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宮裡到處都洋溢著喜氣,景陽宮人流如梭,差點沒把門檻給踩塌了。
但關起門來,各人是個什麼打算,那便說不好了。
鄭夢境坐在殿內,怔怔地望著一處背陽的陰暗角落發呆。
是皇子。
鄭夢境的心漸漸沉了下去。好像一切都按照前世的軌跡慢慢走去。她不禁想,自己安排了父兄前往江陵,又勸馮保離宮保命,是不是也是於事無補。張家最後還是會被清算,張敬修還是會自縊,趙太夫人依然會受辱,張家那襁褓嬰兒照舊會饑渴而亡。
再後來呢,國本之爭再起,朱翊鈞會死在自己前頭,福王殉城,壽寧橫死,大明國破。
這些都不會因自己的重生而改變絲毫。
那自己重生的意義在哪裡?又是為了什麼,在先前做下那麼多的努力。
鄭夢境覺得有些迷茫,找不到自己接下去的方向。
衣料輕微的摩擦聲驚動了鄭夢境,她收回目光望向門口。
外殿門口站著的是馮保。他已換下了平日里愛穿的赤色蟒袍,穿了一身青色細棉布圓領袍子。頭上戴的亦非三山帽,而是一頂宮外極常見的小帽。不再權力加身的馮保如今看起來再沒有先前的陰陽怪氣,雙頰紅潤,樂呵呵的模樣。如果貼上假鬍子,看起來與外頭含飴弄孫年紀的男子一般無二。
「給淑嬪娘娘見禮了。」馮保打了個千,從殿外走進來。老習慣到底改不掉,進殿先不著痕迹地打量了一通。
鄭夢境亦起身見禮,「大伴這就要出宮了?」
馮保點頭,「前些日子,多謝娘娘點醒。」
鄭夢境勉強一笑,並不作答。旁人只當她是介懷王恭妃產子之事,並不知她心中真正牽挂之事。
馮保也不在意,只提醒道:「陛下表面瞧著雖是念舊情之人,可身上到底留著老朱家的血。」他嘿嘿地笑了起來,「廷杖和錦衣衛可不就是那位老祖宗一手導演的么。」
這話叫鄭夢境打了個寒戰,令她想起前世一樁很久遠的事來。
雖然心裡覺得自己再做更多努力也於事無補,鄭夢境還是抱著送佛送到西的念頭,提醒馮保,「本宮在宮外時,便聽得人說大伴家中萬貫家財。如今怕不是得傳到陛下耳中了。」
馮保是個機敏人,聞弦音便知其雅意。他拱拱手,「有勞娘娘提醒。老奴記下了。」卻又惦念起張宏來,「娘娘在陛下身邊見著過不少老人,裡頭有好有壞,娘娘慧眼自當認得清楚。張宏那老小子……性子實在執拗,還望娘娘屆時勸上一勸。」
「本宮有數了。」鄭夢境將這事兒記下,將馮保送出了宮門。
這日夜裡,鄭夢境睡在朱翊鈞的邊上一直不安寧。她發現自己身處白晝時的翊坤宮,面前站著怒不可遏的朱翊鈞和敢怒不敢言的朱常洛。
鄭夢境迷糊了,自己方才不是還睡在榻上嗎?怎麼一轉眼就又到了天明?三郎又為何對自己這般生氣?朱常洛……剛剛出生的朱常洛怎麼年紀這般大了?還身穿赤色太子常服?
」張差所為,必有主使!「朱常洛厭惡地看著鄭夢境,希望自己的父皇可以發落眼前的這個女人,為自己討個公道。
鄭夢境的身體彷彿不受自己的控制,自動自發地跪下,乾乾的眼中也不斷地湧出淚來。「奴家萬死,倘是奴家所為,叫奴家舉族橫死!」
朱翊鈞聞言越發盛怒,一腳踹在鄭夢境的胸口,「此乃朕家大事,稀罕汝家赤族!」
鄭夢境被那一腳踹得喘不過氣來,一下睜開了眼睛,從床上猛地坐起來。
是夢,前世的夢。
鄭夢境死死地按著自己在夢中,或者說是前世被朱翊鈞踢到的地方。那處正生疼生疼。額上細密的汗慢慢匯聚在一起,成了豆大的汗珠,不斷沿著鄭夢境的臉龐往下落,最後從尖尖的下巴滴到了絲被上。
「小夢?」被吵醒的朱翊鈞揉著眼睛坐起來,「靨著了?」
朱翊鈞眨了兩下眼睛,視線終於不再混沌。他借著昏暗的燭光去看鄭夢境,皺了眉頭,伸過手去,「怎得哭了?」
鄭夢境絲毫沒感覺到自己有哭,被朱翊鈞提醒之後,用手背一抹,才發現竟真的哭了。在朱翊鈞的手摸上臉頰的時候,她瑟縮了一下,旋即迴避了朱翊鈞探究的視線,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那只是夢而已,只是夢。
但無論鄭夢境再怎麼努力,她還是無法控制自己對朱翊鈞的觸碰感到恐懼。這種恐懼,就好像是前世自縊,被白綾掐住脖子的窒息感,深植於骨子裡。她無法忘記正是朱翊鈞那一腳,將自己對他的情誼消散無蹤,看清自己在朱翊鈞心目中的地位。
這不是夢,是前世直面過的,血淋淋的經歷。
朱翊鈞皺著眉,不斷安撫著在自己懷裡發抖的鄭夢境,「不怕,萬事都有朕在。」等鄭夢境不再發抖,才柔聲問她,「夢見什麼了?同朕說說,說了便不怕了。」
