀求:“不要!求你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來吧。”秦川隻笑了笑,他向前緩緩伸出了手。


    我知道他又在耍帥了,可他現在的樣子遜斃了,被人七扭八歪地按在地上,眼睛一個大一個小,渾身青一塊紫一塊,我想我以後一定要告訴他,真的一點也不帥,可是我還要告訴他,他那天的樣子,我會深深地記一輩子。


    煙頭燙在肉皮上散發出了一股燒焦的味道,秦川沒有掙紮也沒有呻吟,劉雯雯蒼白了臉,大龍撕心裂肺地罵著“操你媽”,而我已經哭得快暈了過去。


    整個JJ迪廳短暫地安靜了一下,五彩燈球仍在吊頂上不停轉著,給不同的人打上了不同的顏色,秦川笑著,李強愣著。


    李強大概也覺得無趣,他招呼身邊的人離開,伸手拉劉雯雯時,劉雯雯卻狠狠甩開了他。我撲到秦川身邊,拿起他的手背,不停輕輕吹著。


    “疼不疼?疼不疼?”翻來覆去地,我隻問著這一句。


    “眼淚擦一擦,滴我傷口上要感染了!”秦川還在嬉笑,我卻哭得更厲害了。


    就在這個時候,大門口喧嘩起來,我聽見人群中嗡嗡的議論聲:“九龍一鳳來了!”


    我和秦川依偎著坐在一起,怔怔地看人們自動為來者讓開了一條道路,迷離的燈仿佛照亮了命運的出口,走在最前麵的就是傳說中那隻美得不可方物的鳳凰,她真的很美,我說過的,她是我生命中見過的最美的女人。


    她是秦茜。


  17

    當時在秦茜眼裏的我們,一個涕淚橫流,一個鼻青臉腫,卻又都驚訝地張大了嘴,一定像傻瓜一樣。而她則仿若風華絕代的女王,走到我們麵前蹲下來,甩開垂到臉畔的長發,伸手就給了秦川一巴掌。


    “姐!”秦川捂住腦袋抱怨地喊。


    “你就打架一個優點還被人打成這樣,丟不丟臉啊!”秦茜白了他一眼,轉頭拉住我,上下翻看著,“喬喬,你沒事吧?”


    我就像是受盡委屈的孩子見到了媽媽,而且知道媽媽是無所不能的美少女戰士一樣,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他們也打你了?”秦茜的聲音尖厲起來。


    我搖搖頭,一邊抹眼淚,一邊指著秦川說:“他們打他……他們……嗚嗚嗚……”


    秦茜站起來,走到李強麵前,冷若冰霜地看著他。李強早就慌了,他努力撐著麵子,卻又躲閃著秦茜的目光。


    “你幹的?”秦茜揚揚下巴問。


    李強囁嚅著,可還沒等他回答,秦茜就一個巴掌甩了上去。


    那清脆的響聲,讓我聽著都覺得疼。李強絕沒想到這麽美豔的秦茜居然會下手這麽狠,他捂著臉,剛要說些什麽,秦茜又反手扇了過去,然後就一腳踹在了他的肚子上。


    李強癱倒在地,秦茜毫不手軟,一頓暴揍,凶猛程度完全不亞於秦川。周圍的人全都看傻了眼,隻有我心裏明白,這就是老秦家的強悍的粗暴基因。而秦茜一點都沒變,在胡同裏她是最美孩子王,在這裏她是翱翔的火鳳凰。


    李強召集來的那些狐朋狗友早被“九龍一鳳”的名頭鎮住了,看見自己同夥被一個女孩打成這樣,也絲毫不敢過來援手。劉雯雯縮在人群後麵,已經嚇得捂住了眼睛。秦茜最後一腳踢開李強時,我看他幾乎昏厥了過去。


    秦茜哼了一聲嫌棄地拍拍手,這時一直在她身後的一輝才走了過來。我仰著頭,使勁盯著這個真正的老大,秦川夢想中的對手。不過我有些失望,他並不像陳浩南,甚至也不像山雞,個子不算高,長得也不算帥,如果在路上見到,我都不會多看他一眼。


    一輝寵愛地搖搖頭:“你呀,終於找到機會練手了是不是?一個女孩子,老這樣。”


    “你管我!”秦茜瞪他,一輝不以為然地攬住她,指著秦川說:“你弟弟?”


