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依舊在爭

  水花響過,窄橋上登時驚慌一片。


  落水之人在湖面撲騰幾下,旋即沉入水中,再無動靜。茗若捏著帕子,面色慘白道:「快!快救人!」


  茗若貴為茶神之女,出行除了貼身婢女外,自然帶了不少親衛,後者領完命,下元宵般一個接一個躍入湖中,撈起了渾身濕透,瑟瑟發抖的綠茶。


  原本盛氣凌人的綠茶,此刻狀若驚弓鳥,囂張氣焰被澆個透里滅,要多狼狽有多狼狽。裹上大襖,在另一名侍女的攙扶下往茗若來時所乘的轎子走去,一步兩趔趄,背影楚楚可憐。


  白朮站在一旁,有些歉疚地挑了挑她並不存在的眉毛。


  唔,這廂……還真是不好意思呢。


  適才綠茶路過白朮身邊,冷不丁伸手去推她,白朮倒是給她結結實實推了一下,奈何在東海摸爬滾打二百多年,身子骨雖瘦,下盤卻是穩紮穩打,又豈是綠茶這樣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丫頭能推倒的?


  一下沒推動,綠茶瞪了白朮一眼,又推第二下。


  白朮腳步一挪,給她閃開了。


  淺碧色的人影頓時像只斷了弦的風箏,直愣愣撲下橋,濺起幾尺高的水花。


  於是,便有了開頭的一幕。


  茗若沒看清事情發生的全貌,不過自家侍女的性格她心裡有數,綠茶落水多半是她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一計不成,反倒落了他人口實。道歉?當然不。身份尊貴如她,沒有向別人低頭的道理。


  茗若有些幽怨地看了看白朮,這個始終戴著面具的女人到底是什麼來歷?自她聽聞翊澤將這個女人帶進太興宮起,心中便無一刻安寧。百年前天界退婚,已是讓她、讓爹爹都蒙上大辱,如今她又知曉自己求之不得的垂憐,竟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人奪去,她怎麼能咽下這口氣?

  任心中情緒波動,茗若表面上山水不露,絞了帕子掩住口,沖白朮道:「讓姑娘見笑了。」


  「無妨。」白朮將胳膊抱在胸前,「仙姬的婢子落水受驚,仙姬不回去看看嗎?還要繼續往前走?」


  茗若已經錯開白朮半步,聽聞此語腳步頓了頓,臉上浮出一絲驚訝,似是沒料到白朮會這樣同她說話。


  無論言行,都太過坦然自若,且並非刻意端架子,而是從骨子裡就透出不卑不亢,讓人忍不住猜想,隱藏在面具下的會是怎樣的面容。


  茗若咬住唇,「一介婢子而已,不勞姑娘費心。」


  「不好吧,好歹也是跟在你身後盡心儘力的……」白朮笑了笑,話頭一轉,「仙姬的婢子,需多加管教才是。」


  「姑娘……未免管得太多。」茗若狹長的鳳目覷了白朮一眼,聲音無形之中拔高一調,「這是茗若的家事,還望姑娘莫要插手。」


  「這樣啊。」白朮點點頭,將站在她身旁一直沒做聲的素縈往前一推,「那仙姬的家裡人,也請仙姬速速帶走吧,我想我也不便插手。」


  一句話,將在場眾人說得皆愣住了,素縈迴過神后,轉身,白著一張臉沖白朮道:「姑、姑娘,你說的什麼?怎麼素縈聽不懂。」


  「聽不懂?」白朮側頭看她,沖著茗若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從前的主子……哦不,一直以來你的主子不都是她么?」


  「姑、姑娘……」素縈眼睛紅紅的,似是要落淚,被白朮這樣一說,眼裡卡在眼眶裡,要落,又不夠數,整個人看起來有些僵硬。


  白朮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主僕二人,倒不是她有多神機妙算,只是方才一行人在橋頭相遇時,素縈沖綠茶互相交換了個眼色,動作雖短且細微,卻剛好被白朮看見了。


  再聯繫前後因果和素縈之前的表現,白朮心中大致有了個猜測。


  猜測而已,尚不能決斷,白朮便說完話似的說出來,一番觀察后,她將這猜測篤定了七八分。突然,就覺得有些疲憊。


  上一世,白朮生活的圈子並不大,且單純,心機、計謀,她從未遇到過,因此也養成了遇事想當然的性子,仗著身為崑崙仙姬,身份尊貴,倒是從未吃過虧。


  這一世,她一睜眼便是灰暗的世界,身邊人是敵是友,根本無從可知,她在東海的貧民窟里謀生,從被欺凌、被哄騙,到佔領自己的一席之地,現在回想起來,她已經記不得自己到底經歷過什麼,只知道歷經兩世,天上地下,她早已看遍,她意識到這個世界並沒有她想象的美好。


  眼前的素縈,生著嬌柔的面貌,自她住進太興宮后便常伴自己左右,本以為是個可交心的人,到頭來不過是自己自作多情。素縈的一舉一動,都是為茗若在謀划,卻一直以笑臉待她,白朮覺得心厭。


