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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9

  顧柔一路狂奔。


  她跑過人聲鼎沸的小巷,跑過燈光璀璨的銅駝大街,人潮如涌,眼前物換景移,全不在心裡。


  腦海里就響著他那段貼心敷肺的唱段來——願得天長地久用相共。腦子裡閃過大宗師那清冷似月的面龐,真有一瞬間的恍惚,不敢相信這等情話乃是出自他的手筆。


  她放慢腳步,輕喘一口氣。


  唉,天無極地無垠,人若朝生暮死的蜉蝣,放在廣袤的天地里,她是再渺小不過的滄海一粟,她從沒奢望過能攀附日月的輝煌,她只祈求能得一個白首同心的人相伴,平平凡凡過一生。她哪敢肖想自己會有一日,去攀上雪山的頂端,摘下那天上冰清玉潔的月亮?

  這真像是一場夢!


  她一路向南,熱鬧的花燈一條街漸漸遠在身後,經過了國子學的槐市、宗正寺、太廟……來到國觀門口。


  碧瓦粉牆,雕樑畫棟,在洛陽城的夜色中顯得異常壯觀。


  大晉國觀,原身乃是洛陽城中的一座道宮,前朝的道派領袖葛天師曾修鍊於此,甚得皇帝敬重,為他開府修觀,於是葛天師便這道觀中開設講壇,傳道授業,得弟子百千人,香火漸漸興旺起來。到了本朝,開國皇帝崇尚黃老之道,更是將此觀立為國觀,迎其北宗的掌門真人為國師,以黃老之道治國,開闢了政道合一的先例。大晉歷代皇帝皆援引此例,在國觀中挑選自己的智囊以為軍師,於是擁有數百年歷史的國觀便在大晉的政治版圖中穩穩確立了自己的地位。


  國觀內外為保持清凈,素有明文規定,哪怕節令也不准許商販攤到這裡來,所以此刻也只有一些虔誠香客陸續出入。


  為給沐美人祈福,國觀破例開放一晚,此刻大殿前的廣場中央,巨大的方鼎青銅香爐內青煙裊裊,兩側香架上搭滿香燭,火光明亮。


  顧柔順著香客人流,沿路在迷宮似的道宮中找尋,朝北一望,只見一座雄偉綺麗的高台,四圍點著明角燈,想必就是紫垣台。中央一座塔樓高聳不見頂端,那塔樓四角掛著風鈴,清風吹來,聲響縹緲直入雲霄。


  顧柔心念一動,卻被人拉住。好心的香客提醒她道:「女居士,那邊是道長真人們功課修行之所,不對外開放。」顧柔一窘,連忙稱謝,避了開去。


  她繞道紫垣台後面,四角皆有道士把守,不由得暗暗著惱:真是會給她出難題!屏氣凝神,輕功提縱,翻身躍了上去。


  她輕功卓絕,又有夜色掩護,故而上方也只是一道黑影倏忽閃過,把守的弟子們只當夜間陰雲流動,並未發現有異。


  國觀紫垣台上的千鐘塔樓里,供奉著北宗歷代列位仙師和長老們的一尺比例金身,每一層塔的四角上皆掛有四個塔鈴,每掛上一顆塔鈴,便代表著有一位宗師證道成聖,被銘入北宗史冊。因北宗道派能人輩出,宛如星裔羅列,於是這千鐘塔樓上的鈴鐺也懸挂得愈來愈多。


  顧柔不知這背後的淵源,只覺塔高千丈,借著輕功從外面進入內部,沿樓梯一層層向上攀爬,累得汗流浹背,心裡一腔熱情漸漸變得煩惱——這該不會又是大宗師耍的什麼花招罷?


  仔細回想,自打認識他以來,好像一直都被蒙在鼓裡,他一會兒說他是東萊人,一會又說他是金飛燕,還說甚要幫自己保媒……對了,他還說過,跟著他比跟著老妖怪強許多!


  他害得自己成日胡思亂想;害得自己曾經對他恨之入骨,還刺了他一劍;還害得她以為自己三心二意,移情別戀喜歡上了國師!


  明明這些全都是他一個人!


  她終於氣喘吁吁跑上頂樓,只見四扇拱門各自通向塔外走廊,她尋著一扇,急急地轉了出去。


  沿著走廊跑幾步,起初不見人,心尚慌張著,繞塔頂行了半圈,隨著視角轉移,只見那粉牆的九龍石刻后,一段雪白的衣擺在風裡輕輕飄著。


  她慌亂的心一瞬間安靜下來。


  她收慢腳步,輕輕地,一步步繞著走廊過去,每走一步,皆能看見他漸漸展開的一寸背影。


  在她一路向上攀爬千鐘塔的時候,心裡原本一會兒喜悅,一會兒憂愁;翻江倒海五味雜陳,一會兒想著他的種種好想要撲進他懷裡,一會兒又想著他處處隱瞞作弄恨不得把他掐死。


  可是這會兒,她見著他了,才只一個背影,卻已經令她的指尖禁不住微微顫抖。


  悄寂無聲中,國師轉過身,他皮膚白皙,面貌清冷,秋水般的眼眸輕輕掠過,如夜空里最鋒利的劍,最明亮的星。


  遠遠地,她對上了他的眼睛。長久的相望,讓時間停止了流動。


  彼此之間,都滿是不敢置信。


  這世上真有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好光景。


  這會兒,顧柔腦子裡終於什麼也沒有想了,天地萬物都趨於混沌,冥冥的虛無之中,只覺老妖怪那溫柔委婉的聲音,終於漸漸重合,跟眼前神清骨秀的國師對應了起來;他的眼眸


  滿含深情,如同兩道深淵緊緊地擒獲著她,半刻也挪不開眼。她就淪陷在他這樣的眼神里,如受蠱惑,情不自已,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她走到他面前,還有三尺的距離,她停了下來:


  【老妖怪。】


  飽含著忐忑的和希冀的情絲,她仰起頭,望著他。


  靜止的時間和空間里,傳來了他的答案,很清晰,很堅定:

  【是的,我在。】


  那一瞬間,風吹上了高塔,掀開他霜雪般的白袍,像一片翩然欲飛的流雲,露出潔凈無暇的胸襟。


  時間好似恢復了流動。眼淚奪眶而出,卻是喜悅又心酸的淚水,她緩緩走近,腳尖對著他的腳尖,仰起頭,怔怔凝望。國師俯下身,輕輕捧著她的臉,為她擦去眼淚:

  他道:【傻姑娘,你哭什麼。】


  她搖了搖頭,顫著鼻尖露出笑容,淚水卻更洶湧地濕了臉龐。


  他道:【你又笑什麼。】


  她仍是搖頭,睜大眼,只想把他的樣貌看清楚;這一刻美好得太不真實,如果這是夢,那她情願永遠也不要醒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地,他拉起她的手,朝四方塔頂的一角走去。翹起的飛檐腳下,掛著一隻青銅雕鑄的風鈴,他取下來,轉身交給她。


  她拿在手裡撫著細看,只見那鈴鐺的內側,細小工整地刻著他的道號——


  玉衡。


  【這是本座。】從見面伊始,他便一直用心聲同她對著話,於是兩人面對著面,卻無須太多語言。


  【給我的?】


  他點了一下頭,輕輕地:【嗯。】


  他把代表自己證道的懸鈴取下,即代表重歸紅塵,不再修習獨行之道。方才,他在三清殿內一直跪著,跟歷代仙師懺悔心內罪過,他自小跟師父修行,洒脫紅塵入真境,不戀富貴修善身;到如今他不慕富貴,也不修長生,只想能得她一顆芳心,與她長相廝守。縱然,這其中,或許要背負許多前罪,掀起未來宗派內的一場大波。


  顧柔捧著鈴,並不知其中淵源,也不曉得他交出來的並不只是一支鈴,而是他將來整個的人生背負。她只覺他掌心熾熱,被他牽著,自己彷徨已久的感情好像找到了去處,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成了他的特別之人。她把鈴捧在心口,像一顆滾燙的心臟綽燙著心胸。


  這時候,遠方的煙火亮起來,大朵大朵在夜空綻放。


  左衛府的高台正在燃放為沐美人慶生的煙火,皇帝陪著沐美人站在宮城城頭,視野遼闊,金宵同看。


  千重塔樓上,居高臨下,視野更佳。顧柔頭一回站得離天空那麼近,看著一簇簇璀璨的煙花自下而上,在眼前劃出華麗的軌跡,渲染了頭頂的天空。身前,他的左手伸過來,輕輕地拉住了她的右手,然後緊緊握住;兩人一同側身望去,只覺韶華美景如夢似幻,能夠共度此刻,今生再無所求,柔情滿溢了心田。


  ……


  那個晚上,她和他之間並沒有說太多的話,卻覺時光飛逝,好似已經過了千年萬年。


  煙花散盡,燈火闌珊,街道上人流漸漸散去,長夜已至尾聲。


  國師送顧柔回到家門口,在小院的柵欄門外,他道:「時辰不早,你回去趕緊歇著,別熬壞了身體。」


  顧柔低頭應了聲,又抬起頭看他一眼,紅了臉:「你也是。」


  「嗯。」


  她良久不動,他問:「怎麼不走?」


  她的臉更紅了:「你的手……」


  國師低頭一看,自己還緊緊地握著小姑娘的手,要不是瞧見她四根手指都被捏得發白,他還不曉得自己用了那麼大力。「……」


  他鬆開手:「去罷。」仍是咬字舉重若輕,語調卻極盡溫柔,彷彿春風過體。


  她已經害羞得不知說什麼才好,兩頰都開始滾燙,幸好此刻晨曦未亮,還有一絲夜色幫著遮掩她臉上的紅暈。她慌張地低著頭,語不著調:「那,我走了。」


  「嗯。」


  她向後倒退一步:「那,我真走了。」


  「嗯。」他點點頭。


  「那,你也早些睡,過會還要上朝呢。」


  「明天休沐日。」


  「哦……那,我走了,」她語無倫次,突然撞上他清柔明鑒的目光,臊極了,簡直對自己羞惱起來,自己這是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呀!「那我……」


  她話音未落,國師搶先一步,走到她面前,扳住她兩肩,側著低下頭,在她臉頰上落下蜻蜓點水的一吻。


  「!!!」她心被掀到喉嚨口。


  【可以安心去睡了吧。】他離開她一寸的距離,輕輕地在她耳邊,聲音溫柔如蠱惑:「明日午時,本座來接你。」


  她全身顫抖,心裡,耳朵里,全是他的聲音!


  真是要命了!她從沒這般徹徹底底地被一個人支配著情緒,又甜蜜又恐慌,受驚地向上看他一眼,只見他眸光似墜未墜,殷紅的薄唇又似要再次落下來,這樣下去,她還怎麼走得了?慌得連忙一轉身:「我,我去了!」


  一溜煙跑進小院,連門都忘了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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