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李誠鉅被五花大綁地送進了順天府,一開始還叫囂著,後來被朱常漵身邊的千戶不著痕迹地狠狠捅了一下肚子,這才消停了。


  朱常漵對鄭家大表兄道:「今日本想同表兄一道認認李家二叔叔的,想著日後能多條門路。不過沒想到竟出了這檔子事,委實可惜,幸而沒認成,要不然家裡頭多了這麼一門親戚,也是煩心事。」


  鄭家長子望著天家表弟臉上那痛心又惋惜的表情,咽了咽口水。回去后同母親宋氏將今日在酒樓發生的事通都說了一遍。


  宋氏沉吟了會兒,道:「看來二殿下今日是有意要去逮人的,怕是李大夫過來便為了這事。你以後行事切記小心謹慎,尤其是在二殿下跟前,萬萬要以誠相待。二殿下心思玲瓏,善於琢磨人意,若有欺瞞之心,怕當下就給看出來了。」


  「我觀二殿下非池中之魚,他日鄭家必飛黃騰達。」宋氏笑得自信,連腰板子都不自覺地挺直了,「你且等著看為娘的說的對是不對。」


  鄭家的長子品了品母親的話,有些明白過來,卻仍舊有幾分糊塗。「母親的意思是……咱們家,我那姑姑?」他豎起食指,指了指天,「可二殿下再厲害,總是越不過太子。」


  否則當年就立成了皇太子了。


  宋氏憐愛地望著長子,輕嘆道:「你呀,真是讀書讀傻了。」頓了頓,自己反倒先笑了,「也對,你們男人家從來不愛管后宅事,所以這點上你卻是不明白了。」


  「天家事,朝堂事,於我看來都與后宅之事並無分別。」宋氏替兒子分解道,「先前的大殿下同太子爭國本,後頭可不是因著慈聖太後娘娘在撐著?這與尋常人家裡老太太偏疼孩子,為著孩子爭東西有何區別?」


  鄭表兄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雖是家中的長子、長孫,但長輩們都偏疼自己的幺弟,什麼好的都盡著他。雖然都是自家兄弟,一母同胞,可自己心裡難免會有不平。


  宋氏又道:「我聽人說宮裡頭大殿下同太子爭得厲害呢。這次的梃擊案,不正是武清伯家搗的鬼?大殿下同李家既能做下這等事,聖上必饒不得他們。」她笑眯眯地望著兒子,「你可記得你二舅鄰居王家的事?一家子兄弟,老大同老幺爭得厲害,最後倒是不聲不響地老二拔了頭籌,得了老子全部的家產。」


  「母親的意思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宋氏望著似乎開了竅的兒子,略有欣喜地點點頭。但還是有不解,「可姑姑似乎沒這個意思?若是有,何不早做安排打算?」


  「多做多錯,少做少錯。娘娘幫著中宮這許多年,人心裡也記著她的好呢。到時候若真的太子落敗,中宮難道不會在後頭扶上一把?」宋氏篤定不成器的太子會輸給皇長子,笑得格外開懷,「聖上又偏疼娘娘所出的幾個皇子,放眼宮中,再沒有能同娘娘爭寵的女子了。」


  「我的兒呀,你且等著襲爵吧。」


  另一頭,順天府尹聽說有人綁了武清伯的次子上衙門,見都不見,就讓人給放了。武清伯是什麼身份,背後靠著的是什麼,他哪裡開罪得起。雖然士人多看不起外戚,有的時候卻也不得不向他們低頭。


  朱常洵見順天府的衙役要過來給李誠鉅鬆綁,當下就大為不滿。「不聽緣由,不問事端,就此將人放了?」他冷笑,「有這等官在,打不得、罵不得,怪道人說老天不開眼。」


  朱常漵拉了拉弟弟,上前一步,抓住衙役要解開的繩子。他的下巴微微抬起,「我要見順天府尹。」


  衙役上下打量一番,見是個普通富戶公子哥兒打扮的半大小子,心裡先看輕了幾分。可身後聚著這般多的錦衣衛,怕也是來頭不小,若非是司禮監某個大太監的親戚,便是哪家外戚的旁支,仗著上頭有人來尋釁滋事。這樣的人,他們見得多了。


  「小孩子家家的,別多事!」衙役將朱常漵的手拔開,將李誠鉅鬆開,陪著笑臉,「李千戶可有傷著?」


  李誠鉅見有順天府撐腰,當下就牛氣了起來。他揉著被略微磨破了皮膚的手腕,指著朱常漵和朱常洵,「這倆小子,給我抓起來,先在牢裡頭關個十天半個月嘗嘗滋味。」他斜睨著兩兄弟,「也不看看老子是誰,就敢爬到頭頂上撒尿。」


