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家
數百萬年的自然選擇,人類成了如今的模樣,身體與靈魂還有太多未解之謎,人類卻已膽敢嘗試修改自己的基因,並賦予自己製造的機器傀儡高於自己的智能。
宇宙有一百多億年的歷史,無以計數的星球,如果外星生命存在,他們早該露出蹤跡,為何人類搜尋這麼多年一無所獲?他們是故意隱藏,還是無法發出聲音,抑或在實現太空旅行前就悲慘消亡?如果外星生命不存在,那生命何以只在地球產生?而人類在猜到宇宙中可能會有重重危機的情況下,仍莽撞地向著地球外大聲吶喊,還妄圖去向宇宙深處,且不懂得保護唯一的家園。
對獲得造物神的寵愛,擁有得天獨厚的條件,順利延續至今的人類來說,知道自然讓我們知道的,珍惜自然賜予的,在自然的軌道上寧靜生活,才是最安穩、應當的。
可人類是多麼貪得無厭啊!開啟更多未知、佔有更多資源、奢求更大能力,早已成為人類集體的*。被*牽著鼻子走,破壞賴以生存的環境,沒有保障地蒙頭往前沖,前無指引,后失基石,人類終是來到了隨時可能傾覆的境地。
威爾濱想讓人類的腳步慢下來,但毫無疑問他失敗了。
愚民政策有點成效,但速度太慢,覆蓋範圍太小,資源的保護和封鎖亦然,可忽略不計的人口控制像白費力氣,戰爭只能在個別地區引發,世界大國全都非常克制。
六年根本做不了個什麼。即使威爾濱把大財團家族牢牢握在手中,在政黨內擁有很大的發言權,長期換不回利益的作為還是讓黨內其他支持者越來越不滿,他的掌控力越來越小。最大的打擊是艾登·弗雷德輸掉大選已是板上釘釘,沒法連任一切努力都將付諸流水。
威爾濱說人類沒有時間了,最沒有時間了的是他自己。
那就用最直接、最有效、最快速的辦法吧,他要做人類最大的罪人,也是最大的英雄。
大屏幕中的艾登·弗雷德所在的是鷹國核武指揮中樞的控制台,他還是鷹國總統,鷹國的核武系統控制權還在他手中。
從公開競爭到暗暗布局,在世界核安全會議上各種虛報數據,鷹國的核武持有量和可打擊範圍足以讓普通人睡不著覺。
歷經多年,鷹國的核武系統也多次更替和完善。排在最前面的核武發射方法是總統發布命令,軍隊對具體目標進行打擊。
如果軍隊大量折損,或一線將官對命令的執行可能有折扣,總統可越過軍隊,通過統一的控制系統設定打擊目標,使用終極指令發射核武。
如果總統身亡,則由備選人使用總統授權的多種密匙進行核打擊。如果系統設定人抱著我死你也要亡的決心,即便整個國家都先被轟沒了,衛星監測到毀滅性打擊,向地面發射信號,無專人回應,那麼空間站會啟動所有剩餘核武進行報復回擊。
不需要威爾濱多做說明,看到屏幕中那個核武標誌,結合威爾濱之前說的和弗雷德此刻的狀態,在場的各國高官很快想到可能會發生什麼極度恐怖的事。
這是個噩夢嗎?是極為惡劣的玩笑嗎?
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國家形象和高官修養都被扔到一邊,他們不敢相信心中的猜測,用變了調的聲音驚恐地向威爾濱發問:「你們要發射核武?!」
在過去那個戰爭陰影籠罩全世界,超級大國瘋狂進行戰備競賽,同歸於盡不知哪天就會上演的時代,敵對各方領導人尚且做不到面不改色站在核武控制台前,此時屏幕那端的弗雷德卻十分平靜。
這個鷹國歷史上最年輕的總統就那麼站在控制台上,一言不發,臉上沒有特別的表情,睜開的眼睛里也沒有起伏的波浪,彷彿他將要做的是他此生命定的使命,他為此準備已久。
威爾濱現在的表情和他如出一轍,此前的激動與冷酷蕩然無存,他語氣平淡,甚至帶著一種幸福。
「上千顆核彈已經對準世界各大城市,幾十分鐘內,人類的人口數量和工業生產能力都會倒退百年。儲存知識最多的地方和人消弭,人類種族就能回到一個安全的位置。就像給樹修剪枝丫,剪掉長歪和長得太高的部分,這棵樹才不會倒下或者被閃電劈碎。很快的。」
「不!你們不能這麼做!鷹國也不能倖免,核彈升空的那一刻反擊就會到來!你也會死!!」
威爾濱好像跟其他人處在不同的時空,仍然不疾不徐:「那是應該的,我們並沒有把自己國家排除在外的想法。至於我,為人類的延續犧牲是我的榮幸。」
文灝的心臟被巨大的震驚拋至烈日炙烤的沙漠荒野,一時的暈眩間,他只想,威爾濱才是他所說的魔鬼,披著人皮也可恨可怖。
難怪他沒有顯露過問題思維圖紋,他早就設計好了自己和他人的死亡,毫無猶疑地執行他的「偉大正確」,又怎麼還會對其他問題存有關心?