  也罷,她有什麼理由去責怪別人呢?能察覺到素縈的怪異,不正因為她自己一開始便留了心眼嗎?她不知何時學會了待人留三分,她早已不是從前的自己。


  白朮嘆口氣,推了素縈一把,本想叫她回自己主子身邊。誰知那素縈不知是太過慌張還是怎的,叫白朮輕輕一推,竟整個人癱軟在地,乍看之下,像是白朮怒極推倒了她。


  這一幕看在茗若眼裡,便是一出殺雞儆猴,驚懼之下也生了怒氣,素縈確是她安插在白朮身邊的,為的也不過是能時常獲取白朮的動向,再則她也好奇,能被翊澤看上的女人究竟生了副怎樣的容貌。


  眼下白朮做出此舉,分明是在怪她有害人之心,茗若自詡出身名門,一舉一動都要端著大家閨秀的架子,像暗中傷人這樣有失身份的舉措,她斷然不會做。未曾想,此時卻被人誤解了。


  誤解她的人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妖女。茗若愈想愈氣,也愈委屈,臉色陰沉道:「不過是個婢子,姑娘何至於如此相逼?」


  白朮給她嗆住。推一下,就是相逼了?這時又口口聲聲為婢子討公道了?之前的『一介婢子而已,不勞姑娘費心』是誰說的?

  白朮感覺自己跟這個茗若三觀不符,八字不合。還是快走為妙。


  白朮抱抱拳頭,「我不與你多說,我先告辭。」


  茗若一跺腳,「你站住,我沒允許你走,你怎可以走?」口氣蠻橫,本性畢露。


  白朮理也不理,自顧自地往前走。


  茗若急道:「你也不過是仗著有殿下護你!你可知,殿下心裡的那個人,根本不是你!」


  腳步頓了一下,白朮等著茗若把話說完。


  茗若見狀,以為是自己的話戳中白朮心坎,眉目間不由得多了層凌厲之氣,「你可知,那人是誰?」


  白朮笑笑,「自然不會是你。」


  「你!」茗若咬牙,提了裙擺走上前,「那名女子出身崑崙世家,身份尊貴,乃是真正的名門閨秀。殿下與她相遇早你百年,若不是那名女子早逝,怎有你一席之地?殿下不過是在你身上尋些他心上人的影子罷了。」


  「崑崙世家,排行第六的,極黃是嗎?」


  「不錯,看來你知道,那你最好有自知之明……」


  未等茗若把話說完,白朮忽然揭下了臉上的面具。


  粉面,杏腮,一雙美目含情,顧盼間說不盡的顏色傾城。


  茗若瞪大雙眼,「極、極……」


  白朮勾唇,「你也說了,殿下是在我身上找尋他心上人的影子,你看我生的這副面貌,可像?」


  像,當然像,她幻成了曾經的自己,怎麼可能不像?從茗若因驚恐而顫抖的瞳仁里,白朮看見了倒映著的,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像,卻又不像,曾經的她是斷然不會同妖冶美艷扯上邊的,頂多是他人口中生得水靈的姑娘,而白朮現在所看見的容顏,一顰一笑儘是媚態,只因眼中多了一絲風塵和疲憊。


  ***

  待茗若踉踉蹌蹌地走遠,石橋上只剩白朮一人,她到湖邊汲了把水,抹掉臉上的五官。


  清水接觸皮膚,帶來的卻是刺骨的疼痛,白朮將衣領拉下一截,看見脖子下方的皮膚已變作青黑交雜的顏色。


  白朮曾經很多次地嘗試變成從前的樣子,然而魅叉化形,只可化世間有的,她從前的身子早已在烈火中焚毀,脫離三界,強行幻化,帶來的只能是咒術反噬。


  白朮將衣領拉好,搖搖頭嘲笑自己,沒事逞什麼能?拿命開玩笑。


  不過看著茗若那副表情心裡還挺爽的就是了。


  素縈也隨著茗若走了,白朮在逛下去也是索然無味,便往來時路走,身後窸窸窣窣,白朮知道是翊澤派來暗中保護她的影衛。


  白朮忽然有些頭疼,方才一幕,那些影衛自然是看到了,勢必會稟報給翊澤。不知翊澤會作何反應?他既已經認定她就是極黃,多半是不會驚訝的。


  白朮想不通,翊澤為何那樣篤定,篤定到她心中生悸。


  踏上馬車,白朮理了理裙角皺褶,隨行的車夫問起素縈的去向,白朮只道素縈另有事去了。


  因為心中有事,對於車中景白朮沒怎麼在意,直到馬車駛回棧道時她才發現車廂里同來時有些許不同。


  至於哪裡不同……


  白朮起身,踱步到角落。她記得擺在壁角的這隻黃花梨香爐,來時是燃著的,此刻卻熄滅了。燭熄火滅,於皇族是味禁忌,因而香爐里的香平日都有人添,將熄時便會及時添補。


  估計是素縈管的這事。白朮猜測,四下找了找,沒找到用作添續的物品,便順手將爐蓋揭開。


  這一揭差點把白朮的心臟嚇得跳出來!


  只見碗大的香爐里,橫七豎八地塞了許多人骨,正中還擠著一顆骷髏頭!在白朮將要驚叫出聲時,一隻指骨模樣的物什慢慢移到骷髏的嘴部。


  「噓!」骷髏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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