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李建元在清華園附近徘徊著,不知在夜間躲過了多少次宵禁巡邏。到天蒙蒙亮的時候,才看到不遠處過來一隊車馬。
那是武清伯名下的田莊例行來送每日的莊上產出吃用。
李建元在拐角處籠著袖子,看著那些人從車上搬下來東西,只留了幾個人看車,其餘的都將東西搬進院子裡面去。他朝手上哈了口氣,搓了搓,再用更大的力氣搓了搓臉,走過去。
「沈大,這麼早就從莊子里趕過來了?」李建元裝作晨起晃悠的模樣,同留守的人攀談。
「喲,是李大夫。」一個相貌白凈,衣著乾淨的男子上前拱手作揖。此人雖然一身補丁,不過全無猥瑣之氣,吐詞略快,看起來像個直性子。
李建元笑眯眯地寒暄,「你家婆娘同孩子可還好著?」
此言一出,其餘人眼中的不善都收了起來,原來這位就是沈大口中的「恩公」。
沈大笑道:「都好,都好。得虧李大夫了,我那小子才能從我婆娘肚子里鑽出來。」話說一半,他上下摸索著一番自己的身子,皺了眉,「不知今日會遇著李大夫,竟沒帶什麼好東西。」
李建元擺擺手,「且不忙。你這幾日可在家中?」等沈大點頭后,又道,「既在家,那過幾日我上你家去一趟,再替你媳婦搭個脈。」
沈大當下千恩萬謝,不知作了多少個揖,望著李建元離開的身影,心下盤算著這幾日得去尋摸些好東西來,等李大夫上了門好相謝。
邊上一個細眼睛的捅了捅沈大,「哎,那個就是你同婆娘常掛嘴邊的『恩公』?」他眼露羨慕,這年頭窮人想要娶妻都是難,更何況是有個能順利出生長大的孩子了。
沈大笑眯了眼,「就是這位李大夫。聽說是名醫李時珍的兒子。」他嘖嘖贊道,「聽說李老大夫還活著時候,就是菩薩心腸。窮人家上門求醫,他是從來不收錢的。」
「那倒是個好人。」一個長著絡腮鬍子的男人湊趣說道,面上卻淡淡的,似乎並不像嘴上說的那麼信。
沈大嘆道:「可惜咱們是府裡頭的莊戶,沒個自由身。聽說李小大夫在附近開了醫學館,有心學醫的都能去,不收錢不提,還管吃管住的,若是學的好,更是有錢拿。就算不是這塊當大夫的這塊料,也多少認的字了,可不比咱們強?」
絡腮鬍子的男人笑了笑,沒搭話,嘴裡銜了一根草,眼睛盯著裡頭。他低罵了一句,「今兒怎得這麼慢!」
倒是細眼睛的那個攙著沈大又問了許多關於醫學館的事,不過後來叫那絡腮鬍子的瞪了眼,也就閉上了嘴。
幾日後,李建元果然上了沈大家裡頭去。
沈大的婆娘抱著孩子,一邊將李建元迎進來,一邊讓邊上的婆子去田裡把當家的給喊回來:「就說是李大夫來家裡了,你這麼一說,他准跑回來。」轉臉笑盈盈地望著李建元,「李大夫,快往裡面來。家裡窮,也沒個好坐處,委屈大夫了。」
李建元擺擺手,眼睛在屋子裡掃了一圈。沈家還是和他上次來的那樣,乾乾淨淨,整整齊齊。沈大夫妻雖年輕,卻勤快愛整潔,裡外都是井井有條的。
家中沒茶招待貴客,沈大的婆娘特地尋了幾顆棗子來,泡了碗紅棗茶,「李大夫別嫌棄。」
李建元笑著喝了一口,「水好,棗子也好。」
一句話把沈大婆娘給逗樂了。聽說李大夫和宮裡頭的貴人有干係,想來是什麼好東西都見過吃過。這般過得好日子的人,還能對他們這些窮人溫聲細語,真真是個好人。
李建元剛把茶放下,沈大就氣喘吁吁地從田間回來了,高高綁起的褲腳還沒來得及放下,兩隻小腿上全是泥。沈大婆娘將人推出門去,嗔道:「瞧你,也不洗洗。這身模樣見貴客,怎麼使得。」
「是是是。」沈大趕忙打了桶水,沖洗了乾淨了才進來。
