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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4
滾燙的茶水倒進粗瓷杯,沖開了去年的陳茶。
顧柔有些忐忑地拿了一個蒲團,給國師墊在席上,趴在旁邊的案几上看著他喝了一口,緊張地問:「難喝么?」
國師淡啜一口,神情平穩地放下,垂眸道:「你自家的茶,不指望客人感到好喝,還要問人難不難喝,這是什麼心態。」
「那……好喝么。」
顧柔心想國師養尊處優,喝的定是好茶,來到這陋室怕是種種不習慣。
「好喝。」國師復又飲了一口。
顧柔有點懵,看來國師還挺隨和的。「我以為,您喝的都是很貴的茶,明前雨後、毛尖什麼的。」
的確,國師喝的是好茶。他不愛喝茶,所以更挑茶,這輩子沒喝過陳茶。
不過好喝不好喝這回事,看人吧。他放下茶杯,環視四周。
很簡陋的堂屋,靠窗掛著兩件蓑衣和鐮刀,一架老舊的紡機擺在牆角落,角桌上有一支燒過半的蠟燭,傢具都是幾十年前的老式樣,修了又修,不過屋裡打掃得卻很整齊。
他注意到朝南正對大門的牆上掛著的那塊匾:心手存神。幾個裱金的大字被擦得鋥亮簇新。「你爹留下來的?」
「嗯,」顧柔跟著他一起回頭看去,「爹以前開了一家醫館,這塊匾就掛在醫館的門楣上。」顧柔托著腮,好似在努力回憶,「那時候我們還住在青盔巷,巷子口有棵老銀杏樹,你知道那棵樹嗎?在我小時候,它是那一帶最大的一棵銀杏樹。」
國師淡淡一笑,他怎麼會不知道。
國師小時候,父親常帶他去青盔巷走親訪友,他不喜和表兄們一起玩竹馬,便常站在那棵銀杏樹下跟老錢一起閑扯淡。老錢家就住在青盔巷,他從小拜國師的爹慕容修為師父,受他老人家的熏陶,尤其喜愛讀書,每回國師來見他,他手裡總捧著不同的一卷書,隨便挑一卷考他,皆是倒背如流。
老錢喜歡朝他賣弄這個,有一回,八歲的老錢讀到「書中自有黃金屋」,開始學以致用,問他:
「阿情,你不覺得這棵銀杏樹,很像一座黃金屋嗎?我們兩個在樹下讀書,這就是我們的黃金屋。以後咱們會進入太學讀書,進入內閣侍奉太子讀書,那時候朝堂就是我們倆的黃金屋。」
那時候正值落葉蕭瑟的秋季,風吹來,滿樹黃葉簌簌顫動、閃光,夕陽下像下著一片金色的雨,八歲的國師穿著白袍,負手而立,仰望葉子從頭頂片片飄落。黃金屋嗎,他不覺得,他只覺得這棵銀杏樹很美,他站在這棵樹下的時候,陽光充滿了心靈,飽滿而寧靜。
顧柔托腮笑道:「只要不下雨,奶娘每天都會帶我去巷子口那棵樹下面玩耍一陣,那棵樹真是太美了,我常看著它捨不得離開,奶娘拉我走,我就忍不住哭。」
國師驀然一頓,怔怔看向她。
「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他脫口而出。
他也會偶爾地,去那裡玩一陣。那年他八歲,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叫做顧柔的小姑娘,那會顧柔五歲吧?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顧柔不好意思地低了低頭,有一絲傷感:「我們很快就搬走了。」
父親顧之問為鑽研醫術,敗光了家產,變賣了住宅,搬到了葫蘆巷。
顧柔又道:「而且你們家應該是住在青盔巷最裡邊吧?我們當時住得很靠外。」
青盔巷是一片很大的,專門供達官貴人居住的區域,越是權勢大越是尊貴的家族,一般住得越靠深處,有權選擇獨立安靜的寬敞區域。像老錢他們家就住在最裡頭,他當太僕的老爹有的是錢,生怕別人偷,圍牆封得跟個棺材似的。
國師看著顧柔,心忖,她是遭逢變故,家道中落了。
可是,這樣的她,還能像秋天的銀杏樹那樣逆光生長,朝氣蓬勃,國師的心裡有一絲絲驕傲——這是他親自選的,果然是命中注定。
「本座不住那邊,」國師道,「後來街道擴建,那棵樹被砍了,你知道么。」
「嗯。那天我去了。」顧柔顯出回憶的神情,那時候她爹爹剛「死」,她和弟弟相依為命,當時兩河鬧飢荒,災民在城外擁堵成群,外面的人出不去,裡面的人進不來,城中物價飛漲,一顆蘿蔔都要賣二十文錢。她那會還小,什麼都不太懂,只能一件一件省著變賣家裡的古董寶貝,去換得姐弟倆的口糧。有一天,她把母親生前遺物里的一件鐲子當掉了,換得一點銀兩揣在懷裡,經過青盔巷時,發現那顆陪伴她長大的老樹被砍掉了。
「我撿了它幾片葉子留念,到如今還保存著。」顧柔說著,忽然醒過神來,莫名其妙,自己怎麼會同大宗師說這些!「大宗師您還要茶么,我給您添著。」
「不必了。你不是還要去接你弟弟么。」
「今日時辰不早了,我待明早等他放課再去。」
「嗯。」
顧柔露出一絲為難的神色:「大宗師……現在時辰不早了……」剛剛的旁敲側擊,他是不是沒聽懂啊?
