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金大腿
崔俁的話,把崔遷嚇了一跳。
他趕緊放下茶盞,左右看看,觀四處無人,才放下心弦,眼觀鼻鼻觀心靜做君子狀,耳朵卻高高支起,不由自主注意著屏風隔擋的聲音……
裡面卻驟然安靜,好像對話的人也驚呆了,沒半點反應。
崔遷靜靜看著甜白瓷碗里的淺黃茶湯,心內急轉。
這個茶樓茶香人雅,地方不大,生意卻很好,慕名者眾。他喜歡來此消磨時間,一來合心意,二來在此常能偶遇志同道合之人,他的人脈關係網路,很大部分在這裡結交建立,今日這麼早來,也是聽聞一個很想認識的人這兩日常來,看能不能碰到。結果沒碰到別人,先碰到了這個侄子。
族裡人多,若說別人,他可能不認識,可這個崔俁,打小生的好看,像個玉娃娃,長大了更是丰姿俊秀,拉出去一比,氣質能勝世家,他怎會不識得?
只是這侄子在西府地位不高,是個庶子,嫡母不喜歡,父親也沒多關心,幼時在義城出生,長到五六歲隨父到外地做官,他了解不多。兩年前為一件事奔波,他曾在崔行家中住過數日,也沒看出這孩子多機靈,只惋惜這好相貌好氣度,若是嫡出,必能大綻風采。
什麼時候……這孩子竟能放言與人做官了?
官場之道頗深,上有聖上宗室,下有世家百官,每一個派官,上上下下都有各種各樣的仗打,大官大打,小官小打,什麼時候……官員任職,能由一個小小庶子說了算?
可崔俁不像傻的,與他對坐而談的趙季,更不是傻子。同是義城人,崔遷與趙季打過交道,私下裡還有那麼一點惺惺相惜。趙季是個人才,若非家裡太亂,成就肯定不止在義城。
都不是傻的,難道是他傻了?
他當然也不傻。耳朵也沒有壞。
崔俁既然敢這麼說,趙季既然這麼推崇尊敬,崔俁就一定不只是西府里,孤零零無人疼無人愛的小庶子,他不是有手段,就是有靠山!
若事實如此……那崔行夫婦還真是瞎了眼!
二樓大廳不比三樓包廂,哪怕以屏風相隔,私密性也沒多好,崔遷心下有了主意,一邊聽著屏風那邊的聲音,一邊注意四下,若有外人出現便做提示。這個侄子如果真有滔天本事……他可不是那對蠢夫婦,必不會放過!
……
屏風隔出來的小小空間里,趙季終於消化了震驚,起身長揖:「多謝……多謝!」聲音微澀,似有哽意。
崔俁任他揖手,也不相扶,結結實實受了這一禮,稍後反手持壺,給他續上熱茶:「還是那句話,我來,不是要聽你感謝的。」
「我知道……你受王復老山長所託,照看我兄長的親人。」趙季感動的不行,「可有心無心,我看的出!一般人見我這樣,至多給些財物幫扶,你卻事事經心,殫精竭慮,解我侄女困局,解我困局,你是我一家的恩人!」
……屏風外崔遷心驚,這崔俁竟然還認識王復老山長!
「你先莫喜,我說到自會辦到,十天半月,你就能接到官員調令。」崔俁指尖輕輕敲打著桌面,絕美容顏透出一股莫測,「我只問你,你那一家子……你準備怎麼辦?」
「眾所周知,派官容易,難的是升遷,有我助你,些許小障礙都不是問題。可你那家人,若不服你,上趕子找事,影響你官身官威……」
趙季緊緊抿唇,目光堅毅:「我會讓他們服我!」
他們家,其實也很簡單,誰拳頭大,誰脾氣硬,誰能往上爬,讓家族跟著受益,他們就服誰。以前是他過於自視清高,什麼都不理,卻忘了人是活在圈子裡的,自己的圈子制不服,便沒生路。
現在,為了自己,為了一雙侄兒侄女,他必須把家拿下!
「絕對實力面前,沒有人可以不從!」只要他表現的好,只要他一如既往前行,家裡就不會有廢話!