李建元同他們夫妻兩個說了一會兒話,替沈大婆娘把了脈說了日常注意的事後,就準備走了。
「看看您,整日忙著教學生呢,還特地跑一趟。」沈大有些不好意思。他原備著一隻板鴨,想送給李建元,不過人沒收,心裡也就更過意不去了。
李建元笑道:「無妨,都是應該的。我心裡頭也掛記著。若不是那日在園子附近撞著你,我這幾日也會不請自來。」
「李大夫想來只管來。家裡雖說沒什麼好東西,不過飯食還是管飽的。」沈大將他一路送出田莊。
路上,李建元不經意地問道:「前些日子,我經過李園的時候,好像看到莊子里送的東西要比平日里還多上幾份?沈大你可知道緣故?是不是園子里多了人?」
沈大想了片刻,「是有這麼回事,因那段時候東西多,所以都沒留看車的人,我也進去過幾趟。聽說園子里伺候的人說過,具體的不大清楚。不過聽我在裡頭伺候的姑姑說,有個宮裡出來的嬤嬤性子不好,可難伺候了,總說園子里的東西不好。」
李建元心思微動,「那怎麼現在送的東西同原先一樣了?是人走了?」
「好像是,李大夫留心腳下。」沈大眼尖地看到路上一個泥坑,出聲提醒,「聽我姑姑說,好像是叫府里的馬車給拉走了,大約是請來給府中的小姐們教規矩的吧。」
「哦,原是這樣。」李建元笑眯眯的,「我還當是武清伯又金屋藏嬌了呢。」
沈大樂開了,沒想到李大夫還喜歡打聽這些。「咱們伯爺哪裡敢?伯夫人橫著呢,府里的那些嬌,進門一個磋磨一個,誰還敢將好姑娘送過去。」他將李建元送上驢車,「李大夫走好。」
李建元點點頭,朝他揮了揮手。等驢車快到醫學館的時候,他拍了拍車夫,「進城一趟,上鄭府去。」
「哎,李大夫您可坐穩咯。」車夫一揮鞭子,驅動著黑驢悠悠地轉了方向。
朱常漵和朱常洵昨日剛得了舅母宋氏領著表兄弟們回來的消息,當夜就鬧著要出去。鄭夢境虎著臉,「這都什麼時候了?出宮一趟再回來,你們還進不進宮了?想睡在宮門口不成?」
朱翊鈞在王錫爵離開后這幾日里都沒什麼笑臉,這次難得笑了,「明日吧,明日早早兒地去。現下派個人上鄭家跑一趟,通個氣。免得明日去了,人家也沒個準備。」
「要什麼準備?」鄭夢境斜睨了他一眼,「都是自家人,何況也不是頭一回了。」不過到底還是依著朱翊鈞的意思,讓人出了趟宮去報信。
兄弟倆得了信,就一同去準備了。
鄭夢境問朱常治,「治兒怎麼不提要跟著一道去?」先前不是還挺嚮往出宮的嗎?兩個兄長說要去,巴巴兒地盯著人看。怎麼現在能出宮了,反倒沒了起先的勁頭。
朱常治打了個哈欠,揉了揉吃得脹鼓鼓的小肚子,「舅舅不在家,我同舅母和表兄弟們也沒甚好說的。」他抱怨道,「他們倒是同二皇兄、四皇兄說得來。整日抱著什麼經史子集、什麼兵法的。我一張口問吃什麼,他們就說君子遠庖廚。我要是再問個舅家莊子上今年的收成,他們就說我小家子氣,就知道管這些該女人家管的小事。」
「小事?!沒了收成,看他們吃什麼。」朱常治忿忿地道,「朝上還有戶部呢,可不就是管著這些事兒?這麼說起來,這些朝臣都是女人家了,偏他們還要擠破了腦袋去當這女人家。」
鄭夢境拿了扇子掩面,「你怎麼不同他們去說道說道?這麼一大番,平白了叫我同你父皇聽著,好沒道理。」
朱常治心裡委屈啊,「那也得他們願意聽,說著說著就吟起了詩,再說著說著,就拿著院子里未開刃的兵器對練。我哪個都插不上,可不得只能坐在花廳裡頭吃點心嘛。為了這,二皇姐都說我胖了許多,以後走路都得叫人抬了。」
他才不要叫人抬!他要瘦下來!
