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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剛好休沐日,國師便著原來的管事羅當去顧柔家收拾了一些她的貼身物件拿過來,他送顧柔入營報道。


  礙於國師身份,他不便一路把顧柔送到軍營,軍隊里的人靠自己打拚,只認本事不認人,倘若給人知曉沾親帶故的,反而對她不利。國師就讓劉青把馬車停在離北軍大營轅門不遠的一處街道口,跟顧柔告別。


  他把行李交給她,從袖中取了一盒藥膏交給她,道:「天熱了,若起了濕毒,就擦這個。」


  顧柔抱著包袱,從他手裡接過,忽然鼻子一酸。原本這一路上她還為昨晚的事情不高興,和他鬧著彆扭,在馬車裡他同自己說話的時候,她愛答不理;這會兒想到真真要分開了,她突然後悔起來沒抓緊時辰同他多說幾句。


  她抬起頭來看他的眼睛,他清冷的容光變得溫柔,垂眸望著她,愛憐又疼惜……帶著一絲絲的驕傲,他眼底充滿複雜的情緒。


  半晌,他道:「別丟本座的人,讓孟章他們看了笑話。半個月,本座來接你。」


  然後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腦袋。


  顧柔眼睛酸了,她轉過身,抱著行李離開,轉身的一刻,眼淚落了下來。


  ——那時候,她並不確切這種分離有著何意義,也不曉得,上天總是會在預料之外有所安排,她總會遇見一些新的事,新的人,在前方等待;此刻她一心覺得,和他分離是為了更長久的相聚,她得為這個而努力。


  顧柔走了。


  國師良久地佇立,他像一隻放飛幼雛的老鳥,尖牙利嘴下面充滿了深沉的感情,他捨不得,但他更為她驕傲。他看著她走遠,隨著那個纖細的身影消失在旗幡招展的北軍大營,心臟的某一部分好似也隨之飛去,暫且地保管在那裡。


  管事劉青說:「大宗師,咱們現在去哪。」國師出門的時候,著他備了些禮物,看樣子是要去訪客,他琢磨著下一程應該不會立刻回府。


  國師讓劉青把馬車趕去錢鵬月府邸。


  客廳里,錢鵬月叫了茶果侍奉,他聽完國師的來意,二話沒說,就讓管事去他書房拿東西,半盞茶的功夫,下人們就抬了兩抬紅木箱上來,裡頭滿滿當當全是書稿。


  國師一絲愕然,他知曉老錢博學多才,但沒想到他著作等身。


  「這裡頭全都是我近兩年寫的書稿,什麼都有,你自己找,想要什麼拿走。」老錢大方地揮揮手。國師從中挑了兩卷志怪故事,讓劉青端著,打算拿回去給小姑娘打發時間。


  這一看又是為了女人的事情來的了,錢鵬月明白得很,可是他不點破,拈著茶蓋撇去浮沫,在手裡晃了晃茶盅:「那個,上回我在你宅子里見到那個姑子,現在如何了。」


  「本座將她送白鳥營去了。」


  「噗!」錢鵬月一口茶噴了出來,詫異地看著國師,隨後豁然開朗——是呀,這麼好的法子他怎麼沒想到呢?要是自家後面那個三個母夜叉肯去兵營磋磨幾個月,那他老錢就有幾個月好日子過了!

  「你真了得。」錢鵬月由衷地道。


  國師懶得解釋,他沒必要跟老錢形容他和顧柔的感情,不過有一點,老錢作為婦女之友,在這方面定也還是有他的長處。國師想了想,在心裡打好腹稿,措辭謹慎地給話題起了頭:「本座有一事,想請教你。」


  他素來高傲,少有這般虛心求教,老錢被勾起了好奇心:「你說。」國師便湊過去,在他耳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一番,老錢一聽,愕然上下打量他,似是全然不敢相信:「你這麼畜生啊?」