崔俁頜首:「說的好。絕對實力面前,的確無人不從。但世事無絕對,手段不要太單一太堅決,讓人看不出猜不透,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崔俁微微笑著,輕描淡寫的和趙季聊起宅斗之術。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族裡人多,利益不一,相較心氣起,便有了爭鬥。內宅紛爭,絕非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那麼簡單,不知道多少南風北風東南風西北風在暗處窺測,添柴加火。家主應有一雙慧眼,也應有萬千手段,什麼時候該壓,什麼時候該放,什麼時候該與些好處同誰聯合,什麼時候需要借勢外力,若能把麻煩收攏已有,化為手中刀,想怎麼用就怎麼用,就更好了……
崔俁像閑聊一樣把樣樣要點揪出來,一一列於眼前,發人深省。
趙季睜大眼睛細細聽著,好像打開新世界大門,看向崔俁的目光越來越崇拜。
「這些道理,官場通用。」崔俁微微一笑,結語也很要命,「若你能通透掌握,也不怕將來升不了官。」
「我趙季何德何能,勞公子如此提點教導!」趙季這次差點直接跪下。
崔俁及時伸手,把他扶住:「我說了,不要你謝,你日後好好為官,護住你那侄子侄女就行了。」
「你如此助我,恩比再造,我趙季用自己和侄兒侄女性命發誓,此生必不負你!不管何時何地,但凡你招手,我必刀山火海,在所不辭!」趙季眸底似有淚光閃動,一句話說的擲地有聲,蕩氣迴腸。
崔俁笑了:「我要你火山刀海做甚,你還是好好活著吧!」
……
屏風之外,崔遷滿面震驚。這個侄子……這個侄子!
知宅斗關竅,懂官場規則,解一通百,心思玲瓏,不但理論知識完美,還能融會貫通,用之於事……趙季家事他也略有耳聞,其身量未足卻頗有美名的侄女彷彿被人看上,趙凡日日威逼,情勢嚴峻,怎麼這局解了,竟也是崔俁幫忙么!
有聰慧天賦,卻不濫用,心中有標尺,助人不記恩,這孩子還難得心性好,頗具君子之風!
崔遷越聽越想,心間主意越翻騰,不由的,開始為崔行夫婦默哀,此子,絕非池中物!
可是從前……為什麼安居一隅,不顯山不露水,現在突然強硬了?
他眼眸微眯,心中微頓,看來,得好好了解了解了!
……
屏風裡,趙季死活往崔俁手裡塞了個信物,說以後崔俁若不方便,讓人持此物見他,不管什麼事,他必答應!之後,他看看左右,見沒什麼人,默默湊到崔俁耳邊:「你之大恩,我無以為報,為你去死都行,但……你此等高才,將來必站於萬人之上,你之選擇,我不會過問,可你要……你要不支持太子,能不能別……」
崔俁沒忍住,直接笑出聲,阻了趙季的話。他也看了看四周,小聲回復:「你有自己的信念堅持,這很好,我怎麼會讓你去做違背信仰原則的事?你且放心。」我還會滿足你的願望,讓你為太子做事!
有了這個承諾,趙季眉開眼笑,開心的不得了,坐回位置,隨意問著:「公子準備如何幫我謀官?」
崔俁視線再次緩緩滑過屏風外身影,漫不經心的說:「我也正在考慮,是給長安謝家謝延老爺子寫信,還是給王復老頭子寫信。」
「長安謝家?」趙季差點又站起來了,「你還認識長安謝家!」
崔俁微笑點頭:「嗯……很熟。」
趙季:……
他發現自打見到崔俁,他一直在驚愕,隨時隨地。驚著驚著,也習慣了,沒準哪天崔俁告訴他,認識某位宗親皇子,他都覺得很正常呢!
……
屏風外,崔遷十分慶幸這當口沒喝茶,不然一定會噴出來。謝家!謝家什麼門庭,那是舉國上下數一數二的大族!崔俁能跟這家很熟,還認識王復老山長,提起時能直接叫老頭,言語親切!怪不得崔俁可以發話說幫趙季弄官!有這兩家,還怕什麼?別說義城小地方,洛陽也不是去不得!
趙季心頭一片火熱,決定回府後立即著手了解崔俁的事,一刻也不能耽誤!
……
崔俁和趙季淺聊完畢,走出茶樓,看到藍橋悄悄比出成功手勢,心間相當滿足。
今日一切,他是故意透給崔遷聽的。他並不擔心崔遷會說出去,崔遷不缺心眼,如果這些事都是真的,崔遷會想好好交好自己,抱住這根金大腿,巴不得只他一個知道別人都不能近前;若這些事都是假的,他再氣再怒,也不會口無遮攔,因為不會有人信,丟臉的還是會是他。
這些事當然不可能是假的,那麼崔遷這個人……早晚會跑到他身邊!
至於會不會不慎之下被外人聽到——他派了藍橋在樓梯口把風,一旦有茶樓上客,有外人過來,是死角他看不到的地方,藍橋自會過來提醒。
一切都很完美,和想象中一樣。
……
崔遷聽到這一樁事,無心再繼續坐在茶樓,等什麼『一直想結交的人』,如果他對崔俁的各種理解推斷都是真的,那他還需要建什麼亂七八糟的人脈,巴緊這條金大腿,就有了通天之路!
