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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師送走顧柔,便緊鑼密鼓地安排石錫操練北軍,訓練新兵;他又著各部司馬、吏部集、兵曹椽集結工匠,製造軍器和軍械;同時派人敦促總提調官雲晟籌糧。


  顧柔這頭,還沉浸在入營頭一天的興奮情緒之中。


  入營那日,她和新兵們排隊挨個分營房。白鳥營這次一共招了百餘人,女兵一共五個,被分到一起。那營房外部竹木結構,上面搭茅草蓋,內部設施簡單,就一張大通鋪,一張長條案,兩盞桐油燈擺在上面。顧柔進屋,看見裡面陳翹兒正在收拾床鋪,她先挑了個靠牆的位置,瞧見顧柔,回頭朝她笑一笑,緊跟著抱怨:「這屋子也太破了些,只怕蛇蟲鼠蟻鑽進來。」她說著從包袱里取出一支盤香,點上,味道雖然膩歪了些,但能驅蚊蟲。


  陳翹兒坐下來看顧柔鋪床,跟她聊天:「你是考正卒進來的么,想必功夫了得了。」顧柔笑笑,問她那個姐妹薛瓶兒怎麼沒來,陳翹兒道:「她沒選上。」說也有趣,顧柔第一次見陳翹兒時她跟薛瓶兒之間交談全用吳郡方言,但此刻她說起官話來,卻口齒清晰字正腔圓,十分地無礙。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正聊,來了第三人,只見一穿著草鞋、作村姑打扮的姑子進來,顧柔認出那是考核第二名的向玉瑛。


  向玉瑛生得濃眉大眼,雖然穿著朴舊,但舉手投足毫不粗鄙,反而看著像個大家閨秀,讓人聯想她是不是落了難才來投考從軍。


  陳翹兒笑眯眯跟向玉瑛打招呼:「我名喚陳翹兒,她是顧柔,你叫什麼?」


  向玉瑛沒說話,她帶的行禮很癟,癟到顧柔懷疑裡面壓根兒就沒裝東西,只有薄薄的一塊布,向玉瑛將包袱一抖,裡頭掉出一把牛角匕首,一個火摺子,一個牛皮水囊。她連鋪蓋卷都沒帶,也省去鋪床的工夫,把自個的東西用外衣一裹捲起來,扔到通鋪另外一側,充做枕頭,自個沒脫鞋,向後一倒躺上去,面朝牆裡。


  她從始至終沒搭理過人,陳翹兒有些尷尬地朝顧柔撇撇嘴。顧柔悄聲道:「她是向玉瑛。」


  最後的屈貞娘和祝小魚幾乎是同時到來,屈貞娘乍一看歲數不小,二十七.八年紀,為人禮節十分周到,跟每個人打招呼,分了些自家腌制的蕪菁小菜,說自己是襄陽郡來的,以後互相照應,不知為何,她讓顧柔想起了孟嫂。


  祝小魚來得風風火火,她帶著大包小包,沒進門就一股魚腥味飄進來,不用瞧也能聞出來是她。她向每個人分發她的腌制魚乾,陳翹兒大驚失色地推辭,正在拉扯間,外頭來了傳令兵,敲著號鈴——


  「新兵校場集合!」


  校場北部的演武台上前方,有一隻金色大銅爐,吏部集王浚川在上面點了三支香。


  旗杆升起白鳥營的鷹幡,副旗杆升起五色角旗。


  王浚川命人擊鼓列陣。


  白鳥營的老士卒們手持兵器,擺成陣勢,以一派整肅軍容表達對新兵的迎接。


  顧柔這些新兵們從他們中間走過,只見斫刀寒芒凜冽,長矛鋒利尖刺,弓矢強悍怒張,行於其間,只覺心生敬畏。


  隊伍列好,顧柔站在新兵隊伍里,左邊是祝小魚,右邊居然是田秀才,她很驚訝,田秀才沖她擠了擠眉毛,顧柔笑了笑作為回應。


  按照慣例,新兵第一天入營,都要聽將軍訓話。


  孟章作為白鳥營的二把手,以前軍侯的身份第一個講話。他今天和往常大不一樣了,至少,和顧柔認識的那個孟章儼然不同——他穿著軍侯鎧甲,腰佩千牛刀,腳踏牛皮圓頭軍靴,卓然而立,往演武台上一站,簡直有些玉樹高樓的感覺。


  孟章開口,便道:「在咱們北軍裡頭,有句話老兵們都聽過,叫做『步兵營的硬骨頭,白鳥營的機靈鬼』,知道為什麼叫做機靈鬼嗎?」他一張嘴,齒白如玉,竟然能看出幾分英姿瀟洒,顧柔快認不出他來。