    “是,”秦茜踢踢秦川,“起來,別坐著丟人了。”


    秦川捂著腰從地上起來,又拉起了我,他打量著一輝,毫不客氣地說:“你幹嗎呢!把手從我姐身上拿開!”


    “就是!”秦茜臉紅起來,不好意思地甩開一輝。


    一輝也不生氣,笑嗬嗬的:“脾氣夠臭的,跟你一樣。”


    “來,我給你介紹下,這是喬喬,秦川的發小,從小我看著長大的。”秦茜指著我說。


    “你好。”一輝溫和地朝我伸出了手。


    “你好!”我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收回來時,還認真地看了看。想到我和我們這片最牛的人說了話還握了手,我心裏不由得興奮起來。


    “瞧什麽瞧呀!怎麽,還打算回家不洗手了?”秦川看破了我的心思,不屑地說。


    “討厭!”我狠狠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他殺豬似的喊起疼來。我擔心弄痛了他的傷口,著急地問:“沒事吧?沒事吧?”


    “男孩敲敲打打有什麽事。走吧,今晚我請吃飯,給你們壓壓驚。”一輝果然豪氣。


    “不去!”秦川撇過臉,他肯定感覺到了秦茜和一輝的關係,小心眼的一直沒好氣。


    秦茜不由分說又一個巴掌打了過去,比起我的花拳繡腿,她可是真使力氣,秦川嗷的一聲:“你輕點!你就不怕我回家告訴媽和奶奶你混什麽‘九龍一鳳’啊!”


    “那我還告訴媽和奶奶,你帶著喬喬跟小流氓打群架呢!”秦茜根本不吃他那一套,“走吧喬喬,想吃什麽?你說。”


    “我隨便,”我扭頭看了看李強和劉雯雯說,“那……他們怎麽辦?”


    “他們?滾。”一輝靜靜地說。


    他聲音不大,也並不嚴厲。可就這麽輕描淡寫的一句,卻讓我感到了強大的氣場,和咋咋呼呼的秦川不一樣,那一刹那,我突然懂得了他為什麽是老大。


    “好啦,走吧走吧,我想想,喬喬你喜不喜歡吃西餐?要不咱們去國貿吃披薩?”


    秦茜右手拉住我,左手拉住秦川往前走。我想著一會兒要點什麽口味的披薩,根本沒注意身後緩緩站起來的李強。


    他衝過來的時候,我大概正在盤算怎麽堆高蔬菜沙拉,電光火石之間,我感覺自己被猛地撞向了一邊,等我再抬起頭,殷紅的血已經濺到了我的身上。


    李強手裏握著一把三棱刀,秦川拽倒了我,而秦茜撲在了他的身上。


    那隻鳳凰就像涅槃了一樣,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裏,腹部的傷口湧出了一股股的鮮血,腥紅的顏色瞬間塗滿了我的整個世界。


  18

    那場事故捅開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秦茜被送往醫院時已經失血過多,瘋了一樣的秦川要給姐姐輸血時,才發現他和他姐血型對不上。實際上,他們家裏沒人和秦茜的血型相配,她隨了她爸爸,是少見的Rh陰性血,而她爸爸並不是秦叔叔。


    當年姚阿姨在陝北下鄉的時候,愛上了同組的一位上海知青。據說他很帥,白淨的麵龐,笑起來眼睛彎彎的。他還會吹口琴,每當夜幕降臨,他都會在窯洞裏吹《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而慢慢地,當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裏穿行的時候,姚阿姨就和他約在了一起。


    他們那時的愛戀與後來的我們沒什麽不同,天真,灼熱,以為一生一世,卻終因種種而分離。上海知青先返了城,他把那個上海牌的老口琴留給了姚阿姨,許下了非卿不娶的諾言,隨即遠走高飛。


    沒多久,姚阿姨發現自己懷了孕。所有寄出的信都石沉大海。她終於慌了神,按照上海知青留的地址一路追到上海,結果卻查無此人。那個傍晚,姚阿姨差點跳了黃浦江。她站在江邊,準備一猛子紮下去的時候突然吐了起來,那是她第一次孕吐,秦茜頑強地拯救了她媽媽和她自己。