「你在宮裡,也沒見吃的少啊。」鄭夢境的眼睛一轉,流光萬千,看在朱翊鈞的眼中便是將將天幕時分最叫他心動的霞光。
朱翊鈞偷偷伸去手,借著袖子的遮掩,壓著鄭夢境的手。手下的那隻柔荑軟嫩得很,微微一動,又叫他給按了下來。
朱常治沒發現,猶在不滿。先是姐姐,現在就連母妃都嫌棄自己了。今晚自己一定要發奮再吃下兩碟點心不可!
「治兒這點倒是像朕。」朱翊鈞慢慢湊近鄭夢境,噴出的熱氣在她耳邊痒痒的,「朕小時候也是愛吃點心。不過治兒瞧著,似乎是比兩個兄長要胖一些。」朱翊鈞左看右看,最後點頭確定自己的想法。
鄭夢境撞了他一下,「可別,治兒要真像姝兒說的那樣走路都要叫人抬,我可是不依的。」當下就拍板,「今日起,不許再給五殿下用點心了。」
宮人們躬身應了。徒留朱常治一個,臉上掛著如遭晴天霹靂般的表情。
自己一定不是母妃親生的。
朱軒姝在一旁冷冷道:「就算沒了點心,他還能一頓飯吃個三碗白飯呢。索性飯食也給他減了妥當。」
「有理。」鄭夢境目露讚許,等剛要說話的時候,就被朱常治可憐巴巴的眼神給看笑了。「行行行,暫時也不管飯,只點心,不許再多吃了啊。」
朱常治應得爽快,心裡打著小九九,回頭自己還能上啟祥宮去蹭父皇和母后的。
鄭夢境眼睛一眯就知道兒子肚子里在打什麼主意。她用不善的眼光瞥著朱翊鈞,後者立刻高舉起了雙手,「小夢放心,朕絕不會鬆口的。」鄭夢境得了保證,滿意地一笑。
父子倆在她沒看見的時候,互相使了個眼色,彼此心照不宣。朱軒姝倒是看到了,只沒點破。
華燈初上,各宮宮門都落了鎖,守值的宮人們將燭燈都一一熄滅。
朱翊鈞躺在鄭夢境的身邊,望著帳子的頂上,閉上眼,再睜開。「朕這心裡老是挂念著先生。太倉與京城路途迢迢,先生年事已高,不知此去可安好。」
「陛下既憂心,回頭讓奴家兄長轉一趟蘇州府,上門去瞧瞧不就好了?」鄭夢境轉過身,眼睛亮亮地望著朱翊鈞的側臉,「兄長現今在江浙,說是要打探織機的事。可惜他不去福建,不然還能見見在漳州的史公公。」
朱翊鈞從被子底下伸出手,將人摟進懷裡。「史賓也不一定在,指不定出海去了。即便鄭國泰去了,怕是也難以見著面。」
這倒是說的在理。鄭夢境把頭往朱翊鈞的懷裡靠了靠,又想起另一樁事來。「陛下打算什麼時候修繕燒毀的乾清、坤寧兩宮?」
「朕不想修繕了。」朱翊鈞莞爾一笑,「私帑又沒甚錢,便是朝臣上疏要求修繕,朕只管讓陳矩、田義把賬冊給他們看便是了。當然,若是他們想要從國庫撥錢出來,那朕也是樂意的。」
鄭夢境戳了一下他的胸口,「怎麼可能從國庫裡頭撥錢出來呢。還是好好想法子怎麼找些進賬才是真的。」
「近來播州一帶,不是很安靜。」朱翊鈞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怕是還會有一場仗要打。可土吏不反,朝廷也不能先上去,反倒沒了道理。國庫近年收入並不豐,怕還是得靠著私帑撐著。」
鄭夢境輕輕道:「又要打仗了?」有些抱怨,「朝鮮不是才剛打完?怎得又要打。」
朱翊鈞不置可否,「說不準,且看播州那頭是什麼情形。若是不打自然最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從長遠來看,還是打了的好,起碼能壓住幾年,到時候太子登基了,也能少些事。」
