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君名暘谷
小黃召了祥雲直奔暘谷,落在她昨日摔下的地方,本以為山中之大,要尋到那名男子得耗些時辰,怎料她剛一落地就見著那雙清澈眉眼,笑盈盈地望著她。
小黃一愣,「你……在等我?」
男子點點頭。
他腰間還系著小黃的褂子,脖子里也戴著小黃送他的玉佩,手裡抱著許多山果,拿出一個最大最紅的遞過去,「給你。」又指了指剩下的,「都給你。」
小黃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山果,問道:「你嗑瓜子嗎?」
「嗯?」男子面露疑惑,「瓜子?」
小黃自袖裡抓啊抓,抓出一把瓜子,想了想,乾脆扯出一張八仙桌,把瓜子啊、杏仁啊、山核桃啊,一股腦兒地倒桌上。
男子在旁邊看傻眼了。
小黃又拽出兩把椅子,「老吃你的山果我也不好意思,我爹說禮尚往來,喏,坐吧。你果子抱手上多累,一併放桌上吧。」
於是兩人同野餐一般,在暘谷大山深處,八仙桌旁,剝起了堅果。
男子明顯沒剝過核桃,手上生,勁用狠了,指尖發紅,痛得放在嘴邊吹。
「這核桃不是用剝的,是用砸的,你放著我來吧。」小黃見狀從袖裡掏出個小榔頭,又把剝好的瓜子仁堆到男子面前,「你吃這個吧。」
男子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枚瓜子仁。
「多拿點,抓一把放嘴裡。」
男子照做了,嚼得腮幫子鼓鼓的。
「好吃嗎?香嗎?」
「嗯。」男子重重地點了下頭,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
小黃看得怔了一下,她垂頭,砸開一隻山核桃遞過去,「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
「就是應該怎麼稱呼你。」
男子搖頭,「我一直都是一個人,沒有人稱呼我。」
「你對從前的事還有印象嗎?比如你是何方人士?家中都有誰?」
「從前?」男子皺眉,「『從前』是什麼時候?」
「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你幼時。」
男子道:「我自幼便在這兒了。」
「那是誰教你說話的?」
「山裡的鳥雀,樹靈,我聽他們說的。」
小黃暗忖,能聽懂鳥雀、樹靈對話,確實是山靈作為,而且眼前的男子腦袋頗靈光,交談起來口齒也清晰,只是很多事物不知道,這麼一看,倒像是靈智未開的樣子。
靈智未開的山靈么,也不少見。
只是這樣修成人形,又生得這般好看的,挺少見。
「咳,既然你沒有名字,那我為你取一個可好?」
「好。」
見男子答應了,小黃便沉下心來認真考慮了一下。
她自己在名字上吃了虧,平日里自報家門都羞恥,斷不能讓別人步她後塵。
是以思前想後,小黃用指甲叩叩桌子,沉聲道:「既然此地名為『暘谷』,你我又有緣在此相逢,不如就借地名一用,為你取名『暘谷』可好?」
「好。」暘谷得了名字,笑得眉眼彎彎。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小黃,「你叫我暘谷,我叫你什麼?」
「我么……」小黃撓了兩下桌子,還是羞於啟齒,「你就叫我師姐好了。」
「嗯。」暘谷乖巧點頭,喚她,「師姐。」
***
小黃近來在煦晨宮的日程忒繁忙了些,除卻每日點卯上工,她都兩腳生風閃得不知何處,連同極容說好的九重天一日游都被一拖再拖。
極風同極容想說她,卻找不到理由,小黃這些日子的工作都做得極妥當,因此空餘時間供她自由支配,似乎無可厚非。
極煥倒不是這樣想的。他同小黃一塊長大,把這小妮子的心思揣測得一清二楚,動動手指他就知道她是渴了還是餓了,因此他覺得小黃鬧這麼一出神龍見首不見尾,必定是藏了什麼貓膩。是以,他趁小黃不備時,偷偷跟蹤了她三次。
第一次,他見著小黃下凡,去堅果鋪子,稱瓜子核桃花生米各二斤;去烙餅鋪子,稱烙餅一斤;去寬粉鋪子,買了兩碗多加辣油和醋的寬粉;又去食玩店裡,稱松子糖麥芽糖話梅脯各半斤……極煥琢磨,大哥宮裡的東西,究竟是有多難吃。
第二次,他見著小黃下凡,依舊是來買吃的,只不過這次路過雜貨攤時,多買了一支做工頗為精緻的萬花筒。極煥嘲笑,長這麼大了,還喜歡玩這種小孩子的把戲。
第三次,他見著小黃下凡,原本以為又是來買吃的,豈料小黃這次換了身男裝扮相,烏髮束帶,玉面青衫,很是清俊儒雅。男裝扮相的小黃於街市上左右看過後,走進一家成衣店。極煥因為不能挨得太近,怕叫小黃覺察到他氣澤,只能在店外候著,遠遠地,他望見小黃手裡拿了件男子的成衣。
極煥的腦袋裡「轟」一聲炸開了。
雖隔得遠,但他看小黃手中衣裳袖長腿長,絕不是他妹子的尺寸。
這是在給哪個野男人買衣服?!
