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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9

  定王回府時,常荀和阿殷正在清知閣里等著。


  曲廊兩側的荷花正在盛時,臨近閣樓處有兩支花苞亭亭而立,阿殷就站在欄邊,緋色的官服在荷葉掩映下微搖,身姿比之荷花更見婀娜挺俏。定王在宮中攢下的積鬱,在看到阿殷時掃去了大半,於是腳步輕快的走過曲廊,進入閣中。


  常荀當即迎了過去,「殿下,情勢如何?」


  這閣中只有常荀和阿殷等待,此外別無旁人,定王走至案邊喝茶潤喉,道:「太子承認了高家的事,但鳳凰嶺的刺客,卻不是他安排的——倒沒出我們所料。」


  「那皇上如何處置?」


  「處置?」定王嗤笑,「太子從前做那麼多糊塗事,何曾見父皇處置過?這事稍後再說,你先叫人將邱四娘和廖染挪出來,親自護送入宮中東小門,會有人接手。若能見到父皇,連同你先前去過的歌坊,事無巨細都如實稟奏。」他轉向常荀,神色稍肅,又囑咐道:「廖染的性命暫時不能取,先留下右手。」


  ——廖染便是那日在鳳凰台假扮阿殷,將高妘推下斜坡的易容高手。


  常荀有些意外,「將她們都送入宮中?那豈不是……」


  「父皇應當是要對劍門動手,他既然要,送去便是。」


  此言一出,常荀和阿殷均大為意外。廟堂之上匯聚名士大儒、才俊政客,江湖之中也不乏奇才能人,三教九流往來,各行其道,權貴有權貴的活法,賤民有賤民的生活,只要沒做出謀逆之類的大事,朝廷也是睜隻眼閉隻眼,相安無事。這回劍門之事雖可惡,細究起來也只是刺殺未遂,幕後推手尚未揪出伏法,皇上竟是要對劍門動手?


  阿殷忍不住道:「皇上要親自徹查劍門,難道他與旁的江湖門派不同?」


  「我也不知。」定王沉吟,又向常荀道:「你先前查探劍門,可曾覺出異常?」


  「似乎……沒什麼不同。」常荀也難得的疑惑起來,「做的是相似的買賣,行事也相差無幾,只是高手多一些。唯一讓我費解的是,看他們在京城的安排,怕已有很多年的積累,卻一直沒鬧出過什麼動靜,直到兩三年前才稍有聲名,這倒與別處不同。至於其他的,在京城裡旁人只敢在市肆下手,動靜很小,他們敢把手伸到殿下身上,著實膽大妄為。」


  這般聽起來,似乎也沒什麼特殊之處。


  定王皺了皺眉,「此事容后再議,你先送她二人過去。」


  這事情未免透著古怪,不過既然是君命,常荀自然不敢耽擱,當即走了。


  這頭阿殷才要跟定王詳說,卻見曲廊對側蔡高求見,召過來一問,蔡高帶來的消息叫兩人都有些意外——


  封倫竟然不知何時自盡了。


  蔡高的面上有些頹喪,「常司馬雖拿到了他的供書,到底無權關押,便安排人在周圍盯著。方才有北衙的小將軍帶人闖入封倫家中,這才發現他已經自盡。據說死得很安詳,嘴角還帶著笑意,屋裡所有物件都齊齊整整,不像他殺。北衙的人已經帶著他回宮了。」


  這消息叫定王意外,轉念一想,卻又不算太意外。


  先前他並不確信封倫供詞的真假,即便有猜測也未經證實,所以哪怕懷疑封倫或許是潛伏在東宮的人,在他罪名議定之前,除了派人盯著之外,並不能如囚禁邱四娘那般禁錮他。封倫要在家中自盡,旁人還真沒法阻止。