還有聲音在竭力扭轉局勢:「遭受重創的不僅是人類,你在毀滅地球!你想要的生態平衡更不可能實現,更多物種會消失,人類會更快滅亡!」
「你們被編造的核危害恐嚇太多,放心,地球比你們想象的頑強得多,人類會留下足夠延續的人口,毀滅的城市裡,少了人類的干擾,植物和動物都會重新出現,那將是一個被希望擁抱的世界。」威爾濱露出一個暢想美好新世界的笑容。
剩下的人這時也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要麼繼續呆立當場,要麼痛罵威爾濱和弗雷德不是人、反人類、恐怖主義。
反應快的人已經向多個方向發起衝擊。屏幕里,弗雷德置身的透明圓筒開始發出明明暗暗的藍光,藍光閃爍的節奏如同人的脈搏——核武系統啟動了。
這一刻,不再有身份之差,不再有個人安危,他們只想衝出去,向外界示警,同時阻止弗雷德。看樣子,鷹國的核武指揮中樞很可能就在這個展覽館地下,儘管能打進去的希望微乎其微。
應安年也必須行動。
他原本計劃危急時刻帶著文灝沖向遊覽車,他們進來時乘坐的新能源遊覽車就停在展覽館里,憑藉遊覽車或可沖開封鎖。他還後悔沒有讓文灝學車,要是他出事了,他不知道文灝該怎樣獨自逃出去。
但現在,應安年沒法先考慮文灝的安全,沒法考慮自己和其他代表的安全,他只能用最快的速度拉著文灝奔跑,躲過一個鷹國木倉手,再踢翻另一個,把文灝藏進展廳邊緣巨大的機械展品後面,倉促留下一句交待。
「不要怕,躲好,情況不對就逃,我會來找你。」
來不及摸摸長發青年的頭,給他一個安撫的吻,也沒有餘裕留意他安靜的表現和遲鈍的點頭,應安年要回去想辦法控制威爾濱,不論怎麼折磨這個瘋子,要從他身上找到叫停一切的方法。
然而當應安年的視野恢復開闊,眼前的情勢讓他有點愣,後知後覺地想起剛才越過鷹國木倉手的過程似乎過於輕易。
手無縛雞之力的女科學家抱起一個小機器人砸向對面的敵人,對方正好被她砸中了,而她毫髮無傷;高官保鏢們舉木倉點射,次次命中,而敵方或者射偏,或者根本完不成射擊動作;大腹便便的r國官員抬起短腿一踹,比他強悍數倍的對手一點抵抗都施展不出來地倒下了。
那些與殺手無異的特殊人員像被下了毒、抽了魂,不是木木獃獃暈暈乎乎的,就是抱住頭失去行動力。
眾人的沖陣出乎意料地順利,目前無一人受重傷。
原因不重要,這是機會!應安年沒有停步,當他找到懸浮講解台的控制器,一個保鏢準備從二樓跳到講解台上時,手腳各中了一槍的威爾濱突然大聲哀嚎起來。
沒有人知道,在衝突爆發那一瞬,文灝將自己的大部分靈識抽了出來,分為多股侵入敵人腦海。
威爾濱說過知識可以是武器,但他絕對想不到知識還可以是非象徵意義上的武器。
人的腦容量有限,對信息的接收需要一個過程。讓一個人用一天的時間學完一本書,難度不大,瞬間把一本書的內容塞進一個人的腦子,他必定頭昏腦漲。同時塞百本、千本、萬本呢?
