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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8

  七月流火,天氣雖由熱轉涼,卻依舊酷熱難耐。


  定王歷時一個月,總算將鳳凰嶺上的事情查出了眉目,結果卻不盡如人意。心頭壓著疑惑,他並未立時定論,也未在外張揚此事,只在次日帶著封倫的書信入宮交給永初帝,然後將查案的前後始末原原本本的稟明。末了,拱手肅然道:「兒臣奉父皇之命深查,目下只查到這些。封倫的書信兒臣並不敢深信,所以呈給父皇,請父皇裁斷。」


  永初帝已將封倫的供認書信前後看了三遍,面色亦越來越沉。


  他端坐在御案之後,目光如重劍壓在定王身上,聲音都是沉甸甸的,「據封倫指認,是太子動手害你?」


  這殿中空曠恢弘,四角皆有大缸盛放冰塊,炎炎暑熱之中,營出清涼天地。定王對上永初帝的目光,那雙眼睛跟從前一般含著疏離狐疑,令他如被涼水澆透,脊背竄上寒意——縱然東宮庸碌,卻是永初帝親自擇定立的東宮,前番鮑安自盡怕已驚動太子,這段時間裡,東宮與中宮未必沒有給永初帝吹過什麼風。


  樁樁件件都指向東宮,又牽繫著見不得光的江湖勢力,若真查實,東宮之位便是難保。以永初帝的性子,對著這封供認信會作何感想?


  恐怕真如他所料,會懷疑這是構陷之舉。


  定王心中愈冷愈沉,聲音便格外平靜,「此書只是封倫一家之言,兒臣不敢深信,故呈給父皇,請父皇裁斷。」


  永初帝卻反問道:「刺殺之事由你親歷,案子又是你來查,自然比朕清楚。這封信,你怎麼看?」


  父子二人,一坐一立,皆是神色冷凝。


  定王拱手,是慣常的冷肅態度,「兒臣認為,不可全信。」


  「哦?」永初帝面色稍緩,歪著身子靠向旁邊,擺出個稍微放鬆的姿勢,「何以見得?」


  「兒臣在鳳凰嶺遇襲時,那十名刺客出手皆是殺招,要取兒臣性命,兒臣九死一生,能夠逃脫實屬僥倖。那些刺客是劍門中人,應當無疑,不過封倫供認此事是由太子唆使,兒臣以為,此言有待商榷。父皇親自撫養兒臣與太子長大,教誨兒臣當兄友弟恭,仁愛友善,太子得東宮大儒教導,更應通曉此理,應當不至於對親兄弟出此殺招。再者——」定王聲音微頓,對上永初帝的雙眼,緩緩道:「兒臣遇襲是一件,有人暗中做手腳意圖令兒臣和高相反目是另一件。前陣子兒臣辦姜家的事,高相助力良多,京城中雖有人希望兒臣與高相不睦者,太子卻是東宮之主,應當不至於如此不識大體。」


  前半句話甚合永初帝心意,後半句卻叫永初帝沉吟。


  ——刺殺手足的事情太子或許不會做,但要說挑撥跟定王越走越近的高相,斬斷定王根重臣的關係,太子未必沒有這個心思。定位所說鮑安的事頗為可信,若關於高妘的流言,乃至鳳凰嶺的推落斜坡的事當真是太子的手筆,太子的居心確實可惡,也確實不識大體。


  至少作為國之儲君,為一己私利而對相府動手,著實不分輕重。


  永初帝皺著眉頭將定王審視片刻,「所以你覺得,這是封倫在構陷?」


  定位並未全盤承認,只是道:「關於刺殺的事,尚需再查。封倫是東宮屬官,若是存心構陷,於太子不利。兒臣以為,父皇可召太子過來詢問,或可澄清其中誤會。」


  永初帝掃過那書信,「就依你所言。魏善——派人召太子過來,不得延誤。」


  *

  太子今日原想趁著閑暇去郊外避暑散心,被宮人急召趕來,身上穿的還是家常衣衫。他入得殿中,覺出氣氛不對,瞧見定王眉目冷峻的站在那裡,更是心中一跳,當即跪地朝永初帝行禮。


  永初帝也不叫他起身,叫宮人把封倫的書信交到太子手上,淡聲道:「看看這個。」


  太子端然接過來,只瞧了片刻,面色大變,急道:「父皇,這是何人所書,斷不可信!」


  「先看完!」永初帝沉聲,不怒自威。


  太子只好戰戰兢兢的將剩下內容看完,那手竟自微微抖了起來,叫那紙箋發出抖索的聲響。太子也覺出破綻,忙扔下書信,伏在地上辯白道:「父皇明鑒,這信是有人捏造誣陷兒臣,兒臣絕未做過這些事!兒臣……兒臣敢以性命擔保!」說著抬頭覷了定王一眼,想說什麼,卻又忍下了。