  如今他這麼一死,事情便更加撲朔迷離——


  若此事是太子指使,方才殿上對峙,太子矢口否認,如今沒了封倫,更是死無對證,即便有那供認書信,太子也可咬死到底。反過來想,封倫之死,也可猜做太子的安排。


  若封倫是受他人指使,他這樣從容自盡,必定已將所有線索毀了,即便想要追查,也沒辦法拿出鐵證。


  這買通劍門在鳳凰嶺刺殺的事情,便只能各憑判斷,難有定論,端看如何判斷。


  阿殷默了片刻,道:「前有鮑安,後有封倫,這兩人先後自盡,不管是誰的安排倒是將太子推到了尷尬境地。可惜封倫一死,這線索幾乎斷了,想揪出那個人來,就更加艱難。」


  那個人是誰,定王和她都心知肚明。


  定王面色微動,卻未細說,在窗邊沉吟許久,才道:「其實就算封倫不死,這事深查下去,也未必有多大作用。父皇心中有數,待時機成熟,自然會處置。要緊的是劍門,我總覺得其中另有古怪。」


  眉頭不自覺的皺起來,定王走至案邊坐下,阿殷瞧他心事頗重,便倒杯水給他。


  相處一年多,兩人間早有默契,阿殷清楚他需要什麼。


  定王默然飲茶,閉上眼睛。


  阿殷走至後面蒲團上跪坐,雙手落在定王鬢邊,輕輕揉動。她的指尖因為方才玩水,還帶著涼意,貼在鬢間緩緩揉動,叫定王腦海中越系越緊的結解開些許。隨著指尖的動作,定王的神思漸漸又清明起來,緊皺的眉頭也稍稍舒展,他睜開眼,眼底陰雲漸散——


  永初帝在見到書信時的猜疑、太子的針對、代王的暗中手段,都只為自身謀利。這些糾在一處,著實令人煩心,如枷鎖桎梏,令踽踽獨行的他倍感疲憊。這濃重的疲憊,正漸漸被阿殷驅散。


  定王忽然想到,這條坎坷的路上,他已有了同伴。


  艱難困苦充斥人世,這樣的相伴便彌足珍貴。如同冷夜獨行時瞧見天際微光,令人期待晨曦的到來,願意為追逐依舊的陽光,忍受眼前的暗冷。


  他抬臂按住阿殷的手,緩緩握在掌中,側身溫聲道:「陪我喝一杯?」


  「好啊。」阿殷莞爾,因為身材高挑,跪坐時甚至比盤膝而坐的定王都要高上些許。她雖還是司馬的打扮,官服冠帽俱全,在定王溫和聲音的蠱惑下,卻總容易流露出女兒情態,杏眼中盛著笑意,眼尾輕挑的弧度風情綽約,眼神中隱約有了繾綣意味,比之初見時的十五歲少女更見韻致。


  越來越像夢中那個陶殷了。


  定王的手指停在阿殷臉頰,不自覺的越貼越緊,那個許久不曾出現的夢境又清晰浮現。


  原以為將她留在身邊就能保她周全,如今看來,這還不夠。劍門與代王之間必有瓜葛,他們敢在鳳凰嶺明目張胆的行刺,焉知不會用旁的手段繼續加害?屆時若他自身都難保,又如何保得住眼前的阿殷?阿殷在京城的光芒已越來越耀眼,以代王的心性,不可能不記恨她,若沒了他的保護,自是孤力難支。


  算來算去,唯有徹底剷除代王,才可能將威脅盡數消去。


  「阿殷,」定王目中漸添溫度,彷彿感嘆,「你沒這麼能幹就好了。」


  阿殷一笑,「若不能幹,如何輔佐殿下?以殿下的眼光,恐怕也不會知道,天底下有我這麼個人。」


  「說的也是。」


  ——若不是她能幹,他確實不會注意臨陽郡主府的庶女,更不會知道,天底下竟還有這樣一個阿殷,兼具美貌才幹,性情洒脫笑顏明朗,牽動他的目光與心思,能夠陪伴他同行。若不是她能幹,兩人絕難有交集,於是他依舊孤獨,她繼續困於身份,平白錯過,豈非萬分可惜?