  國師死活繃住了臉:「關本座甚麼事,本座說的乃是一位遠房親戚……」


  老錢噗嗤一聲兒笑瘋了:「是是是,行行行,那就親戚;那麼你那房.事不諧的親戚,一晚上倒底胡鬧了幾趟啊?」


  國師又窘又怒,清俊的臉上大寫的尷尬,按捺半響,極其不情願地小聲道:「不大清楚,不過聽他那意思……大概是……」湊到他耳邊。老錢驀地瞪大眼:「什麼,不可能!你有這等雄風,你出得來嗎你!」口氣里滿是不信,還攙著一絲絲微妙的妒忌。


  國師忍無可忍,把老錢的脖子從後面給肘子圍住了:「此處乃氣舍,本座若用陰陽指點你一會,然後對外言稱你暴斃身亡,太醫皆查驗不出,你不信且試試。」


  老錢連聲求饒,發誓好好說話,國師這才放開。


  老錢一拍大腿,法子有了。他帶著國師進到書房。


  他錢鵬月的書房,說謙虛點是書房,說得實在點,可以稱之為書庫,他自小喜愛讀書,在前院東邊辟了一座單獨的別院,專門用以儲存書籍文章,加上他當太僕的老爹自從告老后便一直賦閑在家,也網羅了不少珍本善本藏書,於是別院擴建越來越大,逐漸有侵佔后宅之勢。


  老錢在積滿灰塵的一個小倉庫間裡頭找到一個箱子,命令下人打開銅鎖,他取裡面的絹書給國師看。


  國師一瞧,白皙的俊臉就黑了下來。


  老錢甚是得意,這些春.宮.圖都是他每到一個地方搜羅來的,沒少花精力和銀子:「這些乃我多年珍藏,你借去之後可小心著點,學成可記得還我。」還沒等國師發作,他又道:「房室養生有『七損八益』,欲不可強;此中關節如同開墾田畝,開墾得好,那自有源頭活水來;開墾不好的,那就是荒田了;你自行看書領會罷。」國師經歷不深,不知他真實良言,只當他仍在揶揄,氣不打一處來,唇翻冷笑道:「看來你后宅三畝凶田果然乃是自個耕出來的。」


  老錢不高興了,但他也犯不著同國師解釋,只道:「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也。」——他家的三個臭婆娘,雖然是凶了一點,但是對他的心意一點也沒摻假,他自個可以嫌棄可以說,別人說他就聽不下去了,他鬧著小情緒。


  國師帶走了老錢的手稿和珍藏,送了他點明前龍井作為回贈,一路上心事不減。老錢所言未必靠譜,但這等事情上,確實比自己臨戰經驗豐富得多,他的荒謬言論倒底要不要聽呢?對於小姑娘,不管花開堪折不堪折,他都已經折了,歡悅是自然的,可是心疼卻更多,他煩惱這個。


  他想,再給她一些時間適應,別在這事上逼迫為難她。他回到府上,便將書稿放在床頭枕邊,等著小姑娘回來的時候給她一個驚喜,那些老錢的「珍藏」,他則壓在了書房柜子最高層的木盒裡,放上防蛀的樟腦片。


  他安置完這些,估摸時辰,猜想小姑娘應該已經在營里安置妥當了——不曉得她在幹些甚麼呢?

  這時候,劉青來報,孫氏來了。


  自從那一回國師整頓后宅,他母親孫氏等人的行動範圍便被局限在了后宅固定的一片區域,若是來前院,必定會有家將先阻攔后通傳,方才得進。國師親自去迎接孫氏,孫氏早就被他這絕情的做法弄得寒了心,見面冷笑道:「你這一聲母親我擔當不起,你見著過世上哪個母親見自己兒子一面,還要三通五傳的么?」


  孫郁清忙在旁打圓場道:「姨母息怒,表哥他身為國師日理萬機,總有一些忙不過來的時候。」她今日穿著件玄青繁花交領襦裙,青白腰封顯著窄窄的腰身,帶了玉蘭花形的玉簪,仍是素雅中見精心的裝扮;她受過孫氏指點,用的服裝首飾皆是國師喜歡的顏色意象,不嘩眾也不寡淡,於微末細節處見心思。