強點的人只是大腦停擺,弱點的人馬上就傻了。
那些鷹國人只能大睜著眼,任憑不知何處而來的甲骨文、世界歷史、天體物理學、糞便微生物分析、科學養豬指南哐哐哐砸斷自己的腦神經,連微弱的吶喊都發不出來。
這些人意志堅定、頭腦清醒,文灝不能像對付出現在金貝幼兒園那個心神不穩的持刀者那樣,順勢引導他們的思維,只能強硬地刺入他們的識海。
這比前者難得多。
把靈識延伸出去,還要同時攻擊多個目標,本就不易,再加上文灝雖然知道可以這麼做,實踐卻是第一次,把不準度,對自身的損傷就更大。
他不僅感到十分辛苦,已經實現的身體融入也在迅速倒帶。
在眾人視線之外,那個躲在角落的長發青年身體在一寸寸變得半透明。若是有人此刻看到他,哪怕沒有能看透本質的眼睛,也會明顯地感受到他身上的鮮活氣正在消失。
他絕美得愈加不似真人,好像從人間回到了畫中,回到了雲上山巔,回到了霧中海面,風一吹,就散了。
可文灝還不能停下,聚攏在外的靈識,他刺入了威爾濱的腦海!
進入會更難,文灝想到了,控制要更精準,文灝想到了,但他沒想到會在威爾濱腦海深處撞到一團黑霧。
威爾濱心志更穩、抵抗力更強,文灝也沒有要簡單粗暴地破壞他的腦子,他哀嚎起來不是因為擠入大腦的信息太多,也不是因為手腳上的傷,而是腦中那團黑霧與文灝靈識的碰撞給他帶來了無法形容的痛苦。
那不是威爾濱自身的思想,或者說靈魂。原來威爾濱沒有問題對話框還與此有關。
文灝與黑霧纏鬥,很快讀出,它是人類對神的依賴和畏懼。
早期的人類在惡劣環境里艱苦求生時,對世界和人生充滿困惑時,他們把所有解釋不了的事都放入神的領域。他們感激神的賜予,祈求神的指引和保護,神在他們心中無所不能,他們在精神上依賴神。與此同時,他們不敢破壞神制定的規則,覺得自己每時每刻都受到神的審視,害怕神的懲罰,他們畏懼神。
隨著越來越多知識的發現、總結、傳播及應用,人類的視野逐漸開闊,對環境和自身的掌控力變強,越來越多東西被從神的領域拿出來,成為平常。
今天,依然有許多人信仰神,但人們想獲得的,通常只是心靈的安寧。遇到新的現實問題,人們或許會向神祈禱,但不會只把希望寄托在神身上,人們嘗試、探索、拼搏,自己解開問題,亦不會認為某些地方只有神能到達,人類不得窺探、觸碰。
天上沒有神的宮殿,望遠鏡和飛行器向人們展示一個廣闊可及的宇宙,生命體內沒有神的封印,顯微鏡和檢測儀為人們揭示細胞的真相。人類克\隆出動物,讓ai學會下棋,甚至還有人在植物框架上培植可移植的人體器官。人類已經在做過去認為神才能做的事。
神也許真的存在,ta是造物主、高級文明或者另一個維度的能量,而人類正在發現神的路上。
現代人何其自信、果敢,意氣風發!
人類確實缺乏一些敬畏之心,但不應該如威爾濱所願的那樣止步不前、固守足下,那敬畏應該給生命本身,給自己的能力,給道德和人性。
朝聞道,夕死可矣。
在這樣的發展下,對神的依賴和畏懼不斷失去存在的土壤。
如果它可以像由人類的求知慾和分享精神化作的文灝那樣,得到源源不斷的供給,它也會變得越來越強大,甚至形成完整的自我意識,有能力變為實體。
事實正好相反。所以它至今只能是一團朦朧的黑霧,憑藉掙扎的本能附在有特定傾向的人腦中。它也辦不到以清晰的意識指導它附著的人為它的目標做具體的事,只能模模糊糊地影響他。
威爾濱對此一無所覺。他可能受到從幾個世紀前延續下來的「自然教」思想的影響,本就反智,黑霧的存在讓他放大了那些感受和想法。他所受過的教育和整個現代社會潛移默化的影響,令他想不到也做不到建立一個讓人完全依賴和畏懼神的大教派,於是他直奔阻止知識發展而去,還以為自己對人類愛得深沉,是極少數清醒的人。
或許黑霧不止附著過威爾濱一個人,偏偏威爾濱的身份和能力讓他能夠製造可怕的破壞,今天的災難由此到來。
文灝比黑霧實力強太多,要打敗它依然要耗費巨大的心力。兩種南轅北轍的精神在威爾濱腦海中激烈碰撞,世界觀破碎,精神空間崩塌,威爾濱痛苦得想把腦袋從脖子上拔下來。
但最後,僅剩一絲的黑霧還是逃掉了。終究還有人什麼都不做地跪在神像腳下,它無法被徹底消滅。
難以忍受的痛苦暫時平息,威爾濱聽到一個聲音在腦海中命令:「立刻阻止弗雷德!」
他的身體已經被從懸浮講解台上弄下來,一個保鏢死死按在他的傷口上,也在對他說著什麼。威爾濱聽不清,為了不再承受比死可怕無數倍的痛苦,他流著口涎迅速回答:「阻止不了,弗雷德是我看著長大的,拯救人類的決心深入他的骨髓。」
這時候,圓形大廳里響起重複的詞語:「發射,發射,發射……」
是弗雷德!
