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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6

  此刻,皇宮,萬歲殿內剛剛散朝。皇帝著國師、代理尚書錢鵬月、太尉雲晟在上書房議事。


  方才,國師沒有在朝堂上直接提出雲南主動開戰——戰與不戰的決策還在非常微妙的時刻,這風聲和動靜鬧得越小越好,以免讓雲南方面早有準備。但到了上書房,他便上呈了今年北軍擴充軍備的請奏。


  這立刻就招致了太尉雲晟的強烈反對。


  雲晟頭戴武弁,身著一品朝服,身長八尺,鬚髮間雖然有些灰白,雖是逾知天命之年,但看得出他五官端正,姿顏雄偉。他原本挺胸凹肚正襟危立,此刻聽見皇帝垂詢,往前一站,登時氣概逼人。


  雲晟不慌不忙,拜揖起身,朗聲奏道:


  「去年水患方才艱難度過,糧草儲備不足已成事實,倘若此時徵發徭役擴大軍備,必然導致農田拋荒,糧倉短缺,倘若兩河起了□□,誰來負責?」


  雲晟說到此處,將眼睛一眯,目光凌厲地看一眼國師,繼續道:「雲南山川險要,寧王養精蓄銳十年,錢糧充足,又有幾十萬大軍,而我大軍遠涉江湖,以勞赴逸疲兵奮戰,犯了兵家大忌。何況——川中郁榮窺伺中央已久,倘若被他伺機發動,屆時內憂外患,悔之無及!陛下要三思啊。」


  皇帝聽了他的話,將目光投向左手側的皇子們:「太子,此事你怎麼看。」他這次不但叫了三位重臣,還召來了所有的皇子聽議對策。


  太子道:「兒臣以為,太尉言之有理,上一回雲南同朝廷中央發生戰爭,乃是在十年前,連城倚仗山勢地形以逸待勞,坐守雲南一隅;我們的軍隊過江之後損傷慘重也未能進入雲南郡城,反而消耗甚巨。如今百姓方得休養生息,又要傾舉國之力去重蹈覆轍,只怕徒耗實力,又失去民心,讓西涼、漢中、遼東等部族有機可乘。」


  太子生母雲皇后乃是雲晟的族妹,他私下稱呼雲晟為舅父,關係甚篤。不過他剛剛這番話倒也不全是出於為了襄助舅父,而是他自個真真不願打仗。大晉休養生息了數年之久方才恢復國力,眼看父皇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他才不想攪亂局面,讓意料之外的勢力突然坐大;而且,他寧可是西涼漢中的勢力坐大,也更不願意讓自己那幾個虎視眈眈的弟弟坐大。他只想平穩過渡,早登皇位,拿到一個穩穩噹噹的江山。


  他壓根不願讓國師把國庫里的銀錢花光了去平什麼雲南,他自個不會打仗,舅父也不想打仗,這雲南打不下來還好,打下來了,誰會坐大?誰的功勞?


  反正跟他那一黨是半文錢關係都沒有。


  他才不想節外生枝呢。


  皇帝聽了這番話不置可否,問二皇子意見。


  和太子的瘦弱白皙比起來,二皇子生得高大威猛,他喜射獵,十七歲便能開三石之弓,每年皇室祭祀,秋獵比試中他總能名列前茅;他又愛讀書,睿思勤學,舉一反三,幼時的學問便常得御師誇獎;由此他深得皇帝喜愛。可惜他生母趙氏出身較低,乃是少府中一名低級官吏的女兒。


  趙氏原本是個長使的地位,因為懷孕且生下二皇子,才被一路擢為良人。加上趙氏生性木訥並不善於邀寵,生下兒子以後,在後宮爭鬥之中顯得孱弱無力,皇帝也常常記不住有趙氏這麼個人。趙氏在二皇子八歲那年早早地就去世;二皇子便被皇帝送到郭美人宮裡撫養。他這樣的出身,原本無論怎麼看,在皇儲的競爭中,他都算不上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可是,他偏生不肯朝運命低頭服輸,瞧見那個好命又平庸的長兄,他就憋著一股勁頭,勢要與之爭儲。


  然而,長兄再平庸無能,好歹有壯碩繁盛的母族支撐,他有個當太尉的舅父做靠山,就比什麼樣的才能都強。


  二皇子知道自己也需要那樣的臂助,所以他放眼望去,滿朝文武黨派分明,其中就三個大頭——太尉、國師、錢侍中。


  錢鵬月是個三不沾的萬花筒,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和稀泥打哈哈的本事一流,二皇子試探過他幾次,他都是笑哈哈地裝傻充愣敷衍了過去,二皇子知道,便直接跳過他,把主意打在了國師身上。


  毫無疑問,眼前這個國師胸負雄才,和他一樣年輕銳氣,同樣是主戰派。二皇子覺著自己跟他必然會有共鳴,只要現在多支持他一些,至少將來他不會跟自己作對,多個同道多條路。


  ——要是能通過得到國師的支持,從而得到整個國觀的支持,大晉朝以道治國,國觀為道宗行首,北派政治宗教的至尊,那這砝碼相比起雲晟那老狐狸來說,雲晟又算得了什麼呢?