  定王的目光黏在阿殷臉上,深沉如幽潭,卻分明藏著情意。


  這樣的凝視如磁石般令阿殷沉溺,瞧見他為劍門的事熬出的眼底淺淺烏青時,卻又覺得疼惜。


  她雖自幼失了娘親,卻還有父親的愛護和兄長的照顧,他呢?


  在定王府這麼久,阿殷很清楚永初帝和太子對他的態度,更知道定王踽踽獨行時背負著什麼。論才幹武功,英武果斷,永初帝諸皇子中,定王可推翹楚。永初帝將東宮交給庸碌無能的長子,即使定王殫精竭慮,忠正事君,換來的也只是又用又防。永初帝究竟是怕定王羽翼太豐滿威脅到他,還是因為庶出的身份?更或者,永初帝已不將他當兒子,只將他視為有點血脈關係的臣子?


  君臣父子,有天塹之別。


  阿殷猜不透君心,卻略微能讀出定王的心思。


  深沉的眼睛對上慧黠的眸子,她眼中的光芒驅散定王心底陰鬱,遂道:「陪我喝一杯?」


  「好。」阿殷忽然湊過去,毫無預兆的在定王唇上親了一下,盈盈笑道:「來到王府大半年,卻還沒跟殿下喝過酒,殿下想喝什麼,我去準備。」


  定王猝不及防,被親之下意外而驚喜,微怔過後想要勾住她後頸,阿殷卻已在蜻蜓點水後撤身退後。


  「殿下若沒有吩咐,我便取一壇十八仙!」她彷彿頗得意這般偷襲,噙著頗有得色的笑容,轉身便走。


  定王一霎時便起了將她捉回來的心思,足下蓄力,如箭支彈起,就想去攬她腰肢。


  阿殷卻反應極快,一瞧定王身形撲向門口,當即折轉身子,自旁邊竄出——那邊的雕花門板已然卸下,外頭是臨水曲欄。她眼角餘光掃見緊隨而至的定王,嘴角笑意更深,入玉燕般飛身而起,足尖點在荷葉上,凌波踏水,飛渡荷塘。


  荷葉搖動,緋衫滑過綠波,高挑的身影盈盈落在對面的白玉欄杆外。


  阿殷駐足回身,故意朝定王拱手為禮,卻是笑生雙靨,勝於芙蓉。


  定王瞧著她的身影,兀自失笑。


  胸中鬱氣散盡,只有她方才的驚鴻之姿留在腦海。


  飛檐翹角之外,陽光明媚,樹蔭深濃。


  定王望著阿殷的背影,似乎聽到了芙蓉花開的聲音。


  *

  東宮被閉,太子禁足思過的消息很快傳遍宮城內外,朝野上下一片沸然——永初帝登基至今已有九年,太子雖庸碌無能,卻是永初帝親自擇定的儲君,這些年固然受過許多責備,卻從未遭過如此挫折。閉宮思過意味著聖意怎樣的折轉,朝堂中人心知肚明。


  就連定王聽到這消息時,都十分意外。


  旋即,當日永初帝跟前只有定王和太子議事的消息傳開,便有許多朝臣將目光投向定王,想從他這兒探些消息。定王並不欲在這個時候攪渾水,隱約猜出太子被禁足是跟代王有關,更知道永初帝近來心緒不佳,便也不妄動,每日除了例行公事,將一應應酬都推了。就連常荀都難得的乖覺,除了往來公事,也不曾跟誰特意往來。


  倒是阿殷得了閑。


  高家的事塵埃落定,定王府中近來也沒多少事情,此事離婚期只剩三個月的時間,定王便准她在家準備,只在有事時去王府。按著習俗,不論高低貴賤,新娘子在新婚當夜都該給新郎送個親手做的東西,定王對此很期待。


  阿殷尚未想好要送定王什麼,便只在家偷懶。


  陶秉蘭為了準備秋試,近來住在監中讀書,極少回家。陶靖因為永初帝臨時起意去行宮避暑,隨行外出,已有兩日不曾回家,只剩阿殷帶著奶娘守在家中,帶著如意將近來街市上新出的糕點佳肴品嘗了個遍。


