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夢與幻境

  他們身處的這間酒樓乍看之下並不大,店門修得很窄,只可供一人自由出入,若是兩人,尤其是兩個漢子同進,不免嫌擠,不大符合生意規矩。


  往來於這間酒樓的,偏生都是漢子,小黃視線環顧一圈,確只她一個女客。


  然而窗棱樑柱間的裝修卻頗為雅緻,皆是青山入畫,翠竹相倚,同樓間散落坐著的粗壯漢子們搭在一起,有些格格不入。


  更加與周遭環境不相稱的,是坐在二樓賭桌上的那名女子。


  烏髮,紅衣,肌膚賽雪,那高嚷著的罰酒聲便自她口中傳出。


  女子身上僅裹了薄薄幾片衣料,隨著她的呼吸與大笑,薄衫幾乎自她肩頭滑落,露出春光無限,惹得酒樓的里的男人都看直了眼。


  因為她的存在,酒樓里多了一分糜艷。


  小黃默默地捂住暘谷的眼睛。


  暘谷「嗯?」了一聲,有些不解,但還是順從地俯下身子,好讓小黃捂他眼睛時不用費力踮腳。


  女子絲毫不在意四周的目光,她攏了攏衣衫,將手中一盅酒罈重重擱在桌上,斜過臉來道:「老吳,你喝還是不喝?」


  「喝!當然喝!既然是慕離仙子發話,洒家哪兒有不從的理?莫說是三杯,三壇洒家都為你吞下!」腹背捆甲的粗漢,說著一把攬過酒罈,一仰頭,一閉眼,壇離其口半尺,酒水入喉似急瀑,「咕咚」「咕咚」的流水聲清晰可聞。


  慕離只是睨著眼睛看,不說話。


  當老吳將壇中酒一口氣灌下肚后,酒樓里爆起一陣叫好聲。


  老吳抹把嘴,臉紅脖子粗,「嘿嘿,仙子,再來!再來!我猜你裡面還有兩件衣裳!」


  作為「內行」的小黃,一聽這話,立刻就十分明白了,臉登時燒得通紅。


  酒令分通雅,雅即高雅,對聯、詩句、謎語、歌賦,通即通俗,擲骰、抽籤、划拳、猜數,當然也有他們面前,名叫慕離的女子與那些漢子行的野路數。


  小黃覺得還應當把暘谷的耳朵堵上,可堵了他耳朵自己就沒手給他捂眼睛了,便道:「暘谷,自己把眼睛捂起來。」


  暘谷照辦。


  小黃不放心,「不能從指縫裡偷看。」


  暘谷轉過來,面朝著小黃,「嗯,不看。」


  他們距離貼得有些近,小黃的兩隻手還緊緊捂著暘谷的耳朵,這樣一來,小黃的臉幾乎要貼在暘谷的胸膛上。


  小黃的臉燒得更厲害。


  貌似……更不成體統的是他們。


  在小黃兩隻手伸也不是縮也不是的時候,慕離忽然輕笑一聲,出口音色極冷,像崑崙的凍雪,「我記得,你方才說的是三壇。」


  老吳眼睛一蹬,「什麼?」


  「你方才自己說『莫說三杯,三壇也吞下』,是與不是?」


  老吳惱了,把酒罈往地上一砸,碎得四分五裂,「仙子想耍賴?」


  眾人再次哄鬧起來,有的說慕離不夠意思,叫她願賭服輸,快些脫衣裳,有的指責那粗漢,說他大老爺們為何同一個姑娘斤斤計較。


  慕離唇角含笑,眼神卻是冷冷的。她一直側身而坐,小黃只能看清她小半張臉,眼角處抹了殷紅的胭脂,看上去分外攝人心魄。當慕離突然從桌上躍下,走至二樓圍欄前時,小黃在心裡「咦」了一聲。


  這個慕離,不就是方才初次出現在花轎中的那個新嫁娘嗎。


  只不過此刻的她看上去比那時有血色得多,眼角眉梢也凌厲得多,小黃一時沒能將她認出。


  幻境之中,遇見一次是偶然,遇見兩次就不是了,直覺告訴小黃,這個慕離身上大有文章,指不定可以助她尋到出去的方法。


  是以,小黃雙足一點,躍上高台,落在那名紅衣女子身前,抱了抱拳道:「在下崑崙極黃,誤入此境,多有冒犯,望仙子指點一二,送我一行二人出去。」


  慕離沒有應她,眼睛直直地望著樓下,像是在走神。


  小黃又行一禮,這次,慕離直接拂開袖子轉身離去。


  小黃愣了愣,去拉慕離衣袖,「仙子,留……」她「步」字未出口,發現自己的手指已穿過慕離的衣袖,而被她穿過的那部分,變成了若隱若現的半透明。


  居然又是幻象!