    揣著不能啟齒的秘密,姚阿姨回了北京,再次拯救她的是秦叔叔。


    姚阿姨和秦叔叔也是青梅竹馬,不過在整個長大的過程中,他們都沒說過什麽話。秦叔叔有名地淘氣,混子、頑主,所有人都拿他頭疼得不得了。而姚阿姨是我們那片最漂亮的姑娘,是令秦叔叔望眼欲穿的天鵝肉。秦叔叔喜歡姚阿姨,死心塌地地喜歡,明知她從不正眼瞧自己也還是喜歡。


    姚阿姨懷孕快3個月時,還是無奈去了醫院,在那裏她碰見了打架後受傷取藥的秦叔叔,秦茜再次使了大招,姚阿姨在他麵前吐得一塌糊塗。她一邊吐一邊哭,秦叔叔一下就明白了怎麽回事。他說衛紅,走,回家吧,我娶你,我養她。姚阿姨抬起頭,這麽多年頭一次認認真真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輕輕地說了嗯。


    他們就這麽結婚了。


    7個月後秦茜出生,秦叔叔對外說孩子早產,因而格外疼秦茜。


    20個月後秦川出生,姚阿姨舍棄一切都要保這個孩子,秦叔叔對外說孩子康健,因而格外疼姚阿姨。


    這些都是後來我去醫院看秦茜的時候,她告訴我的。她說得很平靜,我卻特別震驚。我沒問出口她怎麽想,也沒問她想不想去找她親爸。一切都沒有答案了,因為第二天秦茜就消失了,她一聲不響地離開醫院,從此離家出走。


    我想她應該是去找一輝了,那天一輝奪過李強的匕首將他紮成了重傷,然後就不見了蹤影。赫赫有名的“九龍一鳳”,一夜之間煙消雲散。


    本來就搖搖欲墜的JJ迪廳因為這次重大的治安事件終於關門大吉。牽扯其中的我們,也沒有一個有好結果。李強傷重入院,落下了終身殘疾。大龍的廚師修行徹底終結,被判入了少管所。關他那天我去送他,聽到工作人員宣讀對他的處罰,我才第一次清楚地聽到他的大名——郭誌龍。臨走前,他哭著跟我說,那年的那張神秘賀卡是他寫給我的,他說,喬喬,我喜歡你。而我隻能哭著說,郭誌龍,對不起。


    秦叔叔花了好多錢,通了好多關係才保住秦川。他立刻被秦叔叔送出了國,去了加拿大,一個距離我半個地球的遙遠地方。我則被家裏人嚴格看管起來,直到秦川走,我都沒能和他見上一麵。


    那天他笑著跟我說想和我上一個大學的願望終成過眼雲煙,一切青春,戛然而止。


  19

    我和劉雯雯都因涉及這場青少年的犯罪而被訓話。


    我們忽然有了意外的默契,誰也沒指責誰,誰也沒誣陷誰。拋去其中少年少女的細密心思不談,我們都隻是簡單地陳述了事實。對比秦川,我們都是好學生,尤其劉雯雯還是班幹部,所以我們在被痛罵了一頓,寫了篇交友不慎痛改前非的懇切檢查之後並沒有再受到怎樣的嚴懲。


    所有懲罰和傷害都在我們自己心裏。


    其他人都放暑假了,我和劉雯雯要一起回校交檢查,大概之前車軲轆話說了太多,教導主任也乏了,隨便翻了翻,叮囑我們要把全部精力放在明年的高考上,就讓我們回家了。


    走出教導主任辦公室,我們一個站在左邊,一個站在右邊,都想說些什麽,又都不知怎樣開口。最終還是劉雯雯大方些,她指了指樓梯:“一起去天台待會兒吧!”我點點頭,跟著她的腳步上了樓。


    平日喧囂的學校在盛夏裏格外安靜,陽光灼熱慵懶,鬱鬱蔥蔥的樹露出寂寞的綠色。我們趴在圍欄邊,一起看著遠處的天。


    “聽說他去加拿大了?”


