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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5
顧柔被舒明雁下了兵器。
舒明雁右手拿潮生劍,左手挾持著顧柔,站在桃林的一片曠地中,背靠大樹,眼睛鎖死前路的方向。在腦海中,他已經自動想象如何地殺死國師幾百次了。
顧柔被他掐著脈門,一動不敢動,心裡頭慌亂不安。
她一方面不想就這麼死掉,另一方面,卻又盼著國師千萬不要來。她的心矛盾極了。
桃林里起了風,落花成陣,揚起片片粉色的雲煙。
馬蹄聲響。
一騎白馬奔進桃林,踏花繚亂,一路直到曠地中間。國師跳下馬來,順帶著用力一扯,把捆得跟人肉粽子似的蕭書生從馬背上也拉了下來。
蕭書生重重摔在地上,發出沉悶的哼響。他一把擄走顧柔為人質的消息告訴國師,肋骨就被打斷了三根,恨得他咬牙切齒,既憎國師,又遷怒舒老大。
國師用腳踩住蕭書生的頭,白髮微盪,眸光清淡,冷看舒明雁:「換人。」
舒明雁一把抓過顧柔:
「慕容情,你也想得太容易了。你毀掉我的一切,豈能是蕭竹吟一條命能抵消的了的?今日,我就要你看著你的女人死在你面前。」
說著,他指頭在顧柔咽喉處一捻,顧柔臉色便轉青,呼吸困難。
國師眸色轉深,沉聲而道:「你要什麼,開出條件來。」
「心疼了,害怕了?」舒明雁看見他的態度,厲聲笑道,「把蕭竹吟丟過來。」
國師看了一眼顧柔。
舒明雁道:「你也可以不放,我立即剁掉她一根手指來給你瞧瞧。」
國師臉一冷,飛起一腳踢在蕭書生身上,蕭書生慘呼一聲,骨碌碌滾到舒明雁腳邊。
舒明雁沖顧柔低聲冷笑:「看來,你在他眼裡有點分量啊。」
顧柔心一緊。只聽那頭國師道:「舒明雁,此乃你我恩怨,同她無干,你有什麼仇恨沖著本座來。」
舒明雁畢竟同國師共事過一段時日,對他有一定程度的了解。雖然國師話里話外雲淡風輕,但他每次挨近顧柔,都能看到國師臉上的陰霾之色。
「好,」舒明雁更有底了,森沉一笑,「你把劍放下。」
顧柔看向國師腰際的那把太上忘情,傳世名劍,鎮派神兵。
她看著國師的手滑向腰際,取下佩劍,不由得焦急:「大宗師,不可……」
國師解下佩劍,隨手輕輕扔在地上,卻也重重落在顧柔心上。
對於一個武者而言,放下他的兵器,不但意味著解除防備,更像是放下了他武者的尊嚴。
國師的面孔已經變得鐵青。
「踢過來。」舒明雁道。
國師抬腳一勾,將太上忘情拋起,一腳踹了過來。蕭書生此時已經掙脫綁縛,從地上爬起,見到此等寶器,顧不得疼痛,立即搶在手中。
舒明雁目光掠過蕭書生,有一絲鄙夷。但他今日的目的不是神器,而是國師的命。
國師道:「本座已卸下兵器,你沖我來,放了她。」
舒明雁邪惡地冷笑:「你求我啊。」
「別理他!啊!」顧柔掙了一下,被舒明雁狠狠砸在後頸穴位上,疼得錐心刺骨,彎下腰去,「大宗師,別管我,別求他!」
舒明雁得意地微笑:「真是個好女人啊,大宗師不憐惜一下嗎?」左手繞過顧柔的脖頸,曖昧地捏住她的臉頰,強行握起來給國師看。
國師牙關一緊,聲音仍是清冷涼潤,咬字清晰地道:「本座求你。」
舒明雁突然大吼:「不夠,給我跪下!」
顧柔震驚了。即使她對國師了解不深,她也曉得像他那樣自出生以來順風順水的人,絕不可能朝舒明雁這樣的彎折下他的膝蓋,他在世人眼中,永遠是那麼清白如玉,高不可攀,聖潔宛如天上的雲靄,山巔的冰雪。
舒明雁嘶吼:「跪下!」眼睛通紅,幾近瘋狂,手指掐著顧柔的臉死死用力。
通!