「奴家、奴家,」鄭夢境咽了咽口水,讓自己別再發抖,「奴家夢見自己無法生育,遭陛下厭棄,日日枯等在翊坤宮卻無法得見天顏。」
朱翊鈞笑了,將鄭夢境壓在自己的身下,「好端端的,怎麼夢見這等荒誕事,」他拉開鄭夢境捂著胸口的手,看著胸前發紅的一大塊皮膚,有些心疼地在上面落下細細密密的吻,「小夢別急,宮中也有入宮多年後才有生育的宮妃,對小夢,朕有的是耐心。」
輕緩的吻並未讓鄭夢境有落在實處的感覺。她睜著眼盯著頂上的百子帳,雙腿纏在朱翊鈞的身上,身體誠實地作出承歡的反應,但心裡卻空落落的。
其實,她只是一個專屬於皇家的玩物罷了。
鄭夢境閉上眼,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最後消失在髮髻之中。
馮保回到自己花了大心思造的五進馮宅,轉了一圈,看完富麗堂皇的宅子后,心滿意足地回到正堂。他並不急著享樂,讓侍從將宮裡帶出來的朱翊鈞的厚賞放在一旁的柜子上,不再去看。他將所有能叫上名的馮家人都聚攏在一起。
馮佑對兄長突然告老離宮的選擇深感奇怪。他靠著馮保才做上了五軍都督,只這職位空有頭銜並無實權,正想再借著兄長威勢更進一步呢,這就沒了下文,心裡不免急躁。他的兒子馮邦寧雖然年輕,卻比父親沉得住氣,往日在五軍都督府中,也是對父親多有幫襯,如今見父親心緒不穩,忙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稍安勿躁。
馮保掃了一眼堂內眾人,清了清嗓子,「都在了?」
馮邦寧拱手道:「都在了。大伯有什麼吩咐?」
馮保讚許地對馮邦寧點點頭。這個侄子一直深得他心,如今並不因自己卸了司禮監掌印大太監之位而看輕自己,調換態度,這般沉得住氣,可見是個人才。
「把咱們家裡所有的銀錢賬冊都理一理,取來與我看。」馮保手裡把玩著兩顆文玩核桃,貼上的假鬍子隨著說話聲音一動一動的,眯著眼吩咐,「往日里的賞賜,和搜刮來的銀錢分作兩份來做賬。」
馮保朝快按捺不住的弟弟瞥去一眼,「別以為我人在宮裡,就不知道你們在宮外做了些什麼。自有耳報神來我這邊同我說。」
馮佑再不顧兒子,一拍桌子霍地站起來,「兄長莫要太過分了!馮家雖是靠著兄長才起的家,可眼下這份家業卻是大傢伙兒一道打下來的。怎能兄長說要就要!」
馮保淡淡掃了一眼馮佑,將他看得渾身冰涼,結結巴巴地再說不出話來。
馮邦寧為了打破僵局,主動站出來,「家中銀錢都是靠著大伯攢下的,大伯就是說要全拿走,小侄也無二話。只都是一家人,還望大伯能說個明白,叫我們這些糊塗人知道深淺。」
馮保把玩核桃的手停了,臉色凝重而又糾結,半晌才放鬆了身子,往後靠在圈椅上。「我本不欲叫你們知道,免得叫你們心裡頭怕。如今邦寧的話,卻提醒了我,是我疏忽了。」他身子往前一聳,飽含精明的眼睛從堂中個人臉上一一掃過,「若我說,宮裡有人想要對付我,你們信是不信。」
「怎麼可能!」馮佑不信,「兄長在陛下身邊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陛下難道不會看在多年情誼上,放兄長一馬?!」
馮保苦笑,把目光轉向了馮邦寧。
馮邦寧思忖片刻,把自己想的說了出來。「大伯在內廷必有相爭,陛下興許憐惜大伯多年服侍,可旁的人卻不會。怕只怕……小人讒言,蒙蔽聖聽。」
馮保點頭,「張誠張鯨兩小子沒坐上掌印大太監的位置,怕是心裡記恨著我呢。我只怕到時候他們連張宏的面子都不給,徑直就朝我來。眼下不趕緊把手裡那點子東西撇乾淨咯,怕是整個馮家都得陷進去。」他指著馮佑和馮邦寧,「你們二人身上的都督,第一個就會給扒下來。」
事涉官身,馮佑的腦子便靈醒了。他是再不想過白丁的日子了,如今出門在外誰不奉承他呢。當下便道:「我這就叫家人做賬。」又朝其他馮家人厲聲道,「你們也一樣!如有隱瞞,休怪咱們到時候翻臉無情。」
有馮佑的威懾,馮保便安下了心,繼續慢慢把玩著核桃。
馮邦寧又問:「那……多出來的銀錢,大伯準備作何用?」
馮保不置可否地道:「或修路,或造橋。哪怕是上廟裡給慈聖太後娘娘塑個金身的九蓮菩薩像都行。記住,只能拿來做善事。這些日子也都給我緊緊身上的皮,別再攪和出什麼事來。有什麼想做的,等風頭過去了再說。」
馮邦寧試探地問道:「風頭……什麼時候會過去?」
馮保瞥了他一眼,「且等著吧。」說完,在下人的攙扶下一搖一晃地進裡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