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陰謀與密
寂月清皎,落滿華庭,月光倒下的樹影隨著雲霧散開,透過窗紙,在地面上慢慢清晰起來。
小黃翻過身,數著地面的樹枝杈,對綉綉說:「你不用謝我的,我也沒為你做什麼。」
綉綉似乎搖了搖頭,小黃聽見髮絲在綢緞枕頭上的輕微摩擦聲,「姑娘能陪我說說話,我就很高興了。」
綉綉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還是像在嘆氣,小黃無法懂得綉綉心中的鬱結,但她感覺這種時候需給綉綉找個物什分散一下注意力,便指著地上樹杈的樹影故作新奇道:「你看這些樹杈杈像什麼?」
綉綉順了她的話問:「像什麼?」
「嗯……像不像皮影戲?」
綉綉噗嗤一聲笑了,「姑娘好沒意思,本就是影子,何來像影子一說。」
小黃雙手托住下巴,笑嘻嘻道,「那你說像什麼。」
「我又怎會知道。」
「哦,那你就有意思啦,連想都不想一下,我好歹還動腦筋了呢!」
「姑娘你!你真是……」綉綉說不過小黃,只得服軟,「好吧,好吧,我想就是。」趴在錦被上低頭沉吟起來,過了片刻,忽而驚嘆道:「你看左上角那處,像不像垂釣老叟?」小黃瞧了瞧,「唔,是挺像。」
「右邊,是平湖飛燕。」「像。」「往下點兒,是壚邊伊人。」「像。」「再往下點兒,是怒濤卷雪。」「也像。」
……
兩人一問一答間,房裡的氣氛歡愉許多。暗中看不見綉繡的表情,但小黃估摸綉綉此時定是笑著的,聽她聲音,語調愈來愈歡快。
對嘛,笑了就好。
「姑娘你看,那邊的枝杈還籠了層淡煙,也是有趣。」
「哪兒呢?」
「喏。」綉綉伸出手去指,在地面上投下一隻纖細的手臂影子,「靠近屏風的地方,再往上一點。」
小黃看去,果見樹枝上方裹了一團黑霧,較之樹影淡些,原主應該不是實體,而屬縹緲之物,確如綉綉所說是「淡煙」不假。
綉綉突然「呀!」了一聲,「那影子移動得甚快!」
小黃聞言,眉一擰,掀開被子沖了出去。
房門「吱呀」一聲被猛地推開,門外,月華如水,庭院空曠,小黃視線掃過一圈,卻是連夜間飛行的鳥兒都沒有發現。
「阿嚏。」夜風刺骨寒,小黃只穿了褻衣,腳還打著赤,被風一吹抖了三抖。綉綉匆匆趕來為她披上大襖,嗔怪道:「姑娘好端端的跑出來做什麼,快回罷,別凍著了!」
小黃將大襖攏了攏,塞得緊些,不讓風透進去。再回頭,看方才籠了淡煙的樹梢,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果然,有些不大對勁。
「速速通知我大哥,這煦晨宮裡好像混進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小黃囑咐完綉綉,想回屋找衣服穿,再去往極風哪兒,一扭頭,見綉綉還立在原處,「你怎麼了?」
只見綉綉顫巍巍地握住小黃的手臂,「姑、姑娘莫嚇我,什麼是不幹凈的東西啊?」
小黃隨口一答,「鬼魂之流吧。」
話音未落,手臂上傳來巨大的收緊力,耳旁,則是綉綉自肺葉里迸發而出的尖叫。
煦晨宮一夜,雞飛狗跳。
***
與此同時,陌青天,上清宮,偏苑。
床榻上的男人猛地睜眼,看清眼前浮動的淡紫色煙霧,倒不驚訝,語氣淡然道:「又是你。」
煙霧驟明了一下,變成明亮發紅的顏色,從裡面傳來尖利的男子聲音:「不錯,本君又來了。」
「陸彌神君的仙障都能破開,你倒有幾番能耐。」
「笑話!陸彌?本君稱霸魔界的時候他還只不過是一介凡修!哪怕他現在位列上神,本君也能在這上清宮裡來去自如!」
「一個肉身被封印的人,怕是沒有資格在這裡叫囂。據我所知,封印你肉身的人中,有他一個。」
「呵,你說的不錯。」紫霧慢慢聚攏,凝成一個人形,「所以本君需要你的幫助,助本君奪回肉身。澤兒……」
「我不叫那個名字。」男人打斷他,「我叫暘谷。」
紫霧譏笑兩聲,「不就是那隻小雀兒隨口給你取的嗎,就這麼認死理?」