鄭夢境撐起了身子,「奴家可不愛聽這等話。陛下是萬歲,自然要萬歲的。」語調婉轉,聲音凄艷,在這月夜聽起來又帶了幾分惆悵。
「朕遲早會老,也遲早會死。天下終歸還是要交到太子手裡。」朱翊鈞將人重新攔回自己懷裡,調整了個姿勢,好讓鄭夢境靠得更舒服些。「朕也不是沒想過,暫時讓人先穩著,等將來太子大了,再由他去平亂。這樣於他也是有好處的。可是小夢,你看汐兒是那塊料么?」
朱翊鈞苦笑,「誰人都看得出來,汐兒只能做一個庸君,能不出大亂子已是祖宗保佑了。只能朕辛苦些,將一些剛收拾的,全都收拾了。」
鄭夢境心思微動,三郎這是要對黨爭下手了?可旋即覺得不可能,多年來一直都沒有法子的事,哪裡就能一朝一夕解決了。黨爭由來已久,自嘉靖年間徹底勢起,幾十年下來的發展,想要連根拔起是極不容易的事。
「播州是一個,再有國庫的稅收。」朱翊鈞拿空著的那隻手枕在腦後,好似說給自己聽,「到時候國庫沒錢,便是想做什麼也沒法子。」
鄭夢境默默聽著,沒有說話。她心想,如果文忠公還在,會不會有辦法?會不會……和那些人同流合污,也成了黨爭的一員?
睡意向朱翊鈞襲來,在徹底合上眼睛之前,他問:「明年皇長子就十六了吧?」
鄭夢境埋下頭,偷偷打了個哈欠,將眼角沁出的淚花給擦了。「可不是。先前娘娘就同我說該是準備給大皇子準備選秀了。」
「記得明年同皇后一起提醒朕,若是秀女中有看中的,覺得合適漵兒的,你只管留在宮裡。同漵兒多處處,也好□□規矩。」朱翊鈞強撐著說完,眼皮子就粘在了一起,再睜不開。不多時,呼吸就變得沉重而悠長。
鄭夢境靠在他胸口,聽著心跳和呼吸聲,漸漸也跟著一同睡去。
第二日一早,朱常漵和朱常洵就準備出宮去了。只是他們到了正殿的時候,朱翊鈞和鄭夢境還沒起來。
今日沒有朝會,朱翊鈞就小小偷了個懶,沒早起。昨晚兩個人又說了半宿的話,到了天明時分,還睡得香極了。
殿外的兄弟兩個等了半盞茶的時候,有些不耐煩起來。最後還是劉帶金說是進去看看,過了片刻,就聽見裡頭的動靜。朱常漵和朱常洵起來整了整衣服,同後來的朱軒姝、朱常治一起準備著請早安。
鄭夢境打著哈欠,吩咐道:「同他們說,請安就免了,該做什麼還做什麼去。」她朝正在穿衣的朱翊鈞道,「雖說晨昏定省是孝道,可這大清早地起來就為了見一面,可不是受罪嗎?又不是一日只見這一面了,什麼時候請不得了?」
朱翊鈞舒展著雙手,讓田義替他穿上絳紫色道袍,跟著笑道:「看來小夢是十幾年來都受多了罪。」
「那可不是這麼說的。」鄭夢境從匣子里挑了一堆珍珠葫蘆耳墜子戴上,「自家的孩子自家心疼,奴家心疼他們幾個還不成?」
「自然成。」朱翊鈞便對田義道,「你出去一趟,同幾個孩子說說,先去讀會兒書,等下一道來用早膳便是。」
田義應下,低聲叮囑了幾個服侍的內監,讓他們仔細,又立在一旁盯了幾息才出去。
聽完田義的話,朱常洵眼睛一亮,「是不是用完早膳,我同皇兄就能出宮玩去了?」
田義想了半晌,天子沒交代,自己也不好胡亂應了。不過既然昨日說了要讓兩位皇子出宮,又要早去早回,那大約就是四殿下說的這時辰出宮吧。這般一想,也就點了頭。
八仙桌上圍著六個人,不出聲地用完早膳后,打頭的兩個兒子同父皇母妃拜別就看不見人影。
鄭夢境木著臉,「幸好還有女兒同小的陪著。也不算是全生了整日往外跑的野猴子。」
