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四相迷城

  暘谷不知何時出現在小黃的身後,他的衣衫上沾了草屑,束髮的帶子也鬆散著,看上去神色微訥。


  聽到轎中女子喚他,暘谷錯開半步,似要走過去。


  小黃一把拉住他,抱著他手臂使勁晃了兩下,「暘谷,醒醒!」


  「師姐……」暘谷看了看那女子,又低頭看了看小黃,眉頭微微皺起,伸手想要將小黃推開。


  然而手覆上小黃的肩膀時,暘谷的動作卻停住了,眼眸中有隱隱掙扎。


  「相公。」那女子又喚了一聲,以袖掩口,聲音穿透過來,吃吃笑著極盡媚態。


  小黃怒了,「相什麼公啊?這麼想男人往別處找去!」


  蒼梧翻轉,瞬間劃過一道凌厲劍氣,直衝女子劈去。


  女子倒也不躲,生生受下一劍,劍氣觸碰女子身體的一霎那,後者化作一道白氣消失在空氣中。


  幻象。


  嘈雜的樂聲停息了,霧氣又漸漸聚攏過來,將小黃與暘谷包裹進裡面。


  暘谷還陷在幻術中,眼睛略有些失神,臉上也沒什麼表情。小黃撕下自己一截衣袖縛住暘谷的眼,為他遮去些光亮,然後背靠在暘谷胸膛上,將蒼梧橫在身前。


  既有幻象,自有製造幻象的人,只是此刻敵在暗他們在明,難免有些被動。霧氣沉沉,不知是真霧還是幻境所化虛霧,至少從小黃的視角望去,霧氣外的景色,她是半分也看不到。


  情形看起來不大妙。


  正在小黃猶豫著要不要往前邁幾步時,持劍的那隻手忽然被人握住。


  小黃詫異回眸,只見暘谷保持著微微俯身的姿勢,蒙了布條的臉同她的相距不到一尺,呼出的氣澤拂在她臉上,有些□□。


  暘谷側了側頭,「師姐?」


  「我在。」


  「嗯。」聽到小黃應他,暘谷語氣和緩下來,「我找你好久。」


  小黃正想問他與自己分開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濃霧中就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聲音來自四面八方,輕重不一,忽緩忽疾,乍聽之下,似乎對方人多勢眾,而他們這裡,一個女子,一個……小黃看暘谷一眼,暫且將他歸入好看不頂用的擺件類。


  照這架勢看,情勢有那麼點一邊倒的意思,於他們大不利。


  然而小黃在崑崙虛浪跡多年,族學里發的課本沒摸過幾次,武學課倒常常博得夫子的誇讚,箭道、劍術,往謙虛里說也算是精通,極清鑄蒼梧給她,亦是投其所好。


  這廂遇阻,哪怕帶著小拖油瓶兒,持一柄蒼梧殺將出去,多少也有個七成把握。


  小黃在心裡盤算好,找準時機正欲破霧而出,暘谷將她圈進懷裡,在她耳旁道了句:「一個人。」


  「什麼?」


  「跑來跑去的,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


  被暘谷這麼一說,小黃也意識到,霧后的腳步雖疾,但每兩次之間都有間隔,並未有同時落下的,應是有一個速度極快的人,借著濃霧虛張聲勢。


  因這人輕功極佳,竟是將她誆住了。


  小黃捏了捏暘谷下巴,「你還挺管用的嘛,我倒是小瞧你了。」


  右手彼時還被暘谷握著,小黃也沒有讓他鬆開的意思,一門心思側著頭,仔細辨認霧中腳步聲,在跟上對方的動作后,手中劍已揮出。


  銀白色的劍影氣貫長虹,生生將濃霧破開,青石街道現形。


  小黃目瞪口呆,她方才半成仙力也未使,怎的蒼梧劍就有這般大威力?

  忍不住換隻手,又劈了一劍玩玩。這次倒沒什麼穿雲破霧之力了,劍氣只斜斜飛過,卻聽到一記悶響,接著便聽到人叫喚:


  「哎呦喂!我的娘哎!」


  霧氣完全散開,正中的地面上伏著一隻穿斗篷的小妖,「哎呦哎呦」叫得厲害。


  斗篷的兜帽被削開了,從破口處可以看見裡面裹著的小妖真身,一具慘白骨架。


  小黃倒沒想到對方這樣不濟,連個人形都還未修成,不由得有些同情,走過去用劍鞘戳了戳小白骨,「喂,你還好吧。」


  「好你個鬼咧!我不和你們耍了!」小白骨忿忿,伏在地上不起來。


  小黃揉揉鼻子,「好吧不耍就不耍,問你幾個問題總行吧。」


  小白骨「哼」一聲,把頭扭過去。


  小黃又戳了戳他,「剛剛那幾齣,都是你弄的?」


  小白骨不理她。


  小黃指指暘谷,「他身上的幻術,也是你下的?」


  小白骨還是不理她。


  小黃將蒼梧出鞘半分,「你信不信就算你一直不說話,我也能知道我想知道的?」


  聽聞此語,小白骨這才蹭地一下爬起來,退到一邊揉了揉腦袋,「你威脅我。」


  小黃笑眯眯地,「正是。」


  小白骨伸出一隻骷髏爪子,「你弄壞我衣裳,你賠。」


  小黃拍了包碎銀上去,「賠自然是要賠的,只是你先告訴我,這兒是哪裡?」


  小白骨接了荷包,立刻倒出來數了數,作勢要收起來,小黃很是好奇他這一身白骨的能將銀子收哪兒,便抱了膀子在旁邊看。只見小白骨把指爪從肋骨的間縫裡伸進去,似乎是勾住了什麼重物,兩根細骨搭成的手臂一抽一抽,從裡頭抽了只小袋出來,悉數將碎銀放了進去。