極煥心中痛極,未曾想小黃只不過上九重天來短短數月,竟已同他人看對眼了!又想,自家妹子向來生得標緻,性格雖則魯莽些倒也討喜,受到他人青睞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只不過……只不過旁人瞧上自家妹子是一碼事,自家妹子瞧上旁人又是一碼事,這就好比別家豬來拱自家白菜和自家白菜主動獻身讓別家豬拱,是完完全全不可相提並論的!小黃這會子都已經來給對方買衣裳了,兩人勢必已經牽過手,摟過腰,到交換情物的階段了!
一想到這些事情都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完成的,極煥就胸悶有如千斤壓。
怪不得小黃近來都神神秘秘的,原來是會情郎去了。這情郎是誰,自己一定要給他揪出來,上查他祖宗十八代,下查他街坊鄰里新朋舊友,是個品行優良的正人君子也就罷了,若是專門玩弄少女心的花花公子,就別怪他極家老五下手不留情面!
帶著滿滿的殺氣,極煥跟上了從成衣店裡出來的小黃。
***
小黃是在走過第二道岔路口時發現她被人跟蹤的。
對方在四周施了仙障,試圖隱掉氣澤,但仍有一絲絲流露出來。
小黃對著空氣嗅了嗅。
直覺告訴她,跟蹤她的人是一位不懷好意的仙寮。
嗅覺告訴她,跟蹤她的人是她五哥極煥。
幸虧是她五哥極煥,若換作別的哥哥來跟,她勢必發現不了。也就極煥,玄術一課同她修得半斤八兩。記得有次她生病,玄術課業是長她二萬歲,正在修高級玄術課的極煥代做的,那次試捲髮下來,一直保持著六十分的小黃破天荒得了一次五十九。
往事何需多提。
此時,小黃提了包袱走在街市上,想著還有一事未完,又想到身後跟著極煥,自己方才買衣服指不定是被他撞見了,得速速尋個計策脫身才好。
小黃視線左右掃過一圈,最後定格在一處裝潢得頗華麗的建築上。
極煥站在街道這一邊,遠遠地,看小黃停下了腳步,遠遠地,看小黃眼裡浮現歡欣神色,他道是那情郎近在眼前了,怎料小黃步履輕盈地邁進一間……
極煥帶著難以置信的眼神,現身,易容,走至小黃進去的樓外,一群打扮入時的女子站在門口,擒著手絹向他調笑,「來啊,小相公。」
沒、沒準是走錯了。極煥如此安慰自己。
冷不防,小黃的聲音從裡面飄出,「那就要鶯鶯和燕燕吧,還有什麼小娘子沒有,一併叫入我房裡來。」「啊,不妨事,來多少我要多少。」
***
小黃有些狼狽地從春香樓二層西邊窗戶里翻出來,鬢髮散亂,衣衫半開,臉上全是胭脂印子。窗內,十七八名女子站成一排作入定狀。
「那老鴇太狠,當真給我尋這麼多姑娘,我若是個男子,起碼半條命得賠在這裡。」
落下地,再三確定四處無極煥氣澤,小黃擦把臉,從東市轉進西市。
路上人依舊很多,她好容易擠進人群,蹲在一席地而鋪的書攤前,朝那賣書小販擠了下眼睛,「兄台,不知吾兄劉備可曾到訪?」
小販瞧見小黃的臉,笑道:「原來是二哥呀,自然是到了。」說著從後面書袋裡取出幾本用黑布包裹著的書冊,遞到小黃手上,「二哥可要點點?」
「不點了,信你。」小黃結了銀兩,轉身就走。
一旁有不諳世事的孩童,聽聞小黃與書販前言不搭后語的對話,一臉迷茫地拉了拉隨行的大人,「他們在說什麼呀?」
在說什麼?自然是行話,想當年,小黃也曾如那孩童一般天真無知過。
不忍過多回憶自己天真爛漫外加不知羞恥的少年時代,小黃在無人處駕起祥雲,直奔暘谷。到了地方,吹畢指哨,赤炎炎的金烏鳥已飛到她面前。
「喏。」小黃打開布包,「你的……咳,你的皇叔。」
皇叔乃是諧音。
金烏接過書,用翅尖點了翻翻了點,末了滿意地「嘎」一聲,把那一本本「皇叔」悉數藏進羽毛里。
「賄賂也給你了,可別向我大哥告密。」
金烏又「嘎」一聲,意思是你放心。順帶還用翅膀拍拍胸脯,一副老成模樣。
小黃拾掇一下包袱,見四下無他人,便按住雲頭慢慢落進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