    劉雯雯沒提秦川的名字,可我的心裏還是刺痛了一下。這些天我都沒有去想秦川,因為不用想——在所有平淡生活裏,在所有人說話的聲音裏,在所有歡樂或憂愁的時候,我感到深深失落的那些空白,拚湊起來就是秦川。


    “嗯。”


    “要過多久才能再見到他呢?”


    “不知道。”


    “也許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吧。”


    劉雯雯哭了。


    她小聲小聲地抽泣,雪白的頸子垂下去,像隻傷心的天鵝。而我把頭仰得高高的,沒哭出聲音,眼淚都流進了衣領裏。


    “對不起……對不起呀!”劉雯雯嚶嚶地說。


    我知道,她不是在跟我說,她是在心疼秦川。


    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哭了一會兒,劉雯雯站直了身體,轉向我說:“謝喬,我知道你討厭我,當然,我也討厭你。但是有一點你弄錯了,我不是因為討厭你而去喜歡秦川的,我是因為喜歡秦川所以才討厭你。”


    我怔怔地看著她,思考她說的話裏麵細微的差別。


    “我一直以為你笨,不懂什麽是喜歡。現在想想,也許這也是你們的一種聰明。作為好朋友,永遠不會輸。不會輸給時間,輸給感情,輸給距離,輸給意外。你們是好朋友啊,所以可以永遠在彼此身邊,可以理直氣壯地付出,可以以最安全的姿態互相喜歡著。”


    “我們不……”


    劉雯雯沒容我打斷她,就繼續說了下去:“沒什麽的,反正你會一直等他回來的,我不會了。幫我跟他說,我喜歡過他,以後不喜歡了。就這樣吧。”


    劉雯雯徑自轉身走了,臨下樓前,她揮了揮手,我想這次一定是在跟我告別。她的背影很帥氣,讓我一下子覺得這麽多年我有個還不錯的對手。


    她說的話讓我懵懵懂懂的,但有一點我可以確認,如果做好朋友就可以一輩子在一起,那我願意,我想永遠在秦川身邊,我想念他。


    明朗的天空和我兒時的記憶重疊起來,那年也是在燈花小學的天台上,我告別了秦川和秦茜。時光輪轉,仿佛我始終是一個人。


    這麽想著的我,眼淚又掉了下來。我朝著遠方,大喊:“秦川!秦川!秦川!”


    劉雯雯可能聽到了,教導主任可能也聽到了,我不管了,喊完他的名字我跑下了樓。


    反正那個人他聽不到。


  20

    那年夏天唯一的一個好消息是小船哥帶給我的,他如願以償地考上了B大。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他蹬了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跑到我家裏來,告訴我這件事。我們全家人也都高興翻了,奶奶一邊拿著通知書上下左右地看,一邊又要我去拿橘子汽水和冰好的西瓜。我被她支使得團團轉,好不容易才在院子裏坐下,我拿著蒲扇給小船哥扇風,“小船哥,你怎麽不等晚點再來,這會兒太陽最大呢。”


    “我不是答應你了麽,收到通知書就第一個來見你。”小船哥笑盈盈的。


    “小船哥,你真棒。”我舒了口氣說。


    “喬喬,你也要加油啊,明年高考,考到B大來。”


    “我不行,”我搖搖頭,“小船哥,你剛上小學時,我就吵著鬧著要跟你一起上,我媽說等一年就好了,我就一直等,結果等過了小學、初中、高中,我還是怎麽都趕不上你。小船哥,你看,我們就是差著的,差著時間,差著距離,差著運氣,差著好多東西。”


    “喲,喬喬,川子一走你怎麽就跟著一起泄了氣了?”小船哥摸摸我的頭。


    “你都知道啦……”我蜷縮在馬紮裏。


    “我當然知道了,謔,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喬喬,你膽子那麽小,嚇壞了吧?”