  手臂橫過去,穿透慕離的身體,收回來時有種奇異的感覺。


  小黃定定神,轉頭伸手在那被喚作老吳的粗漢眼前晃晃,見沒反應,手指伸過去,再一次毫無阻礙地穿透了。


  被穿透的部分依舊是泛著流金色的透明。


  小黃皺眉。


  這些人,這些情景,雖可被稱作幻象,卻又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幻境之象,如果非要解釋:眼前發生的事情是真實存在過的,百年前,千年前,甚至萬年前,這裡有過酒樓,有過喧鬧,有過一名喚作慕離的女子。


  只是如今他們已不知所蹤,留下一襲殘象,叫小黃同暘谷誤打誤撞跑了進來。


  影子一般的幻象超脫三界,無法破除,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殘象自己消失,他們自然能看清自己所處的地方。


  只不過……小黃眉頭蹙得更緊,她雖幻術學得不濟,卻也知殘象不壽,便是海市蜃樓也存不過一炷香的時間,而他們眼前這齣戲,前前後後鬧了怕有半個時辰,逼逼真真騙了她眼不說,怎麼就沒個消停?

  不僅沒個消停還愈演愈香艷,慕離原是一副淡漠神態,不知怎的作嫵媚一笑,口裡嬌酥地服軟,「罷了,不就是件衣裳嗎,吵他作甚,我脫便是。」說著,動手去解自己的衣帶。


  小黃見狀在心裡念聲佛,背身祭出蒼梧,準備用劍靈探探路,突然,一陣疾風旋過,眼角的餘光瞥見一襲黑衣,抬眼,見一名眉眼間儘是煞氣的青年男子。


  玄衣,寒劍,面冷如冰,讓小黃驚訝的是男子頭頂上一連十二個戒疤,竟是名和尚。


  男子躍上二樓,直奔慕離而來,一把擒住她手腕,似在極力剋制心中怒火,聲音低沉的可怕。


  「你究竟想做什麼?」男子道。


  慕離望著男子,一抹神彩自眼中閃過,轉瞬即逝。


  她仰頭,笑道:「小師父,你又是做什麼?」說著,抽了抽手腕,沒能掙開,反被握得更緊,慕離的神色忽然幽怨起來,「男女授受不親,小師父應該不會不知道吧?」


  「我知道。」


  「既然知道,你又是在作甚?你……不怕佛祖說你心不誠嗎?」


  男子握著慕離的手腕將她拖到近前,身子逼下去,「你話太多了。」


  酒樓里的其他人見此情形都嚷嚷起來,老吳更是滿臉好事被攪的不樂意,跳出來,口鼻化作一對鉗顎。


  小黃這才知道,原來老吳不當稱作老吳,應是叫老蜈,真身是一隻蜈蚣精。


  老蜈向那男子挑釁道:「哪兒來的禿驢?識相點的快把慕姑娘放下,老子饒你一條……」


  「多嘴。」男子冷哼一聲,手起劍落,伴隨「嗤啦」聲響,老蜈由頭至尾被劈作兩半,烏黑色的血四濺在酒樓里。


  登時驚慌一片。


  小黃因不屬這幻境,得幸身上沒被沾染血污,不過單是眼前的場景就叫她夠受的了,胃裡住不住一陣翻騰,不敢再看,轉身遇離開,腦袋冷不防撞進一個溫暖的胸膛里。


  小黃揉揉額頭,「暘谷,你怎麼上來了?」


  暘谷看見滿牆滿地的血跡和蜈蚣精殘破的屍體,臉色有點白,不過很快鎮定下來,撫著小黃的額頭道:「你去那麼久沒回來,我不放心。」


  小黃拉拉暘谷的衣袖,「我們快走吧。」


  兩人正欲離開,卻發現慕離同那名男子已動起手來,男子持劍,劍光飛寒,慕離執一丈九節鞭。鞭頭柔韌,裹住劍身,欲抽,劍柄叫男子握住,抽離不得,慕離反手使掌,男子自迎掌相接,兩人在半空中碰撞一處,又迅速分開,各取屋檐一角定立著。


  慕離將九節鞭一節一節收進袖中,「我輸了。」


  男子不說話。


  「你可以走了。」


  「不。」


  慕離輕笑,「怎麼,想留在這裡看我輸給你的狼狽樣?」她話音未落,已從肺中嘔出一口鮮血。


  「阿離!」男子飛身迎上去,試圖接住慕離不斷下落的身體,他的聲音便了調,聽起來有些不大真實。


  然而當他伸手觸及慕離衣角時,紅衣女子已在空手化作大片大片金色粉末。


  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即便知曉是幻象,喉中仍有什麼東西梗住,讓小黃難受得厲害,尤其是看到剛剛還不可一世的男子跪倒在地放聲痛哭時,她心裡忽然很酸澀。


  男子抹掉臉上殘淚,緩緩從地上站起,帶血的劍尖刺在地上,隨著他的走動拖出一道刻痕。


  殺氣,縈繞在男子四周,將他本就陰沉的臉色鍍上一層陰霾,小黃聽見男子啞著嗓子道:「我要你們,都給她陪葬。」


  下意識地,在男子路過她身邊時,小黃伸手攔了他一下。隨即覺得可笑,自己竟然試圖阻止幻象中的殘殺,她眼下唯一能做的,不過是和暘谷快些離開這裡而已。


  然而,當指尖真的觸碰到粗糙的衣料時,小黃同那名黑衣男子皆是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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