國師撩開衣擺,白袍蓮花般地一展,雙膝落地,竟是朝著舒明雁乾脆利落地一跪。
他聲音清晰:「本座求你,放了她。」
顧柔瞧著他,怔怔然落下眼淚。
他明明是那種寧可死去也不肯受辱;寧可被亂箭穿身也不會朝人下跪的人;她還記得他在潼關斷崖附近的那一躍,像是風裡的旗幟,滿身雪白,不惹塵埃。
可是他為了她,竟然連片刻的猶豫都沒有。
舒明雁更能明白,一個身居高位的人,給螻蟻下跪的屈辱;就好像他自己前日還是離花宮的主人,今日卻已經淪為喪家之犬昨日黃花。爬得越高,摔得越慘,那種憤恨和痛苦,只有親身經歷,才能夠真正了解!
現在舒明雁的心裡痛快極了——他終於有一天,可以親眼看到那個在自己面前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的國師,像一頭落水狗般的跪在自己面前!他發出嘶啞憎恨的聲音:
「慕容情,你不是事事順遂嗎,你不是無所不能嗎?你不是手眼通天嗎?你怎麼起不來了呢?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大宗師嗎,哈哈哈哈!」
舒明雁狂聲大笑,想起過往,離花宮昔日在手底下的繁榮情景幕幕回現,幾欲瘋狂。
他笑得累了,痛了,收了收神,拿起潮生劍,抬起劍鋒,對著國師俊美白皙的臉,沿著眼角至臉頰的部分,劃下一道血痕——
「世人皆道你完美無瑕,但在我舒明雁這裡,你也不過是一條沼澤爛泥里打滾的野狗罷了!」
國師的身體紋絲不動,鮮血從他白皙的臉上流下,顯得格外殷紅。
顧柔的心像是被錐子碾壓而過,隨著他一同流血:「不,大宗師……」
他的眼眸黑得發沉,定定地凝視著她,彷彿眼裡根本沒有舒明雁,沒有蕭書生,冷得幽靜的眸子里掩藏著只有她懂的情致。
「放了她,本座的命由你處置。」
呸!」舒明雁狠狠在他頭上啐了一口:「死到臨頭還想跟我談條件?慕容情,你現在連狗屁都不是,我現在拿捏你就像拿捏一隻螞蟻!你和你那老爹憑什麼?憑什麼掌握著朝廷最高的榮耀和職權,還要支配江湖中的生死利益?我今天就要讓你的女人死在你面前!」
舒明雁一對顧柔用力,國師的膝蓋就擦著地面,近乎瘋狂地向前俯衝一步:「放開她!你傷她半寸,本座要你千刀萬剮!」
國師在先前的交戰中身受重傷,步伐搖晃,但那血紅的眼睛狠厲無比,瘮得舒明雁也不由得一怔。
舒明雁陰陰慘笑:「好,我放她,你先剁了你右手給我瞧!」他就是不殺他,就是要一點一滴地折磨他,以泄心頭之恨。
「不可!」顧柔尖叫,眼淚遏制不住,用力去踢打舒明雁,「不,我不准你那麼做!你不準……」被舒明雁扼了一下咽喉,痛得說不下去。
國師垂下頭,他抬起左手,聚氣手心,掌風漸漸凝聚——
忽然地,卻又停下。
舒明雁一驚,警惕:「怎麼,反悔了?那我殺了她!」
國師抬頭,他跪著,仰望著顧柔,臉上的鮮血染紅了右半邊臉,殷紅雪白相映,竟愈發地詭譎凄美。
此情此景,顧柔心肝欲碎。
他聲音清銳柔和,仍然是那樣從容優美:「小柔,你不必難過;本座今天所做的一切,只因本座傾心你,甘為你生,甘為你死。」
顧柔嘶聲:「我不要你死!」
「一切皆是本座自願,你不必負疚於心。」
她幾乎快瘋了,奮力掙扎:「你想怎麼樣,你是想讓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你嗎?」
凄冷的風裡傳來他輕輕的笑聲:「那也很好……今生不相負,來世復今生,你心裡有本座,足矣……」
今生不相負,來世復今生。
只要能在她心裡停留片刻,他為她做任何事,心甘情願,死而後已。
她全身脫力,只覺天旋地轉,末日將至:「不……」
就在她幾乎暈厥過去之時,忽然,她聽到虛空中傳來一個清明的聲音——
【小柔,舒明雁左胸有劍傷,你趁他不備,點他天池、鷹窗二穴;點著即跑,休要戀戰。】
【!!!】
她震驚無比,看向國師。
舒明雁已不耐煩:「倒底是下不下手!」
她登時回神過來,無暇再糾結於心中的震撼,心念轉動,腦海里迴響著他的指示。
此時,只見國師復又運氣舉左掌,作勢朝右手腕劈落,舒明雁目不轉睛瞪著國師在看。
這一瞬間,顧柔突然發力,不要命地撞了一下舒明雁的小腹!