「嗯,確實,」國師擰眉道,「用膳的時辰了。」
顧柔連聲附和:「是啊是啊。」您該打道回府吃飯了。
「那你為何還不做飯,本座餓了。」
「……」
國師眉毛一挑,幾分鄙夷地看著顧柔:「本座千辛萬苦護送你回來,連一頓飯都不捨得請?」
「這……好那我去做。不過家中如今沒有菜,我得先去一趟市集。」
「罷了,本座先走了。」國師起身來。顧柔忙送著他:「您不在這吃啦?」
國師長身一傾,目光灼灼,壓得顧柔憑空向後彎下腰來,呼吸撲在她臉頰上:「今個且先饒你一回。本座還有事,先走了。」
「國師慢走哦。」……嘁,怪胎!
他說吃飯不過是逗她的。今天他剛回朝,勢必要先進宮向皇帝復命。雲南的變化又傳來新情況,須得儘快拿出個應對方案才是。他雖心悅顧柔,但身系家國,肩上的重任並不能鬆懈分毫。
……
國師走後,顧柔跑去雍和錢莊查了一下存款,連秋上承諾的銀子真的一分不少地存進來了,這說明他雖然回到雲南了,可是在京城仍然有他的的隱秘勢力在。
想起國師曾經流露過收復雲南之意,如果他像那樣做,是不是應該把雍和錢莊這條線索告訴國師?不行,如此一來自己是九尾的事情便會暴露。她想在道上做,就應該在勢力和勢力之間儘可能地保持中立,除了錢,誰都不能偏向。
顧柔打定主意,取了五十兩銀回來,打算明日去請工人來修繕房屋,然後接弟弟回家住。
夜裡,她將小院和宅屋都清掃了一遍,特別是顧歡的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她坐在阿歡房間的窗前,點亮了弟弟常用來夜讀書的那盞小油燈,想到要姐弟團聚,心裡很高興;但是爹娘沒有死的消息,要不要告訴阿歡呢。她反覆思量,打算暫先不提,免得阿歡分神影響了學業。
還有和老妖怪見面的事情。
上一回,老妖怪對她說了一句,等你回到洛陽,抽空見你一面。這句話一直支撐著催促著她回來,一路上,她歸心似箭,為了弟弟,也為了想要見他。
【可是見面以後又如何呢,聽他話意,好似我有很多不足,而他卻很優秀,我大抵是配不上他的吧。】
顧柔想著,又愣了愣,【我胡思亂想這些作甚麼,我見他的面,只不過是因為我想要見到他罷了!】
【而且,我這麼專註地想,萬一被他偷聽到了豈不尷尬。】
國師:【……】
國師剛剛深夜進宮同皇帝會面結束。會面並不順利,他力主在夏天之前發兵雲南,趁著連秋上羽翼未豐一舉拿下;老皇帝對用兵雲南持觀望態度;太尉雲晟持堅決反對的態度;老錢這棵牆頭草兩邊搖擺,優雅圓滑地表示不發表意見,一切聽皇上乾綱獨斷,這件事就沒爭論出個結果。國師坐在回程的官轎中,滿是疲憊地閉目養神,才休息了一會,便聽到顧柔的心聲。
知道了顧柔就是她之後,國師的心境有些微妙。
一方面,他能夠真實地曉得顧柔心底的想法,知道這個看上去有點冷酷倔強的美人骨子裡其實是個純情小姑娘,他覺得很歡喜;另一方面,他對自己在顧柔面前的形象產生了遲疑。
很顯然,目前來講,顧柔喜歡上了作為「老妖怪」的他,可是對作為國師的他懷抱抵觸,嘴上迫於形勢恭敬他,心底里卻疏遠得很。
他沒有十足的把握,在顧柔知曉真相之後還能坦然面對和他的感情。他運籌帷幄多少江湖廟堂事,頭一回在感情這方面沒了計算,也感到有些茫然。
他清了清嗓子,回應她道:【已經聽到了。】
顧柔臉飛紅,一哆嗦,飛快跑回房間,把頭埋到枕頭底下:【聽到什麼了?】
【聽到一個小姑娘,說喜歡本座。】
【!!!】連那天的話他都聽到了?!顧柔震驚,丟人,尷尬!
那既然他聽到了,他會什麼反應呢……他是也喜歡我,還是打算拒絕我?顧柔心跳加速,又羞窘又忐忑,像一隻惴惴不安的麻雀。
國師涼潤清冷的聲音娓娓傳來:【小姑娘,你聽過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兩句話么?】
啊?顧柔被這個話題岔得思路莫名其妙:【……】
【人是一種傲慢的生物,常以為自己懂得了一切。人以為自己已經掌握了道,你以為你認識了真正的我。其實你想見到的那個我,未必是你心中所念的那個我。】國師的聲音,優雅清凈,娓娓道來,飽含溫柔的心緒。
天地間聖人的大道,並非我們所想那樣恆久不變的道;可以言說的萬物之名,並非我們所想那樣恆久不變之名。
——本座對你的感情,無法當面以言語描述,只能以心傳遞給你,而你的感情,是否能夠如本座所希望那樣,是恆久不變的感情。
【小姑娘,如果是那樣,你是否還會一如既往。】
【我會。】
這一聲「我會」,讓國師停了一瞬,心中的感情如潮水滿溢,如那秋日午後的陽光杏樹,溫暖了心胸。
【好,五月十五巳時,洛河長橋上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