  於是他聽見父皇垂詢,便立刻站出來回答:「三年前,我軍剿滅羌胡五千精騎主力,拒之於平陽關外,羌族損失慘重;他們以騎兵為主要戰力,倘若有意來犯,必然趁著秋高馬肥時節來犯,然而連續三年平陽關外不聞胡騎之聲,且羌族連年派出使者進貢朝廷,一直未有間斷,說明他們元氣尚未恢復,暫不會在此時來犯。」


  皇帝道:「說下去。」二皇子心中一喜,遂著他的意思道:「而漢中郁榮雖坐擁千里沃野之地,但他為人卻多疑無決,優遊自喜,全無拓取之志——兒臣聽聞從漢中回來的使者說,郁榮專門召集當地的能人文士,在南中制定頒布了一套等階政策,將南中的外族人歸為最末等,對他們進行橫徵暴斂。南中地逾數百里,外族人數十萬,他如此□□奴役外族,豈能久安?川蜀之地也有不少風流名士,卻被他徵辟用來制定這樣的政策,可見郁榮此人空有賢名,卻是一無能匹夫。」


  他這一番話,果然使得皇帝頻頻點頭。太子、太尉兩人面色陰晴不定。


  二皇子心中很是滿意,他面上分毫不露,仍然顯得十分謙恭,他朝國師那頭望了望,只見國師清冷秀雅的面龐上並未見得一絲波瀾,只是凝目留神地聽著。


  二皇子想,以他的聰明才智,定能聽出我在拉攏他,我就不妨好人做到底,幫他倒底,今日教他欠了我這份人情,日後要讓他慢慢地還給我。


  主意打定,他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


  「兒臣以為,父皇今安居洛陽,雄霸中原,內有文武賢臣擘畫,外有各路諸侯臣服;而我大晉兵多將廣,甲士如雲,父皇順應天命出兵,名正言順,必得天下響應。便是一時不能取勝,但連秋上以雲南一隅敵對中央,天長日久拖將下來,他那一畝三分地,焉能支撐得住?」


  「只要郁榮能守中立,而兒臣料定他無膽鼠輩,必然不敢立刻冒天下之大不韙出兵襄助連秋上。」


  「咱們可趁著他觀望按兵不動之機,一舉推過瀘、盤二江,到時候郁榮便是想要來救,也來不及了。」


  ……


  侍中錢鵬月今天算是服了二皇子了。


  他本來以為,今天的上書房辯論,會是雲晟和國師兩個人唇槍舌劍吵得不可開交,哪知道成了二皇子一個人的獨角戲。他從國家的長治久安一直講到兩河民生再講到羌胡禍患再講到漢中形勢,整個天下大概就差南海的朱崖洲他沒講了,指點江山,唾沫飛揚,把上書房討論變成了他自個的個人表演。


  唉!錢鵬月從上書房裡出來,還在一個勁搖頭,抹汗。二皇子還是太年輕了。


  皇帝老頭是個明白人,戰與不戰,在他心中必然早就有了主張,他今日會問出來,只不過是想要就此事看看各人的態度和心思罷了。


  二皇子這般急功近利的表現自己,不光坑了他自個,也坑了國師。只怕現在在皇帝眼中,國師已經被自動划類為二皇子那一頭的人了。


  橫插一腳進來,給誰添亂呢?


  錢鵬月直嘆氣。


  這會兒,國師也從上書房出來,兩人一同穿過內宮門,經過乾坤殿,錢鵬月把國師拉到了丹墀下面的空地角落,趁著四下沒旁人,提醒他:「今個皇上的另一層意思,你看明白了嗎?」


  方才在上書房的議會裡,經過二皇子那一番滔滔勸說,皇帝基本已經敲定了出兵的戰略,命國師著手整兵調度,訓練大軍以備出征了。這是皇帝的第一層意思。


  但錢鵬月指的卻不是這個。「皇上命你為三軍主帥;可是他卻命那雲晟為後方總提調官!」錢鵬月快憂心死了,雲晟這總提調官一當上,由他掌管後方糧草軍械,器物民夫的供給,所有的賦稅、錢糧、田畝、壯丁……全部要經過他手!


  這簡直就是在國師的軍隊身後,放了一道不知何時會抽走的弔橋。


  「雲晟掌管大軍所有後勤供給,等於是拿住了你後方命脈,你可千萬要速戰速決,不能拖延啊,沒有三日以上的糧草補給,千萬不能孤軍深入雲南腹地……」


  國師淡淡一笑,他雖年紀尚輕,但領兵打仗已有數年,個中關節焉能不知,只是如今形勢所迫,宛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畢竟,戰也是皇帝的意思,他放出雲晟牽制自己,是擔憂自己手握重兵,一旦拿下雲南會居功自恃,霸住雲南,取代連秋上成為一方諸侯。所以皇帝才會把荊州、武陵兩個軍師重鎮交給雲晟,由雲晟掐著國師大軍的糧草制衡他。


  自古以來,利用臣子之間的矛盾相互掣肘,維持皇朝的平衡,都是帝王之計。即便是國師,也無可避免。


  他目前倒是不擔心這些,這件事只要他凱旋歸來,一切懷疑自然消除,皇帝既然選擇出兵,那至少他不會想輸,糧草方面倒不必如老錢那般憂慮。他現在擔心的是連秋上手裡掌握著的鐵衣秘方。


  國師手裡二十萬屯兵,再集合荊州、武陵兩郡之兵,至少可以臨時抽調五十萬兵;連秋上手中三十萬兵,但服用鐵衣者體力倍增,耐受力增強,士兵用了可以以一當十,製藥這件事工費龐大,他料想連秋上無法讓這三十萬兵全部武裝上鐵衣,但不知他這麼久以來,究竟儲備了多少藥量?

  這直接關係到作戰的實力對比。


  他和錢鵬月一邊聊,一邊走出外宮門,卻見迎面孟章搓著手,站在轎子外頭來回踱步,臉上汗水直冒,看來已經在烈日下等了許久。


  孟章一抬頭,見到國師,立刻迎上來,神色焦急:「師座,顧柔她離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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