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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7
洛陽郊外。
這會還沒到六月,天氣已經說變就變,方才還烈日當頭,這會一眨眼的工夫,天就陰沉了下來,空氣悶熱得令人窒息。
顧柔和沈硯真趕了半天路,在這附近的小客棧打尖,小二過來添茶,順便問兩位客官要不要住店。沈硯真建議住一晚,顧柔卻想儘快趕路,天黑了再找別家住店。
小二道:「看這天氣,夜裡像是有暴雨,出了這邊十里地就不好找落腳的地方,兩位姑娘還是早些住下來,免得在荒郊野外不方便。」
沈硯真道:「既然這樣,那我們就在這裡歇一晚吧,明天雨停了再走。」說罷用商量的眼神看著顧柔。
顧柔沒有反對。
小二哎了一聲,又問:「二位姑娘是要一間房還是兩間呢?」
「一間。」「兩間。」沈硯真和顧柔同時道。
沈硯真不由得朝顧柔看了一眼,顧柔臉上的神色甚是冷漠,她不禁微笑了下,有尷尬,有自嘲——的確,從顧柔知曉沈硯真是有目的地接近她那一刻開始,她對待沈硯真的態度就變了。
沈硯真道:「小二,再給我們來半斤牛肉,一個炒花生,一個蕨菜豆腐,二兩甜酒。」她說罷,朝客棧大堂的窗外打量去,只見外面黑雲壓天,大風也颳了起來,將驛道沿路的樹木壓出彎曲的弧度。「這雨說不定還不小呢。」
顧柔沒答話,她不怎麼想理會沈硯真,只是托著腮,淡淡地瞥向濃雲翻卷的天空,大雨將至,風聲吹得窗紙刷刷抖動。
這時候,好似風裡傳來了他的聲音:【小柔,小柔?】
她心一揪,忍住了,沒回答。
【小柔,你現在在什麼地方?無論發生什麼事本座皆能同你一起解決,你告訴我你的位置,我馬上來接你,你不要做糊塗事,倘若本座都辦不到的事情,以你一人之力又如何能辦到?你快些回來,本座想你得緊。】
她咬住嘴唇,腦子裡有些混亂。酒菜上來了,沈硯真倒上酒,給顧柔夾菜,一抬眸,看見她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不由得愣了愣。
國師站在宮門前的石碣下,不顧老錢莫名愕然的目光,來回踱步,清俊的眉頭緊皺著,神色愈發顯得焦急。突然,他立住了——
【顧柔!你竟是如此冷情冷血,寡情薄意之人?算本座錯看你了!】
顧柔渾身一抖,禁不住要傷心落淚,緊緊咬住唇。
他厲聲疾喝:【好啊,你狠,算你厲害,招呼不打一聲,便捨得拋下本座一個人離開,把本座丟在這裡,任我自生自滅;你夠狠,夠絕!想我慕容情算計一生,竟也有被人玩弄於股掌的一天,莫不成這是上天給我的報應?】
【不,不是的!】她禁不住他這樣激,一聽他哭窮賣慘,心都碎了,眼淚滾了出來。
聽見她吱聲了,他的口氣頓時舒緩下來:【小柔,你在聽本座說話是不是?好,你不願說話,那便不說,聽本座說。你父親之事情本座早有了決斷,今日聖意也下來了,不日將會出兵,你想一想,是北軍帶著兵馬前去救你的父親勝算大,還是你孤身一入去勝算大?倘若你有個閃失,你要讓本座永遠記掛著你悲傷度日么?】
「擦擦吧。」一旁,沈硯真拿出手帕交給顧柔。
顧柔摁住眼睛,緩緩吐出一口氣,她轉頭望向窗外,只見雨急似箭,浩浩湯湯從天空砸落,風中傳來雷鳴,驛道上行人散盡,空蕩蕭瑟。
【大宗師,我想問您一件事。】
聽見她說話,他彷彿抓住一絲希望,緊不鬆口地接道:【你說。】
【如果我爹當真參與了謀反,我同你在一起,是不是會連累你。】
【本座早有準備,這不須你來操心,小柔,你應該相信以本座的能為,能夠解決此事。】
【那如果我是亂黨之後,是不是也會連累你的家人。】
他聽到此處,不由得一頓:【小柔,說句不中聽的話,只要本座去到雲南,剿滅連秋上,將你爹拿住,不管他是不是亂黨,本座皆是立下大功一件;屆時你說服你爹棄暗投明,本座順勢為他求情,不是更好,你為何這麼傻,非要一意孤行?】
【因為我不能拿你的家人做賭注。大宗師,我知曉你願意和我同進退,我也一樣;可是,我不能讓你的家族和我一起共生死。你原諒我罷,你說我傻也好,狠心也罷,我就是決定如此了。】
顧柔說罷,再也不回答他的任何言語,任憑他在雨中懇切呼喚,皆未能傳來她的回聲。
雨水沿著宮牆的紅瓦濺落在地,砸出一朵朵激烈的水花,國師一個踉蹌,靠在深紅色的宮牆邊,緊攥胸口,呼吸艱難。孟章趕緊過來攙扶:「師座。」身邊,老錢給他打著傘,想問又不敢問,躊躇許久,才輕輕地道:「孟章,扶他去我府上歇會兒,我找人喊個大夫……。」
錢鵬月話音未落,便被雷聲所淹沒,天空不斷掠過雪白刺眼的閃電,一次次照亮國師臉上痛苦的表情。
他一生驕傲,卻未能想到有一日,面對感情竟是如此卑微。
——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才能夠把他心中的那個人留住?