他急慌慌的跑到后宅,同夫人打聽崔行的家事,尤其崔俁此人。
「老爺怎麼對這個感興趣了?」白氏人如其名,長的極為白凈,眉眼姝麗,桃姿杏芳,端秀靈慧,少有見到丈夫如此急切,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可是那這惹事了?」
崔遷擺擺手:「沒有,你先別管,直接和我說說知道的事,稍後我再同你分說來由。」
白氏便也不糾扯,神色鄭重起來:「要說那邊的事,咱們到底分了家,兩府住著,知道的不多,但我今晨聽到……」她把丫鬟婆子間聽到的消息一一說與崔遷。
貴妃族人田襄好男風,不知什麼時候見過崔俁,昨日特意上門,要以崔佳珍親事和崔行前程為禮,換得崔俁。崔行與張氏竟也應了,還帶著嫡齣子女敲邊鼓,試圖說服崔俁乖順雌伏伺候人。
崔俁不應,當場翻臉,嘴皮子那叫一個利索,給了崔行張氏好一個沒臉,還生生把田襄氣走了!田襄走前放了狠話,說此事不成,要革崔行官職!
下午崔行四人又往崔俁院子一行,明眼人都知道去勸的,結果一個個威風八面,滿臉自信的進去,眼睛發直腳步發飄的出來,直接啞火,沒一個再試圖相勸。
及至夜裡,又出了貓妖傷人事件,四個主子被抓的見不得人……
這一家子,戲份可是特別足!
白氏點評:「這都夠我樂呵一年了!」
崔遷聽著聽著,直想大笑三聲!
怪不得不隱藏低調了,父親嫡母都要把他送人糟蹋了,再忍不是人啊,換誰誰受得了!崔俁那般善良,此番翻臉,怕是情分已盡,不會再由著崔行張氏瞎折騰了!
能把心態焦急,抱著絕大期望的崔行四人一一趕回,不再敢犯,那孩子手段定然不淺!貓妖……什麼貓妖,一定也是那孩子安排的!
「我去那邊一趟!」崔遷心思一起,再也按不住,立刻起身要走。
白氏趕緊拉他:「這點不早不晚的,崔行估計也不在家,你去做甚?」
崔遷與夫人感情很好,此刻便解釋了一句:「不瞞夫人,崔俁那孩子是個好的,為夫必須好好結交,再晚就來不及了!」
白氏不明就裡,但她相信丈夫,對丈夫決策從不存疑,美眸一轉,立刻有了主意:「我前幾日給母親做抹額,多做了一個試手,顏色還算好,你不如拿著去,孝敬給那邊的老太太?」
見大夫沒反應過來,她又道:「老太太身邊養著崔盈,那姑娘是個聰慧有靈氣的,崔行一家回來之前,那邊府里,都是她在幫老太太管事。我聽下人們說,她好像去崔俁小院看望過,崔晉也在崔俁那裡出現過……」
崔遷立刻明白了,溫柔笑著握了白氏的手:「還是夫人聰慧!得賢內助若此,夫復何求!」
「呸,少來口花花。」白氏臉微紅,親昵的啐了他一口,「謝禮還是要有的,你上回送我的那套頭面,可是少了一枝釵……」
「我回頭就去買!」
……
崔行后宅,張氏正對著貼身媽媽發脾氣。
「什麼?走了!」她一臉難以置信,手裡杯子掉到地上都未察覺,「不是特別喜歡崔俁么,不是非他不可么,不是給了五日期限么,怎麼就走了!」
圓臉媽媽一張苦臉:「可不是這話!可老奴上門時,那邊就是這麼說的,說長安來了急信,有什麼貴人要招待,少了田公子不行,所以……」
「那我的事怎麼辦!」張氏眉梢高高吊起,一臉憤怒,她窮盡心思想到的辦法,即能讓崔俁乖乖的,又不讓田襄為難,她頂著傷絞盡腦汁的想,頭都痛了,到頭來一切都是空么!
