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2.8
163
顧柔聽了不由得一驚,想著若是姚氏的謊言被拆穿,連秋上知曉真相,那自己性命岌岌可危。
楊皓繼續道:「不瞞你說,如今我們在朝中早與雲晟達成協定,雲晟野心勃勃,而晉王垂暮,若是慕容情兵敗身死於雲南,晉國則日薄西山;屆時雲晟便可以外戚之尊,挾天子以令諸侯;你覺得雲晟會不會算這筆賬呢?」
他的話字字誅心,顧柔曉得國師領著大軍在外,很可能已經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便感到心頭陣陣刺痛,她焦慮萬分,卻無能為力,抬起頭看著楊皓時,眼神一片茫然。
楊皓見她怔怔發獃,認為時機已到,嘗試勸說顧柔。他側過身,靠向顧柔耳邊,不顧身後刀祁探頭探腦好奇的目光,壓低了嗓子,以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道:「小柔,我知道你謊稱王爺親妹是為了自保,這我不怪;只要你肯交出鐵衣的配方,我決不會同王爺揭穿此事,你仍然可安心做你的郡主娘娘。」
他以榮華許諾,以生命為要挾,顧柔看著這樣的楊皓,從他身上找不出一絲一毫田秀才的影子,充滿了失望和痛心。
那個曾經共患難同甘苦的至交戰友,卻是一個虛偽的謊言,然而不論這個謊言多麼險惡,她仍然無法瞬間毀滅那些過去的美好。大家共同生活,一起戰勝痛苦,一起擁有過的日子……那些時候,他也身在其中,放聲歡笑和痛哭,那些都是假的嗎,沒有片刻的真實?
滿心的悲哀。
顧柔曉得這個問題傻得很,可是她還是忍不住要問:「田秀……不,楊皓,周軍侯死的時候,你也哭了,那也是假的嗎?」
楊皓正等待著她的回答,沒料到顧柔突然有此一問,他頓時愣住了。半響,他立起身來,短促地回答:「是,全部都是假的。」
楊氏一族,一個在建伶城中只需要報出自己的姓氏,就令人如雷貫耳敬仰佩服的望族,經歷了世代書香門第的傳承,表面的光鮮背後,擁有著不為人知的煎熬難關。一方面,連年擴軍備戰,已經讓以刀家為核心的武將集團不斷乘機進行勢力擴張,誰掌握了兵權,才有資格真正說話,刀羅雙之所以敢對他的兄長楊素如此傲慢,正是因此。另一方面,在文官集團內部,雖然眾官明面上皆以國相楊素馬首是瞻,然而背地裡,以別駕牟士昭為代表的牟家,以侍郎屈橫為代表的的屈家,紛紛均在崛起,他們不斷擴張自己家族的田畝、財富、官場勢力……須知道這一鍋子飯食就這麼多,別人多吃一口,便是從楊家口中掠去一口。楊家的地位不復當年,岌岌可危。猶如錦衣華裘,內里卻滿是千瘡百孔的疏漏。
於是,父親這才將他派出去,卧薪嘗膽,韜晦蟄伏,以期為家族立功。
原本楊皓同兄長楊素一樣,滿腹經綸,經緯之才,然而只是因為長幼之差,他必須接受這般的命運。楊素是被選中的幸運兒,而他,卻被發往中原,冒著未可知的風險接受命運的錘鍊。
很長一段時間,他曾經灰心沮喪過,尤其當他因為體質薄弱,屢次不能通過徵兵考核,他更是萬念俱灰——無法達成父親的目標,意味著他不能回到雲南,難道真要在這中原之地了此一生?