「你難道就不認死理嗎?從崑崙一直追到九重天,就為了讓我幫你。」
從暘谷離開在昆崙山腳所遇的幻境,到妙成玄尊的料峭宮養傷時,這股紫氣便會時不時出現在他眼前。初時暘谷甚驚恐,不知是何物,久而久之,便已木訥,離開崑崙來到上清宮,紫氣竟也一路跟來。
其實按照尋常的進度跟在陸彌神君身後修習,他的心智不可能成長得這樣快——受紫氣中的魂魄點撥居多。
三界之內,能讓陸彌神君不惜消耗神力封印其肉身的,只有前魔君無垢一個。且不止陸彌,天君,天后,戰神胤琰,包括崑崙妙成玄尊,極清上神,當年都參加了那場神魔交戰,最後雖然封印了無垢的肉身,卻無法銷毀他的魂魄,天帝將其碎成三魂七魄,十方上神各收一縷,全力鎮壓,然而戰神胤琰歷劫,鎮壓惡魄的神力變弱,無垢的這一縷魂魄便逃了出來。
雖只一縷惡魄,其厲害,暘谷在幻境中便已領教過,且這縷惡魄無論是出入料峭宮還是上清宮,竟從未被人發現過。
「若真按你所說。」暘谷冷哼一聲,「我當是天君與天后的子嗣,有什麼理由要幫助你?」
紫氣湊近道:「可是他們遺棄了你呀,發現你染了本君的魔毒,藥石無醫,就遺棄了你,剝奪了你全部的心智,把你丟進荒山,八萬年來自生自滅。」
暘谷皺了皺眉,「離我遠點。」
見無垢不為所動,暘谷冷聲道:「縱然如此,罪魁禍首依舊是你。」
「是本君不假。不過本君現在只一心想要回本君的真身,沒有別的動作,更不會出手害那隻你心心念念的小雀兒。」
暘谷終於正眼看向無垢,「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啊,你不知道,不知道金烏住處是禁地,為什麼?因為天上那對夫妻不想讓別人發現你,他們自己不來看你,也不許旁人看你,還放了只金烏,為了看住你。」
「可是你那隻小雀兒壞了規矩,她不僅入了禁地,還把最不該被人發現的你帶了出來。」無垢頓了頓,「按理說,其罪當誅。」
暘谷慢慢收緊拳頭。
無垢的聲音愈發尖利,且急促,「可是她身邊的人,一點反應都沒有。那對男女,你見過了吧,他們見到你作何反應?」
暘谷知道無垢口中的「那對男女」指的是天君和天后,誠然,他已面過聖,他仔細回想一番,不得不承認,「未有反應。」
「這上清宮的主子呢?陸彌什麼反應?」
「未有反應。」
「崑崙那隻老東西呢?」
「未有反應。」
「小雀兒她爹呢?」
暘谷沒有說話,但答案也是,未有反應。
的確,太過蹊蹺。如果無垢所言屬實,天君,天后,陸彌上神,極清上神,妙成玄尊他們理當發現自己,而現在,卻是毫無風聲。妙成與陸彌相繼向他傳道,若他身上真有無垢魔氣,是半仙半魔之物,天上眾人理當提防他。
也有一種可能是無垢說謊了。然而……暘谷伸手摸了摸眉心,感受到那裡灼熱得詭異的溫度。
無垢降了聲調,語氣變得輕鬆愉悅,「天上的那些人,一個比一個險惡,他們暗地裡打得什麼算盤,本君是猜不出,本君只奉勸你,若不想那隻小雀兒的下場太慘,就乖乖聽本君的話。」
「你走罷。」暘谷閉上眼,「我不同妖魔為伍。」
凝成人形的紫氣慢慢散開,又變作淡薄的一層,在屋內盤旋一圈從敞開的窗戶飛出,陰惻的聲音仍留在屋內,「本君明日再來。」
待餘音全部消散,暘谷起身,將軒窗關閉。
「砰」地一聲,兩扇窗合起的瞬間擠進來一陣冷風,暘谷的指尖有些冰了,觸碰到胸前皮膚時,觸感很涼。他慢慢從脖頸間套出一塊玉墜。
雕成凰鳥模樣的水色白璧,中間蘊紅,尾羽凝血,流雲赤火一般。
指尖在玉墜上來回撫摸,溫柔,仔細,一點一點描摹那隻凰鳥的形狀。玉墜被身體的溫度帶得極暖,冰冷的指腹觸碰在上面,很舒服。
暘谷將玉墜翻轉過來,只見玉墜背面正中,筆鋒清雅地刻著一個「黃」字。
窗子沒有銷緊,此刻又叫風吹開了,灌進屋內的涼風吹得床邊錦帳波浪般翻滾,吹得靠窗書案上,沒被鎮紙壓住的紙張悉數翻卷下來,四處飄搖亂滾一番落在地上,一頁一頁,白紙,僅一黑字,同玉墜上所刻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