「那小夢去啟祥宮伴駕?」朱翊鈞提了個建議,「若是累了,還能同皇后說說話。朕看她整日忙於宮務,實在是累得夠嗆。你去了,興許還能幫幫她。」
鄭夢境連忙擺手,「說話解悶倒是行。宮務卻是不能夠搭把手的。」她嘆道,「尋常人家裡,就是妯娌間對家務都是有分派的,誰插了誰的手,大家心裡都不高興的。奴家要是幫了娘娘,指不定人以為奴家有心擅權。」
「就你心思多,哪有那麼多的無聊人這般想。」朱翊鈞不以為然,「讓姝兒同治兒也一塊兒走吧。今日媖兒回宮來了,正好姐弟一同說說話。」
鄭夢境在襖子外頭又披了一件披風,仔細看過了兩個孩子的衣裳,這才上了肩輿,同朱翊鈞一前一後地往啟祥宮去。
跑出宮耍的朱常漵和朱常洵一到鄭家就被迎去花廳。那兒早擺好了茶點,新茶也在紅泥爐子上,熱騰騰地冒著氣。
同舅母宋氏問過安后,兄弟倆再去看旁人的臉色,覺得有些不對勁。怎麼大家都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莫非是去奔喪的時候被靨著了?
「也非大父之故。」鄭國泰的長子道,「好像是我們家似是沾上了一樁命案。」
「命案?!」朱常漵和朱常洵對視一眼,不由鄭重起來,「怎麼說?」
說起這事,宋氏也覺得不安。「那日因得信晚了,所以咱們一家都是匆匆上路的。那時候算著時辰,也覺得到了大興得第二天早上了。所以夜裡頭就是在野外過的。過夜的時候,大家都有聽到外面小樹林有什麼聲響,只不當一回事,第二日起來就走了。」
鄭家長子補充道:「因無官無職的人都是走不得官道的,所以尋常人家都是在野路上走。先前也有遇見夜裡還趕路的,所以當時就沒多留心。等我們回了京城才知道,原來那裡竟死了兩個太監。」
「只不知是不是咱們那夜遇上的。」宋氏雙眉微蹙,「若真是那般,我心裡可是要不安一輩子了。若那夜下了馬車去瞧一瞧,興許就能救下兩條命呢?」
鄭家長子道:「母親為著這事,這幾日沒少拜菩薩。還請二位殿下勞動一趟,去順天府問問,究竟是不是我們撞上的那夜,也好叫母親安心。」
朱常洵點頭,「這倒無妨,我這就叫人去一趟順天府。」說著就要招來一旁的百戶。
「殿下,夫人,少爺。」鄭家的門房氣吁吁地跑了過來,「李小大夫來了。」
宋氏一愣,「李小大夫?哪個李小大夫?」她看看自己的兒子,一時沒明白過來。鄭家是有自己養著大夫的,姓楊,不姓李。
「是名醫李時珍的兒子,李建元,李大夫。」門房有些結巴,一拍大腿說一句話,「從醫學館趕過來的,坐著驢車。」
宋氏忙道:「原是貴客,快些請進來。」
門房跑著回到了府門口,領著人進來。李建元沒想到這次過來竟能撞見兩個皇子,心道還真是瞌睡了還有人給遞枕頭。他原想的是來鄭家,讓人給宮裡捎句話,既然有皇家人在,自然就更好了。
「見過二位殿下。」
朱常漵趕忙叫起,「不知李大夫前來舅家,所為何事?」
李建元看了看鄭家人,躊躇了幾分,沒說話。宋氏倒是明白過來了,識趣地道:「我去廚房瞧瞧午膳做好了不曾。」鄭家的兒子們也找了個借口離開。
「李大夫還請說。」朱常洵特地摒退了錦衣衛,花廳只留下自己兄弟和李建元。