  永初帝穩坐上首,「你不認得信上的字?」


  「兒臣……」太子猶豫了下,道:「不認識!」


  一直在旁沉默肅立的定王側身朝太子拱手為禮,道:「這封信出自東宮屬官封倫之手,那是個微末小官,皇兄或許不認識。不過,封倫所述的這些事情,皇兄也不知情嗎?」——當著永初帝的面,他的態度不算咄咄逼人,卻還是重重撞入太子的耳中。


  太子按著地上冰涼的金磚,冷聲道:「難道你覺得,這些指認屬實?」


  「不論是否屬實,封倫的罪行已經分明。太子——」上首永初帝接過話頭,待太子抬頭與他對視時,沉聲問道:「朕來問你,信中所述的事,你是否知情?」久居皇位之人,天威凜然。永初帝憑此天威震懾群臣,目光至銳利威壓,絕非旁人能比。


  太子被他俯視逼問,掌心竟自沁出了汗,面上也不自覺的漸漸流露驚恐。


  他先前得孟應瀚的稟報后,即逼鮑安滅口以斷線索,沒了那個人證,封倫的罪行也只是他自己供認,應無旁的人證。如今永初帝召他來殿中對峙,也不知定位究竟掌握了幾分證據……那三件事情,兩件都是他所指使,唯有第三件絕對是攀咬!

  太子有了些許底氣,開口道:「這些事兒臣均不知情,是封倫攀咬誣陷。兒臣雖有治下不嚴之罪,卻絕無謀害兄弟之心,請父皇明鑒!」


  「沒有謀害兄弟之心——」永初帝目光如鷹,逼視太子,「那麼高家的事呢,是否屬實?」


  太子哪裡肯認,當即道:「兒臣並不知情。」


  砰的一聲,永初帝猛然一拳砸在案上,驚得太子心跳驟疾。他強自鎮定著抬頭,便見永初帝滿面怒容,右手按在銅鑄的獅形鎮紙上,彷彿再增半分怒氣,就要將那鎮紙砸下來似的。


  太子心中大為惶然,欲待開口再辯,就聽永初帝怒聲道:「玄素,你說!」


  「兒臣遵命。」定王自然也能感受到永初帝滔天的怒氣——看來他已從太子的神色變化之中,察覺了破綻。


  他並無遲疑,將方才跟永初帝所說的話複述一遍,除了鮑安的事,還將邱四娘供認出的歌坊、易容者如實說出,甚至連常荀是如何從歌坊挖出封倫,如何與人追查取得封倫的口供,都說得明明白白。


  語聲簡練而沉靜,如同陳述與自身無關的事情,卻叫太子聽得膽戰心驚。


  他沒有料到,定王竟然已經查出了這麼多東西!

  從最初的鎮定到惶然,再至此時的心驚,太子的面色已然顯出蒼白。他身在東宮,自然知道以儲君身份勾結江湖暗客是多令人不齒,甚至在出手之前,已經想過萬一事情敗露會承擔的後果——這兩件事,他還承擔得起。只是,封倫竟然會在暗中買通劍門的人刺殺定王,還將責任推卸到他的身上?


  太子只覺渾身冷汗涔涔。


  他強忍懼意抬頭,便見永初帝面色沉如寒冰,眸中卻滿是怒火。那是幾近爆發的天子之怒,非他所能承擔,太子驚惶之下,連聲道:「父皇,兒臣覺沒有勾結劍門刺殺定王,兒臣沒有!兒臣敢以性命擔保,兒臣絕對沒有……」


  他的聲音被悶鈍的金石撞擊之聲打斷,那座銅鑄的鎮紙被重重砸到他膝前,將金磚磕出個小坑,而後彈起,幾乎撞到他的臉頰。


  永初帝的怒聲質問隨即撞入耳中,「高家的事,你知不知情!」


  這一聲如炸雷轟響,擊斷太子緊繃著的弦。太子哪裡還敢嘴犟硬撐,當即伏在地上,聲音都有些顫抖,「兒臣……知情。」


  「混賬!」茶杯緊隨而來,在太子面前的金磚上摔得粉碎,溫熱的殘茶濺在太子臉上。


  太子未料永初帝竟然會為這等小事震怒至此,惶惑而驚恐。


  旁邊定王也屈膝跪地,「父皇息怒。」


  「這就是我的東宮太子!我的東宮太子!」永初帝沒有息怒的意思,怒聲道:「我真是選了個好太子!」


  太子久得皇帝偏愛,雖也常受責備,卻都是永初帝的教導,從未見過永初帝如此動怒。


  他無力承受這般怒氣,更沒有定王那樣的膽魄迎著怒氣辯駁,聽見永初帝那句話,深怕他生出動搖東宮的心思,一時間顧不得旁邊的定王了,只求饒道:「父皇息怒,求父皇息怒。高家的事情是兒臣受了蒙蔽,一時糊塗打錯主意,兒臣願往高相府上賠罪,只求父皇保重龍體,千萬息怒。兒臣知錯了,兒臣知錯了。」