核武發射程序已經準備就緒,到了最後一步:確認發射。
弗雷德越過軍方,直接使用統一核武系統,最後確認的終極指令不是他的指紋或虹膜,是他的神經動態。
威爾濱突然笑起來:「他用力『想』二十次『發射』,只用三十秒,新世界就降臨了,哈哈哈呃……」
有些人重複思考同一內容時,嘴裡會同步念出來,弗雷德也是如此。他平穩的聲音回蕩在大廳里,如同來自地獄的催命符。
威爾濱被保鏢一拳揍倒,逼迫他說出地下入口在哪裡,找到展覽館控制室的人還在努力與外界聯繫,用木倉打爛大門的人已經沖了出去,有人則癱坐地上無聲流淚。
極度心慌攥緊應安年的心臟,他倉皇回頭,一刻也不敢浪費地沖迴文灝身邊。
用盡畢生力氣,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速度,這個空間在應安年眼中仍像被按了降速鍵,粘稠的時間中,一幀一幀畫面緩慢地從他兩側滑過。前方那個蹲在暗影里的人已經出現在視線里,卻彷彿遙遠得他永遠無法觸及。
再快點,再快點……
那個人抬起頭來看向他,周圍的一切退出應安年的世界,就要失去此生唯一的感覺卻更加強烈。汗水流下眼帘,不敢眨的眼睛,刺痛。
文灝看著應安年向他奔跑而來。這個人類此刻頭髮凌亂、西裝發皺,大步衝刺的身姿顯得狼狽,可他帶著光,帶著文灝產生體驗人生的念頭時從未想象過的溫暖與幸福。
人生原來是這樣的。
酸甜苦辣,千迴百轉,萬般滋味。會不舍時仍嘗到甜蜜,會痛苦時仍充滿感激。
感激人類讓他出現,感激世界讓他遇到應安年。
面色蒼白的長發青年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孩子一樣張開雙臂撲入屈膝滑跪過來的男人懷抱。
「我不是人類,不會真正死亡,我要去別的地方了,別傷心,忘了我。」
應安年聽到懷裡的人在他耳邊語速飛快地小聲說,每個字他都聽得懂,拼在一起卻一點都不明白,彷彿他的大腦,他的情感,他所有的感知都拒絕進行絲毫的解析。
皮膚下面傳來撕扯感,應安年竭力穩住心神,把青年的臉捧到面前,然而無論他怎麼拍打、呼喚,閉著眼睛的人都不再回應。
前一刻他昏迷在自己肩頭,不是錯覺。
深入靈魂的疼痛。
是把靈識完全剝離身體本就這麼痛,還是離開這個自己深愛的男人才會這麼痛?
文灝沒有時間細細體會,他回望抱著他的身體跪在地上的人一眼,帶著疼痛義無反顧穿透層層牆體,找到指揮中樞里的弗雷德,凝聚剩餘的全部能量,沒入他的大腦!
「發射……」
倒數第三次。
「發射……」
倒數第二次。
「……」
大屏幕里,閉著眼睛下達神經指令的弗雷德忽然掀開眼帘,灰藍瞳孔深處閃過無比複雜的情緒,繼而恢復絕對平靜。
「不。」他說,「不能這麼做。」
展覽館大廳里見到這一幕的人都頓住了,然後他們看到弗雷德面上露出驚訝,胡亂扯掉頭上的電極線衝出了攝像頭範圍,像是撲向了總控台。
沒過幾秒,他的聲音再次出現,響徹整個展覽館:「這棟建築啟動了自毀程序,不可逆,只剩十五秒!所有人快逃!!」
這聲音高昂惶急,是弗雷德的聲音,又不像他的聲音,就像是別人用他的嗓音在嘶吼。
這是個驚天大玩笑嗎?眾人又回到這個問題。
不管怎麼想,逃命都是第一位的。還在館內的人奮力往外逃,應安年也背起「文灝」跟在大家身後。
文灝解決掉指揮中樞里的其他人,包括那個缺席的鷹國科技部長,為大家打開展覽館的所有出口,操縱弗雷德的身體走回攝像頭範圍內。
轟隆聲從腳下傳來,地面開始不穩,萬分危急之時,應安年忽然心有所感。
回頭,火花竄起的大屏幕里,一個人含著淚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