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浮生未歇

  紫菀上神曾評過小黃四字,叫做沉得住氣。說的就是她不論發生什麼事,不到最後一刻,心中是不會有反應的。


  這個性說好聽點,叫做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難聽點,叫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


  小黃頂此個性痴長三萬歲,福得過,禍亦遭過,說不上好壞。


  極煥早幾年向她透露,小時候原本不喜帶她玩,覺得女孩子,皮膚難免要比男孩子嫩上些許,一眾人過草地,往往旁人都沒事,小黃的身上被荊棘颳得一道一道的。然而小黃卻不哭不鬧也不喊疼,隨行的極容看著心疼,自那時起養成貼身帶藥膏的習慣。


  有一回,他們玩大發了些,不知是誰提議的要去那東洲碧波海捉什麼水麟獸,少年氣盛,一眾人浩浩湯湯去了,等到下水闖進獸穴他們才知道,那水麟獸乃是一頭被封印在此的上古妖獸,法力滔天,他們幾個根本不是對手,此時封印已破妖獸待出,嚇得一眾小仙倉皇而逃。


  浮上水面,極煥一點卯,發現不多不少剛好缺小黃一個,登時嚇出一生冷汗。幸而極清上神聽聞風聲后火速趕來,當即祭劍辟出一道海溝去尋小黃,只見碧波之下,小黃正盤腿而坐,拇指含在嘴裡嗦著,神色相當鎮定,同那上古水麟獸大眼瞪小眼。


  「水麟獸在海里呆了萬年,眼已壞死,海中氣味又雜,它只能靠聲音識方向,也幸虧你不哭喊。」極清上神道。


  小黃僥倖撿回一條小命。


  只是不知今時今日,還有沒有當年獨面水麟獸尚能全身而退的好運。


  ***

  小黃翌日起得很早,早得綉綉有些不敢相信,早得她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早得因為實在起太早沒事做而跑去庭院里練劍,遇上剛睡醒到井邊汲水的極風時,後者多看了她兩眼。


  「你今日倒是勤快。」極風道。


  「大哥早。」小黃收了劍一抱拳,「愚妹自書上讀到『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讀到『時無重至,華不再陽』,又讀到聞雞起舞的典故,頗受觸動,是以特意起早,精修武藝。」


  極風先是看了眼井邊的水鍾,然後用井水打濕毛巾,一面擦拭著臉一面道:「你可是闖禍了?」


  不等極風把話說完,小黃已將手裡一柄蒼梧劍舞得虎虎生風,「大哥,這劍風太大,你說得甚我聽不清,不如我們一會早膳桌子上見?」


  到了早膳桌子上,卻不見小黃,極風喚了點卯的仙童詢問,那仙童答:「姑娘么?她是第一個到的,取了倆饅頭便又走了,說什麼宮中規矩嚴苛,不可誤工時,我道時辰尚早欲留她同桌吃飯,她推脫說近來身子骨清朗,沒來由得很想練劍。」


  極風把那「身子骨清朗」反覆咀嚼幾遍后,撩袍子在桌前坐下,又挑了幾樣小菜,吩咐仙童給小黃送去。


  仙童應聲「喏」,出開半步又折回來道:「送去時要說些什麼嗎?」大意問的是極風作為兄長可要表什麼關切之情亦或勉勵之語。


  極風卻是頓也沒頓:「告訴她,吃飽了,好上路。」


  ***

  小黃坐在天馬車后,很想打哈欠。


  然而她卻不能打,因為與她同車的不是別人,正是她大哥極風上神。


  「困?」極風斜了眼憋哈欠眼裡憋出一包淚的小黃。


  「怎麼會!」小黃猛抹一把臉,「我可精神了!」


  極風淡淡道:「甚好。」


  眼看暘谷將近,小黃忍住撓牆的衝動,心虛道:「大哥,你不是應該在宮中等著我把馬車牽回的嗎,怎麼今個兒親自來了?」


  極風不咸不淡道:「我近來身子骨清朗,沒來由得很想來。」


  待馬車駛至暘谷上方停下,小黃在心中大呼三聲「吾命休矣」,便抱頭等死了。豈料不等極風呼喚,自那暘谷之中忽騰起一團紅艷艷的火來,火中有物振翅,正是那隻小黃以為跑失的神鳥金烏!


  只是今日的金烏較之往日有些異常。


  它先是直奔極風而來,鳥目含淚,一副受了氣的小媳婦模樣,在看清極風身旁的小黃時,「嘎!」地一聲尖叫,轉身遇逃,被極風施咒截住。


  極風皺著眉問小黃,「它這是怎麼了?」


  「許、許是太久沒見你,有些想念……」


  極風沉住氣,「我們日日得見。」


  「啊……那、那我就不知道了。」


  極風一拂袖,「罷,速速喂糧。」


  小黃在喂糧時特意敲了金烏趾爪一下,小聲道:「你呀,你還記仇呢!我都沒說你什麼。」


  金烏被極風施了咒術,出不了屏障,只得干瞪小黃一眼,順帶把中間那隻足向上縮了縮。


  小黃思忖片刻,從袖籠里摸出一塊麥芽糖,遞到金烏眼前,「喏,這個送你,我們和好,好不好?」


  金烏鳥嚼著嘴裡的糧食,高傲地別過頭去。


  小黃收回糖,又掏出一顆拳頭大的夜明珠子,「這個夠有誠意嗎?」


  金烏投來鄙夷的眼神。


  「好吧你不是那種鳥。」小黃訕訕將手收回,又在袖裡乾坤翻騰大半天,找出些諸如撥浪鼓、銅琵琶、竹蜻蜓之類的玩物,以及果脯蜜餞,花生瓜子這樣的吃食,都沒能入金烏的鳥眼。