李建元將自己今日與沈大的談話一一告知,並說了自己的猜想。「先前刑部就找我去驗屍,那兩具太監的屍體便是我同仵作一起驗的。當時整理東西的時候,從張差口中聽得一二。醫學館於清華園近,我便想著是不是那處園子。今日一問沈大,倒是覺得確是可疑。」
「不瞞李大夫,我同母妃也這般猜測。」朱常漵絲毫沒有想著要隱瞞李建元,「只是武清伯是慈聖皇祖母的娘家,沒有確鑿的證據,輕易哪敢說出來。」
李建元面色凝重,「這倒是。」他今日只是過來傳消息的,既然將話說明白了,便要離開回醫學館去。「若有旁的消息,我再來報於殿下。」
「有勞李大夫了。」朱常漵拱手相謝,招來鄭家下人送李建元出府。而後將一個百戶找來,「你去瞧瞧,武清伯……」話說一半,又覺得不妥,「無事,無事。」
朱常洵湊近他,跟著一道往裡頭走。「哥哥是怕叫人聽了去向武清伯府告密?」
「不得不防。究竟不是自己人。」朱常漵捏緊了拳頭,轉頭望了一眼廳外林立的錦衣衛們。這些人他全不知底細,遇上這等麻煩事,便是不敢用。只怕掉以輕心就換來一局死棋。
朱常洵想了想,問他,「哥哥是要找武清伯府的人在哪裡?」朱常漵挑眉,「你知道?」
朱常洵笑了,「旁人不能知,但李誠鉅愛上何處去,我卻是知道的。」不等朱常漵細問,他自己就先揭了謎底,「教武藝的蔣千戶是武清伯的次子李誠矩的上峰,平日里沒少一處喝酒。他提過幾次的,不過大約哥哥那時候沒往心裡去。」
「那我們今日可能尋得他?」朱常漵的眼睛一亮。
朱常洵看了看滴漏,「同舅母一道用了飯後,我們上周記酒樓去,同掌柜的通個氣,多使點銀兩,安排在李誠鉅包下的那間隔壁,到時候看看能不能有什麼消息。」
當下二人就安排了一番,為防銀錢不夠,還特地從自己的荷包裡頭取了不少碎銀子一起塞給錦衣衛。那百戶看銀子多,心裡笑開了花,自己還能從裡頭那一些做跑腿費,自然用了心思去同周記的掌柜磨嘴皮子。
「萬萬不可泄露我同四弟的身份。」朱常漵叮囑道,「我們同李家二叔叔不常見面,怕立即去叨擾唐突了人家。」
百戶道:「用不用另外備份禮?」小輩兒見長輩,空著手總不大好。
兩兄弟對視一眼,笑得意味深長,「到時候舅母會替我們安排的。」
同鄭家人用完午膳后,倆兄弟就告辭。宋氏聽說他們要去周記酒樓,原是反對的。「那裡都是污糟糟的地方,有什麼可去的?雖說是在鬧市,可人多嘴雜,莫不要再撞見先頭那等事。」
說的是朱常洵被綁了的那一次。
「舅母安心,再不會了。」朱常洵有點羞惱,但對方是自己的長輩,也明白是真心為著自己好,「我再不魯莽了,有皇兄看著呢。」他拉了拉朱常洵的袖子。
朱常漵幫腔道:「舅母只安心便是了。我會看好洵兒的。」
宋氏嘆了口氣,還是由著他們去了。只心裡不安生,還是讓自己的兒子一同陪著去,「萬萬要看好了兩個殿下,你比他們都年長,遇著事靈醒些,記住了沒有?」
三兄弟一起出了門,路上朱常漵問表兄周記酒樓的狀況,為什麼宋氏這麼反對他們去。
「那酒樓因在鬧市,又靠近錦衣衛衙門,所以錦衣衛的人特別愛去。一來二去,掌柜的也成了老油子。」鄭家長子老實地道,「今日若不是因著要陪二位殿下,母親斷不會允了我上那處的。全是錦衣衛的百戶、千戶,誰知道撞著了人,會不會因此遭了什麼罪。」
到了酒樓,三人一起上了定好的包間。掌柜在櫃檯裡面打算盤,在他們經過的時候只抬頭看了一眼,並沒有做出太多的舉動。但也沒看到什麼,三個人都叫錦衣衛給護在了裡頭。