  孫氏更氣:「忙不過來?他將那妖女登堂入室,竟然引進了內宅廝混,這等醜事傳揚出去,我慕容家有何顏面見人?你告訴我,你將那妖女藏到哪裡去了,她現在是不是還在裡頭,你讓她給我出來,我倒是有話問她!」這後半句是說給國師聽的了。


  國師道:「她如今不在府中。」


  孫氏怒氣稍歇,以為他總算迷途知返,尚可挽救:「既然你想通了,就找個由頭徹底斷了,把她打發走,母親也不計較前事——母親打算在洛陽長住下來,為你好好謀劃一門親事。」


  國師答道:「此事倒不必勞母親費心,待兒返京歸來,自會娶她為妻。」


  「你……」孫氏已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氣也氣過頭了,罵也罵過了,絲毫不見效用,鳳頭拐攥在手中只覺分外無力。


  「母親,」國師沉吟,不知當不當講,「兒與她已有了夫妻之實。」


  孫氏一個趔趄,難以相信自己聽到的,郎嫗慌忙攙住她,而在一旁的孫郁清卻忘了——她已經徹底驚呆,那個斯文守禮,目下無塵的表哥,怎麼會做出如此離經叛道、不合理法之事來。他是重承諾的人,他這麼說來,就是要告訴姨母,他非顧柔不可了!


  國師說罷便請離了,孫氏原地震愕半晌,忽然心頭驀地浮起一股悲哀——她心中隱隱地抗拒著顧柔,將她和顧之言歸為一類,到並非真正認定顧柔就是亂黨同謀,而是顧柔這個人太像了,太像年輕時候的姚氏了……夫主慕容修為了她,可以拋棄一切赴湯蹈火,哪怕毀滅一個家族也在所不惜,她恨這樣的不負責任。


  小兒子是她最寵愛的心頭肉,因為小兒子比起阿停來,更像夫主年輕的時候,可是為什麼他繼承了夫主所有的優點,卻也同時繼承了他這般的品味喜好?

  孫氏原地怔怔地想著心事,忽然間,頭上兩隻雀兒聞得聲響,振動翅膀,撲棱撲棱從庭院的榆錢樹上飛起,落到遠處屋頂的飛脊。姚氏帶著天心雪蓮兩個丫鬟過來了。


  姚氏是要去祠堂經過此處的,自從進了慕容家的大門,她收起一切在外面的野性,恪守婦道,孝敬長輩,每日早晚不忘敬拜。她的丫鬟雪蓮手裡還拿著親手做的線香。


  姚氏看見孫氏,恭敬地行禮:「福生無量天尊。」孫郁清跟她見禮,姚氏冷淡回應。


  孫氏看著姚氏,發現她的容貌依舊明艷動人,歲月沒有奪走她的美貌,卻沉澱了她的穩重,和頭一回見到她的那時候判若兩人。


  孫氏記得第一回在洛陽遇到姚氏時,她和慕容修手挽手地走在洛河河畔的柳蔭下,她還是江湖女子的打扮,笑得輕佻而快活,像一抹燦爛的烈陽;慕容修看她的眼神彷彿兩道熾熱的火焰——


  為什麼,為什麼?

  孫氏怔忡許久,一時間忘了還禮,姚氏便在一旁恭敬地等著她。


  在郎嫗的提醒下,孫氏醒過神來,她一時心念飄忽,突然問了一句姚氏:「女弟,你年輕的時候在西域高昌,夫主常說那裡風光好,是真的好么?」


  ——她沒去過,她沒見過,她只聽夫主說起過,心裡羨慕得很,只是從沒開口問過。夫主和姚氏,擁有另一方她無法進入的天地。


  姚氏一怔,便微笑道:「好。」神情帶著回憶。天山上有最潔白的雪,最皎潔的月,有世間最瀟洒的風光,她和相愛的人一起看過,此生無憾矣。


  孫氏就憑著她這一個「好」字去想象那方天地,心中的酸楚可想可知。


  然而姚氏又道:「好又如何呢?榮光失意,皆成過往。」


  說罷朝她再行一禮,朝祠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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