隨後,他決定冒著更大的風險,去考太學。然而,考太學對於身份的審查,則遠比徵兵嚴格,層層關係需要打點,這麼多銀錢他給得起,但是錢財來源他卻說不清,故而每次不敢儘力使錢打通關節。於是又一次落榜。
就在他灰心喪氣之時,在太學館槐市外的石碣旁遇到了一名穿著戎服的高大青年。那人以為他因為沒能進入太學而沮喪,便笑勸他一句:
「考不上太學又如何,功成名就並非出仕這一條路,大丈夫何必愁眉苦臉?我就瞧不上那些一場考試沒通過,便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酸儒!」
那時候他只是朝這戎服青年微微一笑,雙方攀談起來,兩人站在槐樹下,從忠孝仁義談及當今天下大勢,從黃河水澇談及山川地理,無所不言,暢聊甚歡,如同久別重逢的老友相見恨晚。
末了,直到夕陽西沉,槐花落滿肩頭,他們才意識到一天已經過去。那戎服青年大笑拍著他的肩膀,道:
「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小兄弟,你還有機會,莫灰心啊。不要離開洛陽。」
楊皓只是覺得奇怪。那時候,他並不曉得,對方便是白鳥營的周湯。
後來,周湯再次造訪,舉薦他進入白鳥營,他在白鳥營的一切,都由周湯打點幫忙,他果真如同一個掏心掏肺的絕世好友幫助他。
周湯是在他們剛剛抵達牂牁郡的那一夜死去的。那時,楊皓看著周湯躺在冷山懷中停止呼吸,他甚至感到一絲微微的慶幸,幸好他沒有和周湯一隊執行任務,如果真是那樣,他會不知道該如何抉擇,是在他身後捅上一刀,還是幫他擋上一箭。
在這世上,或許存在著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引為終身知己的故事,然而這些決不會屬於他,他的身份,註定不會擁有真正的朋友。他用完成使命回家的信念,牢牢支撐著自己狠心絕情,一路蟄伏。
他鄉是異鄉,在雲南長大的楊皓終於回到雲南,卻又發現闊別多年的土地,竟然變得如此陌生,故鄉又成他鄉。
顧柔這一問,竟然使得他思緒萬千。楊皓髮了一會怔,忽然喃喃重複道:「是,不是,全是假的。」
他也不清楚自己要說什麼。白鳥營的日子,可能是他近五年來最輕鬆愉快的時光。五年,足以消磨青春和意志,徹底改變一個人。他變了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須放下田秀才的身份,回到原來的自己。
他將嘴唇抿得緊緊的,想了一會兒,終於將田秀才徹底扼殺,將同一副身體里重新裝滿楊皓的靈魂。他轉向顧柔,沖著她冷冷微笑:
「看來,你是絕不可能合作了。對么顧柔?」
當他回憶起自己在白鳥營學習到的一切之時,也徹底地明白了,顧柔不可能投降。
白鳥營的人不會投降。
顧柔以憎惡的眼神盯著他看,簡直不屑於回答這個問題。
「很好,」楊皓點了點頭,蒼白瘦削的臉頰上,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眨了眨,很平靜,卻透著狡黠,「這是你自己選的,別怪我,小柔。」
田秀才……不,楊皓離開了,顧柔怔望著他的背影,悵然若失。
然而很快地,她又迅速清醒過來,朝國師傳回了這條至關重要的情報:
【大宗師,白鳥營里有內奸,他的身份是……】
……
楊皓離去之後,將前後經過詳細稟報寧王連秋上。當他說到顧柔同國師的情人關係之時,連秋上先是一詫,而後,面上怒色越來越深。
顧柔和慕容情是一對?那麼就是說,他們絕非血緣關係,慕容情作為次子繼承了慕容修的全部衣缽,甚至統領國觀和朝廷兵權,他總歸不可能不是慕容修的兒子。
那麼唯一的可能性,便是顧柔,她根本不是慕容修的女兒,所以和慕容情不成兄妹。
於是,他明白了——姚氏在說謊。
那雖然是他的生母,然而嘴裡竟然沒有幾句實話,他簡直不敢再認這個母親了!這顧柔多半也絕非他的親妹。連秋上想到這裡,便覺憤怒難以壓抑,連他世上僅有的親人都對他假的假,騙的騙,他還有什麼好留情?
他頓時下了決心,非要將顧柔整治個生不如死不可。
就在連秋上親自率領楊皓等一隊人,預備去找顧柔麻煩之時,白菀也匆匆來到了姚氏所在的瓊瑤苑。
姚氏知道白菀是王妃,白菀同姚氏見禮,舉手投足恭敬溫順,姚氏見白菀狀貌賢良淑德,心中大感安慰,原本不想多加理會的她,對白菀態度溫和起來。
白菀將姚氏認作母妃,然而姚氏恨極連城,堅決不肯接受這個稱謂,白菀便折中稱呼她為夫人,道:「媳婦今番前來,是要稟告夫人一個好消息,兒臣已經有了身孕了。」
姚氏一聽,先是驚喜,又是悲哀,為這未出世的孩子命運擔憂。
白菀道:「所以懇請夫人看在未來孫兒的份上,幫王爺一回,倘若雲南覆滅,這孩子便會性命不保,他還沒來得及出世看一眼,便要胎死腹中……媳婦實在於心不忍……」說著頻頻拭淚。
姚氏默然不語。白菀又道:「夫人,您是小柔姑娘的母親,您去勸說她,定然勝過任何人勸說,這樣對她也是好事。王爺終究是個有火氣的人,這些天他心情鬱結得很,小柔姑娘若是再不肯交出王爺想要的東西,只怕,只怕……」
姚氏聞言,忽有覺察,神色一變:「你說什麼,顧柔怎麼了,只怕什麼?」
白菀怯怯不語,姚氏抬高聲音,聲色俱厲:「你要認我這個婆婆,就快說來!」
白菀以袖拭淚,輕輕泣訴道:「方才我在外宮瞧見王爺帶兵經過,聽說要去找小柔姑娘,我瞧那幾人手裡拿的像是些……刑具枷鎖的,也沒看個仔細,他們便過去了。」
姚氏氣得拍床大罵:「這孽障!」言罷道:「你速速帶我前去!」
白菀大驚失色,她告訴姚氏這些,已經是瞞著連秋上了,絕不敢再犯忌諱。
然而,姚氏竟然一個箭步竄到她身後,勒住她後頸,狠聲道:「你若不肯引路,我便立即叫你胎死腹中!」
白菀大驚,頓時面無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