    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這麽多天,批評、審問、指責、內疚、難過,許多人跟我談了許多話,但沒有一個人問過我,害不害怕。


    我害怕,害怕那天的血,害怕秦茜的不知所蹤,害怕秦川的遠走他鄉。


    “小船哥,怎麽辦啊?秦茜去哪裏了呀?秦川會不會再也不回來了?小船哥,我好難受呀。”


    我趴在小船哥的膝頭哭,他輕拍著我的背:“沒事的,喬喬。秦茜又聰明又漂亮,隻會她把別人耍得團團轉,誰也欺負不了她的。川子你還不知道嗎?像塊石頭似的,別說是去了國外,就是去了外星都有的他折騰呢!你呀,什麽都不用想,也不用擔心,就乖乖地念書,乖乖地長大,等到有一天他們回來了,我們總會再相聚的。”


    小船哥的聲音緩緩的,仿佛所有歲月裏的浮躁都被他滌清了。那些過去的疼痛、那些未來的迷茫,都變成了他溫柔恬淡的語調。我認真地聽著,眼睛慢慢明亮了起來。


    “小船哥,我也考B大好不好?”


    “好!”


    “小船哥,你要在B大等我。”


    “好。”


    “小船哥,我考去之前你不要找女朋友哦!你瞧,秦茜要是不找男朋友,秦川要是不找女朋友,就不會遇見這麽多的事!”


    “好。”小船哥笑眯眯地紅了臉。


    “小船哥,我要是拿到錄取通知書,也會第一個去告訴你的。”


    “好!”


    “小船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吧。”


    “會的,喬喬,我們好好的。”


    “好!”


  21

    一個月後,高三開學。


    分班考排名,我理科成績全年級79名,文科成績全年級37名,我選了文科,進入了文科一班。而劉雯雯選了理科,我們的5年同窗時光終於平靜終結。盡管在樓道裏遇見時,我們依然誰也不理誰,但我想我們心裏都清楚,比起班裏平時見麵打招呼放學一起回家的同學們,我們也許會彼此記得更久,誰也不會忘了誰。


    而秦川,沒有消息。


    兩個月後,小船哥軍訓回來。他依舊很辛苦,他的專業是商科,還選了許多輔修的課。小船哥說B大不愧是全國頂尖的學府,那麽多名師名講,他恨不得每個都聽一遍。李阿姨一直在斷斷續續地住院,他時不時地就要跑去醫院看護。何叔叔的報攤還在開著,他回家便去幫忙。他還申請了B大的助學計劃,做校務領補助。就算是這樣,他每隔十天半個月仍會到我家來一趟,幫我補習功課。分班後的第一次月考,我就考進了前15名。


    而秦川,沒有消息。


    三個月後,我媽心心念念的房子終於落了聽。我們一家搬離了燈花胡同的小院,搬進了我爸學校分的海澱的新房。搬家那天我爸我媽我奶奶都特別開心,他們跟左右街坊寒暄著道別,答應新房開夥請大家到家裏吃飯。隻有我孤零零的,沒有人跟我告別。後來我獨自上了燈花小學的頂樓,那裏的景象和當年秦川、秦茜、小船哥他們搬走時看上去差不多,但是又似乎哪裏都不一樣。天上沒有了南飛的雁,去往很遠地方的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而秦川,沒有消息。


    半年後,我考進了全年級前五名,第一次模擬考試成績排入全區前100名。地壇開了一場招生谘詢會,我爸我媽拿著我的成績單仔細詢問了B大的高招情況,我則繼續拚了命地在家做東西海模擬卷子。


    而秦川,沒有消息。


    一年後,高考。


    我以總成績605分被B大語言文學係錄取。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是個周末,我下樓坐上了367路公交車,一路奔向何叔叔的報攤。那天隻有小船哥一個人在看攤,綠色的報刊亭前,坐著一個安靜讀書的白衣少年。夏日的陽光打在他身上反射出七彩的光芒,仿佛一場盛大的煙火。而他就在光的最中央,在我夢想的最中央。


    我呼喚著他的名字奔向了他,他抬起頭衝我笑著。


    就像一個一直輸的人,在最關鍵的時候逆轉了全局。我至今都覺得,那天是我所有運氣的頂峰。天氣是好的,盛夏裏卻一點都不悶熱,記憶中隻留下燦爛的陽光。人是好的,最好年紀裏彼處的少年此處的我。念想是好的,因為對未來的憧憬,過去都變得可愛起來。一切都那麽恰到好處,如同綻放的燦爛花事。


    而唯一的遺憾是,在這種時候,我最好的朋友秦川,依然沒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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