  他指了指自個腦袋,微微一笑,道——


  「常規的軍隊,講究的是整齊劃一,聽從號令,令進兵進,令退兵退;而咱們白鳥營每一個兵,都會遇上單獨作戰的時候,這對你們個人的應變能力皆是極大的考驗,要講究靈活機變。」


  「什麼是靈活機變?我舉個例子給你們聽,承熙五年秋,冀州之戰,知道怎麼贏的嗎?不要聽屯騎營越騎營那些油子給你們吹他們折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如果沒有咱們白鳥營的弟兄們夜潛敵營,連夜為後續部隊畫出軍事路觀圖,讓屯騎營的人偷襲得手——他們能贏個屁!正是因為咱們白鳥營,此戰迅速獲勝,否則,再打三年五年,屯騎營的人還要再折十倍數!」


  「西涼韃子鬧騰金城關的時候,也是咱們白鳥營的弟兄,潛入敵營,在他們的馬槽飲水下藥,韃子他們靠什麼跟我們打仗?靠馬唄,他們的馬壯,騎兵個個悍;一旦沒有戰馬,他們打個驢腚啊?他們悍,我們不比他們更悍?」


  「兩年前,倭奴水盜想不開跑來進犯咱們東萊郡,咱們的人易容扮作水盜頭子,上了他們的戰船,喝他們的酒,睡他們的女人——他們的艨艟戰艦還沒到,裡頭構造全被咱們摸得一清二楚,他們的人不知道,還跟咱們的人勾肩搭背,點頭哈腰送下船來!」


  孟章講得眉飛色舞,下面的新兵們都聽呆了,個個在腦海里想象著那陽關碧海,金戈鐵馬的情形入神。


  孟章手一揮,道:「常規軍隊的戰鬥,是號角吹了,戰鼓擂了,戰鬥才開始了;可是對於咱們白鳥營來說,只要存在威脅,戰鬥就已經開始了。你們作為一支為了全軍勝利作準備的奇兵隊伍,將會在此地學習各種各樣的本事。比如怎麼窺察敵方的軍情;或者防範敵方竊取咱們的軍情,幹掉他們的斥候部隊;抓取一切有利的戰前線報;判斷地形地貌做好標記,繪製路觀地圖;跟敵方的斥候部隊搶奪有利的俯瞰位置……甚至,潛入敵營暗殺對方的主帥,萬軍之中直取一將,而後全身而退!」


  此言一出,使得眾人嘩然,瞪大眼睛,皆是不敢置信。


  孟章眨了眨眼睛,用他慣有的帶著一點詼諧的笑容道:「沒甚麼大驚小怪的,刀子捅得出去便要收得回來,你們就是全軍的刀尖兒!」


  顧柔一看左邊的祝小魚,她捧著暈紅的腮,看孟章的眼神已經閃閃發亮。


  最後,孟章道:「要辦成這一切,靠的不是你們的筋骨肉,靠的就是你們的這兒,告訴我,這兒有什麼?」他指了指自個的頭。


  下面齊聲大呼:「腦子!」


  「對。白鳥營的機靈鬼們,記住用你們的腦子,你們從這出來,就能對其他營的人怕胸脯,說咱這兒和別人不一樣,吾寧鬥智不鬥力,能省力氣省力氣!」


  孟章從演武台上下來,歡聲雷動。這番演說已經讓他初次亮相,就受到了全體新兵們的喜歡和崇拜。


  「小魚,醒醒,別在這睡著了。」後面陳翹兒搖晃獃滯的祝小魚。


  顧柔悄沒聲兒地道:「她沒睡,只是痴了。」旁邊傳來田秀才的哈哈聲。


  隨後,登台訓話的是白鳥營軍司馬冷山。


  趁著上面交換班的時候,跟田秀才一個營房的何遠問他:「啥叫做軍司馬?」他們兩個都是東萊郡人,作為老鄉又是住在一塊,關係走得近。


  田秀才解釋道:「咱們大晉的編製,兩個曲以上的軍隊合起來就叫做一個部,部的統帥叫做校尉,假使一個部規模小點兒,那統帥就叫做軍司馬,雜牌部隊叫別部司馬……」他瞅見何遠暈乎乎的眼神,怕說複雜了他糊塗,總結給他聽:「簡單說,就是咱們白鳥營最大那個!跟校尉差不多,誰見了都得給他跪下。」