  小黃看著覺得有趣,笑問道:「現在你能說這兒是哪裡了嗎?」


  又聽到小黃的話,小白骨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臉上立刻浮現出鄙夷神色,表情之鮮活叫小黃咋舌。


  「你不識字嗎?城樓上不是有寫嗎。」小白骨說。


  小黃用劍鞘敲敲他腦袋,「四相城三字我自然是認得的,我是問你,這裡隸屬哪一界,魔界還是凡間?」


  「四相城就是四相城,哪兒都不屬於,沒有我領路你們是不可能走出去的!趁早快些求我,趕上小爺我心情好……喂!喂喂!別走啊!」


  然而小黃同暘谷已經走遠了,只留下兩個背影給他。


  暘谷跟在小黃身後,問:「師姐,不要他給我們領路嗎?」


  小黃揉揉太陽穴,「不要。」


  「若是如他所說我們走不出去怎麼辦?」


  「到時候說不定他自己會找上門。」


  「為何?」


  小黃擺了張頂無賴的笑臉,「我方才給的銀子是假的。」


  ***

  那白骨小妖說的不假,這座名喚四相的小城確然有點邪乎。


  小黃同暘谷在青石道上兜兜轉轉半個時辰有餘,不論怎麼走,都會回到原先的地方。


  縱觀四處,前後左右皆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長街,街旁有酒樓商市,建築風格大同小異,且都是年久失修的模樣,一隻酒幡無風而動,木杆處結滿蛛網,暗紅色的旗面已晦暗發黑。


  小黃用劍氣畫了兩道指路符,發現都不怎麼管用,無形之中好像有什麼力量克制著她的咒術,這股力量很陌生,不是仙氣,卻也並非妖魔氣息,因為蒼梧一直都很安靜。


  極清曾同她說,幻象生成無外乎眼見非實,耳聽為虛幾例,雖是術法幻化之術卻也是心術,其本意在改變人心軌跡,要想將其破除還需得心明澄澈,不受外物所擾。此種事例不但可以用在咒術上,但凡與心象沾點邊的,皆可套上那麼點理。


  由於這段話極清是在課堂上說的,且又長又繞,小黃一時沒能聽懂,極清知道小黃理解不能后默了一默,舉出個極淺顯的例子:「假若某天你正溫書,你娘忽然走進來關切愛撫你一番,然後叫你出去玩,你會去嗎?」


  小黃聽聞,猛打一個寒噤,「不去。」


  「為何?」


  「我娘才不會做這種事,一準是在詐我,我要是去了,肯定不會有好下場。」


  極清抖開扇子搖了搖,「還算不傻。」又說:「認清本質,差不多就是這麼個理。」


  眼下的情形與極清所說,八九不離十,是以小黃沉吟一番后將劍收鞘,對暘□□:「我們換個走的方式。」


  暘谷問:「怎麼個換法?」


  「幻境之中既然路非路,那麼原本不是路的地方指不定就是路。」小黃說著將手覆在身後的磚牆上一寸一寸地摸,觸手的岩磚都十分生硬,爬滿了綠綠的苔蘚,小黃十分有耐心地一塊一塊找下來,終於在離地面五寸高的地方發現一個同她進來時候一模一樣的虛空。


  用蒼梧慢慢將虛空挑開,小黃先是將暘谷推進去,接著自己也快速鑽入。


  然而,虛空后的場景並非是她預計的崑崙虛山腳,而是一間喧囂熱鬧的酒樓,四周座無虛席,時不時有店小二的吆喝聲在門口響起,很快又被食客的喧鬧聲淹沒。


  小黃有些懵,暘谷看上去也不比她好到哪裡。


  小黃撓撓下巴,莫非是她猜想錯了?幻象並沒有被打破?


  可是,他們確確實實到了另一個地方。


  「師姐。」暘谷拉住她,「你看外面。」


  小黃回頭,從酒樓敞開的大門可以看見樓外的場景,正值晌午,日頭毒辣,將大地烤得焦灼滾燙,青石街上人頭攢動,來往商販絡繹不絕,吆喝叫賣聲此起彼伏響徹一方。酒樓門口一面暗紅色旗幟隨著穿堂風獵獵作響。


  看起來是一派熱鬧市景。


  可若將行人全部隱去,屋瓦磚牆再頹敗些,不就是他們此前走不出來的那條殘破街道嗎!

  小黃正愣神,忽聽得身後傳來女子潑辣的嬌笑聲,「老吳又輸了,罰酒!罰酒!罰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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