不過能有這麼多錦衣衛護著,來頭必然不小。掌柜讓夥計殷勤著些,想著日後還能有個貴人扶持著。
一進了雅間,朱常洵就聽到隔壁的狂笑聲,直刺耳朵。他捂著雙耳沖朱常漵喊:「就這麼個地方,他們怎麼會愛來?」
鄭家長子憨笑,「外頭究竟不能同宮裡比。」
朱常漵拉下了弟弟的手,「別嬌氣,聽仔細些。」朱常洵老大不情願地放下了雙手,等著夥計上菜,倒是聽兄長的話,耳朵豎地高高的。
「我同你們說,這一遭,嘿嘿,我家那老子必把我那廢物兄長給拉下來。到時候我承了爵位,大傢伙兒有一個算一個,都上清華園裡頭去玩一遭。」
朱常漵和朱常洵對視一眼,這大概就是李誠鉅了。
又聽一個聲音道:「李千戶怎得就這般篤定?莫不是……嘿嘿,給你兄弟下了套吧?」
又是一陣刺耳的鬨笑聲,伴隨著幾個碗碟還是酒罐被砸碎的聲音。
朱常洵皺著眉頭,耐著性子仔細聽。
李誠鉅打了個酒嗝,「你們不知道,我那太后姑姑心裡就想著讓皇長子坐太子。到時候保了李家無憂。但太子不是嫡子嗎?不是沒法子嗎?可人只要一死啊,就什麼都沒啦!」
隔壁的雅間安靜了一會兒。有人發問:「莫非李兄要殺了太子?」很快就有人笑道,「怎麼可能,李兄的性子你還不明白?他連雞都沒殺過,還殺人呢。」
李誠鉅紅著臉,梗著脖子道:「怎麼沒殺過?!我殺過的!」他嘩啦啦地灌下了半罈子酒,酒液從嘴角流進了脖子里,涼颼颼的,「還殺了好幾個呢!」
對於錦衣衛而言,殺人不當得什麼能說嘴的事。眾人看李誠鉅醉得不輕,都紛紛轉了話頭,不再提這事。方才說的什麼清華園,什麼耍,也不過是當作酒後戲言。
不說武清伯李文全看不上這個次子,就連他們也不太看得上。要不是李誠鉅出錢讓大家白吃白喝,他們根本就不愛搭理他。
沒有宮裡的太後娘娘,當今聖上,還有一個伯爵爹,李誠鉅就是一個混子,一個笑話。
朱常漵和朱常洵火燒火燎的心都快提到嗓子口了,有些急躁地想聽李誠鉅說更多的話,可那邊竟也不再說了,轉而說了些葷段子。鄭家表哥聽在耳中,臉都通紅通紅,不斷地往嘴裡塞菜來掩飾這份尷尬。
領頭的千戶見隔壁說的不像樣,有意要去敲門警告,被朱常漵給攔了下來。「無妨的,別壞了李二叔叔的興緻。」嘴上雖這般說,臉色卻難堪到了極點。他是小孩兒的殼子,大人的心,可身邊的朱常洵卻不是!
看著一臉懵懂又奇怪於周圍人尷尬的朱常洵,朱常漵心裡都有了想衝過去掐死他們那幫子人的心思。
「我同你們說,」說起風月之事,李誠鉅亦是老手,「這外頭的小娘們兒,都比不過徐娘半老的。那玩起來才叫一個有滋有味。」
「看來李兄……哈哈哈哈。」一陣下|流的猥瑣笑聲。
李誠鉅嘿嘿笑著,「而且啊,頂好是那種快被掐死了的,有意思,真當有意思。聽說人當年在宮裡還在宮裡頭伺候過皇女呢。」他摸著下巴,「可惜不知道皇女,是什麼樣的。」
「那人李兄還留著不?若是人還在,不妨給我們也嘗嘗滋味。」
「死了,早死了。」李誠鉅將手中的空酒罐子往牆上一砸,摔了個粉碎。隨後他從腰間拔出佩刀,開過刃的佩刀銀光閃閃,「就這麼,一下。」一刀砍在了嵌了雲母的桌上,「一刀兩斷,人也一分為二。」
有了!
朱常漵聽著李誠鉅的笑聲,朝錦衣衛們使了個眼色,後者迅速地踹開隔壁的雅間門,將李誠鉅壓下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