  到最後她乾脆將袖裡乾坤翻倒過來,萬分沮喪道:「求你了鳥大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我們倆的關係要處不好,我就拿不到實習合格的戳印了。」


  許是看小黃可憐兮兮地,心生惻隱,金烏鳥很給面子地用翅尖撥拉起小黃倒出的一堆物什,試圖找出件稱心的。


  撥拉兩下,金烏臉上懨色更甚,正欲收翅,忽地似發現了新大陸般,精神一振。


  小黃看見它從眾雜物間以羽作指,夾出一個……她當年未售完留著自己珍藏的春宮簿子。


  小黃一把將春宮簿子奪過來藏進袖中,「這可不能給我大哥發現了!」


  金烏向她挑挑翅尖,意思是:給我。


  「你別逗了,給你你藏哪兒啊?」


  金烏把腹部一眾羽毛掀開,於是小黃看清了裡面藏著的甚多……


  金烏繼續向小黃挑翅尖。


  小黃順從地把簿子遞上,囑咐道:「千萬別告訴我大哥是我給你的。」又擦把汗:「我今日算是知曉,為何你能時時都那麼……那麼金光四射。」


  ***

  過完一個有驚無險的晌午,小黃覺得似打過一場大仗一般,累得手軟腳軟,一進廂房就撲進軟榻,怎麼撲上去的怎麼趴著,動都懶得動。


  綉綉貼心地點了一株安神香,「姑娘也是能鬧騰,今日起那麼早作甚,怪不得這會子乏了,好生睡吧。」


  小黃卻睡不著,心上大石挪走小石還在,她躺一會覺得體力恢復些,便轉動脖子把臉朝向綉綉處,「大哥可同你說過暘谷深處為禁地。」


  綉綉點頭,「乃煦晨宮規矩。」


  「為何?那山裡是有什麼嗎?迄今為止有人進去過嗎?進去了會怎樣?」


  綉綉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上神吩咐的事情我們自當竭力遵守,沒人去過那裡,自然也不知進去會怎樣。」綉綉是個心細敏感的姑娘,「姑娘可是進去了?」


  小黃忙打哈哈,「我只是好奇,隨口一問,隨口一問。」


  說話間,門外響起仙童喏聲,稱司命局極煥上仙求見,不等小黃回應,極煥已經推門而入,「六兒,風月閣新上一出折子戲,武打的,去不去?」


  小黃伸一下腿,表示懶得動。


  「她忙一上午了,你就讓她好生歇著吧。」彼時極容也走進來,同綉綉點頭示禮。


  「罷了罷了,我是念她想那出《連環計》想甚久,今兒聽說會有,我才……」


  極煥話音未落,床上人已蹭地一下爬起來,「我去!」


  ***

  一行三人召片紫霞騰著,卻並未去往九重天上任何一處仙宮殿宇,雲頭被極煥按著直往下降,最後落在凡間一處高塔頂上。


  從此處望去,芸芸眾生,盡收眼底。小黃從前不論聽戲還是翻書,見裡面動不動就寫道「某某神仙私自下凡,觸犯天規」,不由得感慨什麼勞什子天規,他們可沒這規矩,神仙是可以下凡的,算是體察凡間民情,只要不露了身份驚擾到他人便可。


  三人易了容貌,服飾也改得簡樸些,穿過熙攘街市,走進一間名為「風月」的戲樓。


  彼時戲未開場,戲樓里人卻已坐滿當,小黃尋半天才尋著三處位子,叫極容極煥過來坐下,從袖裡摸些瓜子花生出來分與他們,又叫了壺茶。


  極煥不嗑瓜子,撿了兩粒花生米丟進嘴裡嚼,「這袖裡乾坤袋你不是嫌儲物雜亂,找起東西來又麻煩,很久不用了嗎?怎麼今兒又帶出來了?」


  小黃用手掂掂袋子,感嘆:「全當作個防範,萬一我哪天流落野外,光是袋子里的吃食也能保證我不被餓死。」


  說話間戲已開場,演得倒不是什麼《連環計》,而是一出小黃未曾看過的《浮生歇》,講的是凡人張生,一朝闊別髮妻提劍入征,沙場戰十載,終掙得功名加身,卻意外失了記憶,回到京城娶了宰相之女,將故鄉妻子忘得一乾二淨。可憐張生結髮妻,十年苦等,紅顏衰頹,只道張生是亡人不歸,卻不知此刻他正在紫金城溫柔鄉里安然入夢。


  小黃對男女風月不怎麼上心,只因戲中摻了點沙場打鬥,她倒也耐著性子看了下去,當看到張生妻以為張生戰死,於村口為他置了方衣冠冢,邊哭邊喚其名,唱著「憶君辭妾時,道得三月春花開遍歸」時,忽地心下一驚。


  暘谷中的那名男子,會不會並非山精,而是什麼失了記憶的神仙地靈?若真如此,指不定他家人也盼他盼得如張生妻一般苦。


  想及此處,小黃站起來就要走,極煥拉住她,「戲還沒演完呢。你幹什麼去?」


  「我有事不放心,得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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