舒明雁本能反應,彎腰躲過,側頭驚眼看她,雖是意料之外,但憑著他多年的江湖經驗,左手已經出手如電地抓向顧柔。顧柔迎著他攻擊被拍了一掌在左頸,疼得呲牙,卻沒忘記老妖怪的囑咐,用力在舒明雁左胸兩處穴位上點落!
然後,抽身躍開。
只見舒明雁身體原地一僵。顧柔有些後悔:為什麼剛剛不直接讓她殺了他?
可是下一瞬間,舒明雁就恢復行動自如,健力振起,拳走龍蛇朝顧柔攻擊而來。
顧柔驚駭無比,連連撤步躲避。沒想到舒明雁沖穴竟能夠沖這麼快。
其實,舒明雁並非沖穴,而是在那瞬間移穴,這是他作為殺手自保的絕活。可是他左胸肺部有傷,這會兒強行移穴,觸發未愈的劍創,登時肺部鮮血噴涌,呼吸困難。
國師需要的正是這樣的一瞬間。他原本要劈在自己右手腕上的左掌瞬間一轉,袍袖中閃電般地射出一把匕首,直擊舒明雁咽喉!
舒明雁回頭看見,大驚失色,帶著一臉震駭的表情被匕首刺了個對穿。
顧柔一看,腰間突然發出兩根白練,纏住匕首首位兩端,用力向後一拉,生生把匕首橫著拉出來,切開了舒明雁左邊一半脖頸。
舒明雁的腦袋向右邊,半拉皮地掛在身體上,搖搖晃晃倒了下去。
——顧柔之所以被叫做九尾,並非她的劍法如何出神入化,而是因為她這三根秋水練用得極好,攀岩走壁,飛屋滑脊,靈活自如。
只是沒想到有一天,竟然會用在殺人上面……毫無手生,而且出手這麼狠。
顧柔也不由得抖了一下。
突然聽得身後國師的疾呼:「顧柔!」
趁她一時的無備,蕭書生忽然高舉太上忘情,從她背後偷襲了過來。
顧柔跟舒明雁方才一樣驚訝地回頭,只見細長的太上忘情已經高懸頭頂,壓到她額頭只剩寸距,冷汗登時迸出,她咬牙抬手,以臂力拒。
咻——
太上忘情逼到眼前,卻突然隨著蕭書生手腕劇震,原路向上,彈了回去。
蕭書生胸口向前一挺,眼裡滿是震驚和不甘,一支黑色的弩~箭從他背心穿過,在心口露出了猩紅的尖頭。
顧柔抓住機會,秋水練一甩一纏,裹住太上忘情扯到手邊,一氣呵成交到右手,用力地刺了蕭書生一劍。
蕭書生倒了下去。他身後,唐三剛剛收起千機匣。
——唐三一路追尋舒明雁的蹤跡來到這裡,剛好救下二人。他這個人沒什麼原則,唯一給自己定的標準就是接下來的生意一定要完成,天涯海角也要殺死目標。
【我,剛剛我殺人了。】顧柔回過神,從蕭書生身上抽回血淋淋的太上忘情,依舊震撼不已。
【小姑娘,你做得很好。】
她又是一震,轉頭去看向國師。
他蒼白而脆弱的面容被鮮血染紅,卻顯得異樣地溫柔。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會,竟然恍如隔世,穿越萬語千言。
顧柔櫻唇微顫。
「你,你就是……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