  顧柔也在旁邊支著耳朵聽。她朝檯子上望去,只見一巍巍將領身披鐵甲登上台來。


  他長頭高顴,儀錶迥秀,穿著校尉級的銀釘鎧甲,身形魁偉,一看就是個武官。但是精猛剛毅之中,卻似乎比別的武將多了一點兒什麼,顧柔一時說不上來,可能叫做剛柔兼濟吧。


  冷山道:「我和孟軍侯不一樣,我這個人不會說好話,也懶得多說。但有一句話不管你們愛聽不愛聽,都要給我記住,在白鳥營,我說的話就是鐵律,誰違反,誰滾蛋。」


  這話一出,讓所有興奮期待他能像孟章一樣慷慨陳詞的新兵們,都感覺被迎頭潑了盆冷水。


  潑完冷水,冷山問:「好,現在誰能告訴我,誰知道咱們大晉朝的軍制?」


  一百多號新兵面面相覷,猶猶豫豫間,幾隻手零星兒地舉起來。


  冷山微微一笑,下巴微抬,鋒利堅毅的目光俯瞰台下:「你說。」


  那回答的聲音近在咫尺,顧柔一回頭,發現被叫起來的居然是田秀才。


  田秀才出列,恭敬地先來了個拱手禮,還時那副書生文氣的樣兒,不緊不慢地回答:


  「回冷司馬的話,按照大晉軍制,五人成伍,由伍長領;十人成什,由什長領;百人成隊,由都伯領;五隊為一個屯,由屯長領;兩屯為一曲,由軍侯領;兩曲為一部,由校尉領;五部為一營,由營司馬領。」


  「說得沒錯,」冷山點頭肯定,繼續問,「那咱們白鳥營現今新老士卒合起來一共六百四十八人,按照你這麼算,遠不及一個營的人數,為何我們還叫白鳥營,而不是白鳥部或者白鳥曲呢?」


  「……」田秀才總是掛著微笑的臉頓時顯得茫然,「屬下不知。」


  冷山手掌一壓,示意他歸隊。他站在演武台的邊緣,一邊負手信步而走,一邊道:「白鳥營人數不夠,而能夠編製成營級,為什麼?因為它的成就,它在咱們大晉國歷史上的地位,遠不是任何一個部,乃至一個營能夠達到的,你們抬頭看我左手這面旗——」


  眾人隨他一指,仰起頭來,白鷹旗幟在風中獵獵鼓動。


  冷山渾厚凜冽的聲音從風中傳來——


  「這面旗紅底白綉,是咱們白鳥營的幡旗。番號是一支隊伍的面子,所以以後的日子裡,我要求你們在任何戰陣中,都要保持它的屹立不倒。」


  「旗幟為什麼是紅和白?紅是血,血,世間至熱,它用白鳥營過去捐軀的一千八百六十九名將士鮮血染成;白,世間至誠;至熱至誠是它裡面的精神。精神,是一支軍隊的裡子。」


  「有了這面子和裡子,我們才成為一支軍隊。所以,我要你們以至熱至誠之心去看待它,這是你們一千八百六十九名前輩用鮮血告訴你們的事,永遠地用血和誠去捍衛它的尊嚴。」


  他說完,下面一片寂靜,沒有孟章的掌聲雷動,可是每個人都在思索方才他說過的話。


  顧柔聽見輕輕的啜泣聲,一看,祝小魚居然聽哭了。


  田秀才好心地安慰道:「當官的都這樣,凈忽悠你給他賣命呢。你聽他說,其實按照軍隊等級編製,幡旗顏色不同,黃白紅藍是個等次順序,黃旗最高;咱們用紅旗,只不過是因為等次排名第三罷了。」祝小魚聽得一愣一愣,感覺方才的感動一下子被秀才毀完了,眼角掛著淚珠獃獃地問:「真的是這樣?」田秀才朝她用力地眨眼睛點頭,冷不丁被何遠從後面拍了一巴掌:「憋聽他的,凈扯犢子,油嘴呱嗒舌!」


  晚上,顧柔趴在兵營的大通鋪上,忍受著夏夜的蚊蟲叮咬,跟國師說悄悄話兒——


  【大宗師,我覺得白鳥營和別的地方很不一樣。】


  他靠在床頭翻翻老錢的手稿,荒誕的美貌女鬼和傻呆書生之間的風流故事,看得他止不住犯困,順嘴問:【怎麼個不一樣法。】


  顧柔興奮得睡不著覺,托著腮,在枕頭上想了一會兒,突然想起冷司馬提到白鳥營犧牲的一千八百六十九名將士時,臉上那無比剛毅沉重的神情。


  她道:【大宗師,我來這裡遇到的事兒,似乎遠比來時想象的更多,更複雜;也許,代價更大。】


  那頭沒回聲,他白天忙的事情太多,此刻頭一歪,已經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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