  將近三十歲的人不住哀求認錯,永初帝的怒火終於稍稍消解。


  隨即,目中騰起失望,冷聲道:「高晟那邊不需你去賠罪,你只想想,東宮儲君究竟是何身份,該如何行事。」


  太子連聲應是。


  永初帝緩了緩,才道:「刺殺玄素的事,既不是你安排人去做,封倫那邊還需嚴審徹查。這件事交由玄素和刑部尚書去辦,你不可插手。」旋即看向定王,「劍門的事過於蹊蹺,他們今日敢刺殺你,明日就敢犯上弒君!將你查到的人全都送來,這等惡賊,朕絕不姑息!」


  聽這意思,是要將劍門連根拔起了?

  定王見永初帝擺手示意他退下,也不再逗留,行禮告退。


  待他離去,永初帝才將目光落回太子身上,眸色翻滾,諸般情緒交雜。


  這是他唯一的嫡齣兒子,也是他寄予厚望、諄諄教導的長子。然而他的才幹確實有限,行事又缺思量,如今有東宮眾臣教導勸阻,尚且能做出這樣荒唐糊塗的事,足見其才能,比之定王實在差了太多!

  永初帝抓過魏善奉上的新茶杯,喝茶靜氣,太子便屏住呼吸繼續跪伏在地,大氣也沒敢出。


  好半天,永初帝才嘆了口氣,「這回行事,委實過於荒唐!東宮眾臣也不曾勸阻你?」


  這語氣已然恢復了平常的嚴父姿態,太子稍稍鬆了口氣,卻還是不敢起身,只道:「這回行事是兒臣自作主張,眾位先生並不知情。兒臣知道父皇器重高相,本無此意,這回也是一時糊塗思慮不周,還望父皇能夠息怒。兒臣往後必當引以為戒!」


  引以為戒之類的話,他已經說了數十次,永初帝耳朵里都快聽出繭子了。只是——


  「我記得你方才說,是受人蒙蔽?」永初帝雖上了年紀,心思卻依舊機敏。方才太子情急之下承認高家的事情,他雖覺話里不太對,盛怒中卻無暇細辨,這會兒冷靜下來回思,便覺出蹊蹺來。


  太子一愣,「兒臣……沒有啊。」


  「還敢抵賴!方才你說的話,以為朕沒聽清不成!」永初帝面色一沉,重重拍在案上。


  太子眉心一跳,認真想了想,方才情急之下,似乎確實說過這樣的話……


  他偷眼瞧著上首面目威儀的帝王,心知抵賴不過,只好低聲道:「是那日代王兄曾提及此事……兒臣……兒臣一時糊塗,才會出此下策。」


  「你是說代王?」永初帝猛然坐直身子,「這事是代王在背後挑唆?」


  太子猶豫了下,才道:「代王兄說居於東宮不易,勸兒臣謹慎一些……他平常對兒臣多有襄助,兒臣……」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最終噤聲,只詫異的看著永初帝的臉色。


  那張臉上沒有怒氣,卻愈來愈冷。原本稍顯慈和的眉目都冷厲了起來,聲音都像是冰窖里凍過的,「代王叫你對高家出手,你就言聽計從?」不待太子答話,永初帝自己便尋到了答案,神情愈發冷厲,「你身為東宮,如何知道劍門之事?」


  「是代王兄曾提過,封倫又說他有門路……」太子愕然瞧著永初帝的神情,終於發現似乎哪裡不對。按照定王的說法,高家的兩件事和刺殺定王的事,皆是經了封倫之手托給劍門去做,前兩件都是他所安排,后一件是誰安排給封倫?而那封書信里,封倫卻將這件事推到他的頭上……


  太子赫然色變,「父皇,兒臣明白了,是封倫,封倫!兒臣將他帶來,就能審問清楚!」


  「哼!」永初帝重重冷嗤,不待太子說完便拂袖而起,面色冷寒到了極致。


  「太子才德不修,行事有失。傳令下去,封閉東宮,太子思過,任何人無旨不得出入。」永初帝已經走到了簾后,稍稍駐足回頭,以近乎悲憫的目光瞧著滿面愕然的太子,冷聲道:「你那個封倫,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明黃綉龍的袍角已經轉至簾后,太子頹然坐在冰涼的金磚上,神情依舊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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