  這日天氣陰沉,濃雲堆積遮住日頭,將連日的熱氣驅散許多。


  阿殷前晌去季府看望季夫人,被季夫人留著用過午飯,眼瞧著天上似要下雨,便趕著先騎馬回家來。


  誰知道才進家門,就見門房的劉伯神色惶惶,匆匆迎來,未待他開口細稟,阿殷已道:「定王殿下來了?」說話間,便將馬韁繩遞過去。


  「姑娘……」劉伯的話噎在喉嚨,「姑娘早就知道了?」


  「他們在這裡,自然是殿下親至。」阿殷抬起下巴,指著在門房側小廳中的兩個侍衛。他們是定王府右衛的人,阿殷常隨定王出入,又擔任過右副衛帥,自然熟悉得很。她進門時覺得氣氛不對,習慣性掃向小廳,瞧見對坐喝茶的兩道側影時,就已分辨了出來。


  兩名侍衛當即起身行禮,阿殷便也笑著招呼,吩咐劉伯好生招待,旋即匆匆繞過影壁入內院。


  院中涼風陣陣,定王坐在北側井邊的重檐歇山亭下,姿態挺拔。


  奶娘帶著如意等人侍立在屋檐下,彷彿是得了囑咐,不敢上前打攪,只遠遠伺候。


  那邊定王側身對著她,聽見動靜轉過頭來,便見阿殷一襲柔軟的煙羅襦裙,身上是件象牙色綉海棠的半臂,盈盈立於門邊樹下,修長輕盈。漆黑的頭髮斜挽為髻,中間點綴兩朵宮花,珠釵挑在鬢側,上頭流蘇只及耳梢,別顯俏麗明朗。


  看多了她穿官服的精幹模樣,如今瞧她作此打扮,定王發現她似乎又長高了許多。玲瓏有致的身材被柔順的裙衫勾勒,腰高腿長,顯出窈窕身姿,加之久經歷練,面目添了沉靜氣度,一時間竟叫定王目光稍駐。


  阿殷徑直朝他走過去,慣常的拱手為禮,帶著笑意,「殿下駕臨寒舍,父兄卻都不在,委屈殿下了。」


  「我來找你。」定王示意她坐下。


  亭中設有竹制的圓桌,上頭有奶娘奉上的茶盤水果。


  阿殷取了茶壺給定王茶杯續滿,瞧他面有郁色,便問道:「殿下是有事情吩咐?」


  「父皇前些天眼神邱四娘和廖染,又查封了那歌坊,派出親信之人去查探劍門底細——劍門背後,果真有蹊蹺。」定王聲音微頓,「今日他吩咐我前往靈州,核查這些消息是否屬實。看樣子,他是要對劍門出手。」


  阿殷正拿銀刀破橙,聞言頓住,目光一緊,「劍門背後……難道是他?」


  「還未查實,所以不能妄言。」定王行事依舊謹慎,望著阿殷,道:「我明日啟程,歸期未定。」


  阿殷擱下手中的銀刀新橙,「劍門既然……殿下去靈州,便又是場艱辛。我陪殿下同去吧?」


  「你在京城等我回來。常荀會留在這邊,有事同他商議,不可輕舉妄動。父皇的動作必定會被他察知,你是我的側妃,凡事皆可安排旁人去做,不可自陷險境,記住了?」定王的目光籠罩在阿殷面龐,見她點頭,才鬆了目光。


  肅然叮囑過後,他便露出些許笑意,「我今日,只是來道別。」


  「道別該折柳為贈,院外就有柳樹,我去折一枝送給殿下?」阿殷打趣。


  定王卻搖頭,「柳枝不能充饑,留著明日再送。先前在西洲的農家,你曾做過酸筍雞皮湯,味道就很好。」


  阿殷愕然,「殿下難道尚未用飯?」


  「留了肚子,專等著你。」定王認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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