「這倒不影響,」圓臉媽媽立刻回話,「那邊說田襄公子走前特意叮囑了的,咱們家六少爺,他說什麼都要要。說好的五日期限,就是五日,只是他回了長安,兩地有一日日程,所以一切以咱們這的時間為準,田襄公子會將最後得到回信的時間加上日程。還留話說,若夫人您有什麼主意,也盡可去做,他只要結果。」
張氏眼睛微眯:「若是這樣,倒也還不錯……一日距離,綠枝,我交待你找到的東西,找到了沒有?」
丫鬟綠枝沉穩的站出來:「回夫人,婢子今晨去問過,因那葯不易得,須得等兩日。」
「兩日便兩日……來得及。」張氏笑聲從房裡傳出,陰陰森森,壓抑,又透著放肆暢快。
外面身影隱在柱廊之後的傳話小廝默默垂頭退後,全當沒聽到。
……
崔遷一進府,叫來自己曾對之有恩的小廝,小廝見他打聽此事相關,直接把張氏給賣了:「……像是訂了什麼葯。」
崔遷面色肅然,給了打賞的錢,就越過男人不在家的崔行院落,直接往老太太院里去了。
西府老太爺的繼妻很年輕,將將四十五,與這邊嫡長子年紀一般大,為此,嫁過來就注意避嫌,雖占著主母位份,卻幾乎不怎麼同繼子們交流。好在她性子溫柔,也不愛攬權,大兒媳娶進門,就把管家對牌交出,專心伺候老太爺。
後來繼子們紛紛出息,親生的長子死於意外,她也扛過來了,依舊一如前番,處事溫柔,樣樣不要強。兒媳們在,她就放出對牌,諸事不管,兒媳們不在,就把管家權拿回來,悉心照顧家裡。
她性子至柔,看似誰都尊重,誰都放在心裡,又似萬事都切不中她心頭,世事如何,她便如何,永遠不倒。
可崔遷心裡明白,這位年輕的老太太並非誰都不在意,比如她親生的小兒子,將將十八,正是待說親,出息的年紀;比如養在膝下的長子遺女,小小年紀掌家理事一把手,頭腦清醒,不是她教養,又是誰教的?還有那小胖子崔晉,看著是淘氣好像沒甚出息,可那小子性子特別軸,又極護短,記情又記仇,這樣性子沒長歪,必然精心教養了的,老太太給崔盈找了個兄弟,將來也不怕沒人護。
崔遷不敢看輕這位婦人,哪怕婦人年紀比他大不了多少,還是恭恭敬敬行禮,尊稱一聲伯娘。
蘇氏微笑叫起:「這可真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家中可好?你爹娘可好?」
「這不想著許久沒來給您請安了么,正好今日無事,便來看看。我家中都好,爹娘也好,我那妻子針線還看得過眼,前幾日繡得一方抹額,我給您帶了來,您可千萬別嫌棄。」崔遷送上禮物。
「還想著我老婆子,真是難為她了!」
「她說明早來給您請安呢!」
崔遷不敢小看蘇氏,也不妄想從蘇氏嘴裡打探到什麼,可心中急切,寒暄過後,還是小小試探了下……果然,蘇氏滴水不露,就像沒聽懂他的意思。
也沒關係,反正他的目標……崔遷視線微移,落到一邊安靜坐著,坐姿禮儀十分標準的崔盈身上。
「盈兒,替我送送你大伯。」
崔盈福身行禮:「是。」
走在路上,崔遷不再憋著,直接問崔盈:「我聽說——你與你新歸來的三伯一家關係很是不錯,尤其……行六的庶子崔俁?」他一邊說話,一邊緊緊盯著崔盈的臉。
崔盈面色一頓,眸底湧起提防,轉瞬消失,開口說話時,已經又是這個年紀的天真少女:「瞧大伯說的,都是一家人,關係如何能不好?盈兒同誰都好,不然祖母要責的!」她還看了看左右,悄悄沖崔遷做了個可愛鬼臉,「盈兒哪有做的不好的,大伯可直接來訓,可不要偷偷同祖母告狀呀!」
崔遷滿意捋須,哈哈大笑:「小丫頭!你放心,大伯喜歡你,如何會去告狀?你以後啊,要是有什麼麻煩事處理不了,可來找大伯,大伯為你撐腰!」
崔盈打蛇沿棍上,立刻嬌聲應著:「那是大伯您說的,可不能不算數!」
崔遷笑著,眸底精光閃爍不停。
小丫頭,到底年紀小,表情變化再快,怎敵得過他這雙厲眼!他問到崔俁,崔盈明明擔心提防,片刻就改了表情,撒嬌轉移,裡面肯定有事!
這本不算什麼大事,若沒有,她否認就是,若有,承認也沒什麼,偏如此反應……崔俁一定對她很重要,她有意相護!
這丫頭是個精乖的,老太太教其掌事,他夫人白氏又推崇有加,不缺心眼,不會做沒任何意義的事,不會無理由保護交好無用之人,所以崔俁……一定有大本事!
這樣一個出色後輩……瞎了眼的人看不到,他要!
別人要毀,他偏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