……
雨越下越大。
國師在錢鵬月家歇了一會兒,現在著急也是無用,他反而不急於回府去見孫氏。
白鳥營的探子已經都派出去找人了,只是現在大雨滂沱,氣味衝散,營中的獵犬都不好辨認氣味,找人愈發艱難。暫時還沒有聽到顧柔的消息,只是建春門和東陽門方向的哨探回來報了兩次,說搜尋無果。
孟章下令擴大一些搜索範圍,除了城內,郊外也要尋找。讓手下每隔一個時辰再報一次。
錢鵬月讓人熬了一碗參湯來,國師喝了,想事情想得出神,清冷溫雅的面龐似有些怔忡。錢鵬月很是擔憂,在國師右手邊的太師椅上落座,心忖著——都快打仗了,還為了個女人心思恍惚的,這要是真不遠萬里地去雲南,他還能定下這份兒心來嗎?
對比國師,老錢忽然覺得自己後院那三個彪悍的小妾反而省心多了,平時頂多就是為了喝花酒挨一頓罵,被揪耳朵抓掉兩根頭髮什麼的——反正他的頭髮本來也不多,總比像國師的女人那樣,動不動玩失蹤的好吧。
這邊廂老錢正胡思亂想著,那邊國師起身告辭了。他要回去見一見孫氏。
孟章護送國師回府,雨剛剛停;兩人帶著兩列府兵穿過第二進院落的垂花門,迎面就見著表小姐孫郁清帶著丫鬟芸香出來。
「二表哥。」孫郁清手裡捏著傘,是原本打算拿給他的,她早就在這等著他。
國師眯起眼,呵,看來他的行蹤,都被母親掌握在手裡了。
孫郁清見雨停了,便讓芸香拿著傘,自己從衣袖中搜索一陣,取出個水綠色的瓷瓶來:「表哥,我看你臉上有一道傷痕,我特地去找了這個葯,治療傷口很有效,你拿著使用,免得臉上落了疤痕。」
國師問:「郁清,小柔的事情,你跟母親說的?」
孫郁清遞瓷瓶的手懸在空中,一愣:「我……是燕珠告訴我的,表哥,那麼大的事情,我不敢不告訴姨母,而且顧柔的身份實在危險得很,我擔心你的安危,這才忍不住……表哥,我對不住你。」
國師又問:「若你擔心本座的安危,為何不第一時間來告訴本座?」
孫郁清一窒,姨母孫氏那愛憎分明的火爆脾氣,她比誰都清楚,也正是因為這樣,她更清楚告訴她顧柔身份的後果……不,不是這樣的,她是為了整個慕容家好,並沒有摻雜私念,她不欲去探究自己的內心,甚至還為此有點惶恐,她拚命搖了搖頭:
「表哥,都是我的錯,我對不住你,你罰我罵我吧。」
她說著,淚如珍珠簌簌滾落,哭得喘不過氣來。
芸香在旁安慰,一面委屈地朝國師申辯:「二公子,小姐全是一片好意,她擔心那來歷不明之人意圖不軌,害了慕容家的聲譽。您不體諒她也就罷了,您不該責備她呀!」
孟章插嘴:「你想多了吧,我們師座連句重話都還沒說,幾時責備她了?真要責備起來,她還不得擰脖子上吊了?」氣得芸香乾瞪眼。
孫郁清拿帕子拭著眼淚,抬起頭來,看見國師冰冷的眼神,不由得心往下一沉。她嘴唇一顫,又落下淚來:「表哥……」
國師盯著她,目光清冷寡淡,那似滿園的水霧冷漠而無聲。孫郁清只覺得窒息,她不敢抬頭,亦不敢辯解。
過了一會兒,他跨過石拱門,走了過去。
孫郁清愣怔一瞬,忙去叫他:「表哥,你的葯還沒拿……」她追出一步,國師驟然回身,清冷目光微微一凜:
「郁清,你既然如此關心本座的臉,為什麼還要當眾打本座的臉,傷害本座心愛之人?」
孫郁清徹底怔住。
這口吻冷淡至極,彷彿已經儼然站在她的對立面。
這是過去從未有過的。孫郁清看著他的陌生的眼睛,只覺得害怕又揪心,她有一種恐怖的預感,就是無論是作為理想中的夫君,還是作為親愛的表哥,他都將會離她越來越遠。
她答不上來,國師也沒有興趣等她回答,之所以沒有責罰她,是因為站在她的立場上,告密無可厚非;之所以不再留有親戚間的溫情,是因為她告密的心思不正。
他一轉身,領著孟章走向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