  衙役有些為難,他們是兩頭都不想得罪。這兩孩子眉目彷彿,一看就是兄弟,也不知姓甚名誰,若是家中權勢滔天,他們輕易捉了人,且不提是飯碗不保,怕連小命兒都沒了。


  「我也不為難你。」朱常漵壓著心頭的怒氣,「你去讓順天府尹出來。」


  衙役苦口婆心地勸道:「小公子,我也不知你究竟與李千戶有什麼過節。若是小事,出了衙門你們自行商討解決便是了。府尹大人不是你那麼容易就能見的。」


  朱常洵瞪著他,「為何不能見?既有案子,府尹自當出來開堂審理。」


  「嗐,我說你們怎麼就說不通呢。就你也想見府尹大人?大人哪裡是你們這種小屁孩能見的。」衙役被說得不耐煩了,將兄弟倆往外推,「走走走,上別處玩去。這裡是順天府,不是你們玩鬧的地方!」


  朱常漵取出了一塊牌子,金燦燦的,「你認不認得這個?」衙役定睛一看,嚇得當場腿就軟了。李誠鉅還沒走,見衙役那般模樣,也起了好奇心,湊過來看了一眼,愣在那兒。


  「現在,能替我們去通報一聲嗎?」朱常洵好心地問。他臉上的笑容在衙役眼中瞧著就好似是笑面閻王一般。


  「我我、我這就去給二位殿下叫去!」衙役連滾帶爬地往裡頭跑。


  朱常洵冷哼一聲,「不知好歹的東西。」他身邊的朱常漵卻緊緊地捏住了拳頭,「阿弟,若今日我們不能表明了身份,是不是人就這麼被放跑了?在順天府求告無門的百姓,又有多少?這還是天子腳下!」


  這一問不僅讓朱常洵愣住了,他們身後的錦衣衛也都嘆了氣。「二殿下,這乃是常事。」一個千戶苦笑道,「若是遇上包青天在世,百姓恨不得將人永遠都留在任地上不放人走了。便是因調令離開,也會給立座生祠,家裡供個長生牌位。」


  這樣的待遇極少見,也能體現出清吏之少。


  朱常洵轉頭望著兄長的側臉,手伸過去,連著袖子包住他的拳頭。朱常漵深呼吸了幾次,側過頭朝弟弟笑了笑,「我沒事。」


  「嗯。」朱常洵扭過臉,看著步履匆匆的順天府尹從裡面走了出來。


  「二位殿下,下官有失遠迎。」順天府尹說著就要行禮,讓朱常洵給攔住了,「禮倒是不用了。」他朝還愣著的李誠鉅揚了揚下巴,「先把人再給綁起來吧。」


  順天府尹看了看呆若木雞的李誠鉅,心裡很是為難。但武清伯再厲害,也強不過皇子。罷罷,等結案后,他親自上門去賠罪便是。


  「不知二位殿下狀告李千戶何事?」順天府尹小心翼翼地問道,心裡不斷祈禱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朱常漵微微一笑,「太子乃我之弟,先前仁聖皇祖母喪期我弟遇襲,是為梃擊案。此案久未破,今日我便領了案犯送將大人手中。」他朝順天府尹掃了一眼,「大人可得細細審了。方纔此人於酒樓中親口認了自己殺了景氏。」


  順天府尹的臉色瞬間變了。「果真如此?!」在這秋老虎的時節里,他背上的冷汗浸透了官服。現在即便自己想放,怕是也沒法子了。


  「大人好生審案,我同皇弟便先告辭了。」朱常漵牽著弟弟轉過身,「夏百戶。」


  「在。」


  朱常漵與李誠矩擦肩而過,「你留下,給大人留個口供,說說今日酒樓里,李千戶是怎麼說的。」


  「諾!」


  順天府尹等兩位殿下一走,就肅著臉審起李誠鉅來。因有人證,徹底坐實了李誠鉅的殺人罪行。旁的卻還是要再細細審,但李誠鉅與梃擊案有關係,卻是板上釘釘了。


  朱常漵和朱常洵一回宮,立刻就去見了朱翊鈞。他們怕順天府尹看在武清伯的面上,會輕饒了李誠鉅,覺得還是將這事兒同父皇通個氣來得更穩妥些。


  有李誠鉅牽扯其中,武清伯怕也逃不了干係,事情可不就扯到了朱常洛的身上嗎?

  太子現在正看自己這個長兄不順眼呢。


  他們兄弟能想到的事,朱翊鈞自然也能想得到。他聽完二人的稟報后,當時心火就燒得老高,只面上還不露出來。「你們回去翊坤宮,同你們母妃說說話兒吧。」


  摒退了兩個兒子,朱翊鈞就叫了鑾駕,上慈寧宮問罪去了。


  面對兒子的質問,李彩鳳卻覺得自己有苦難言。「我雖不看重汐兒,可他也是哀家的孫兒!哀家為何要縱凶傷他?陛下,難道你糊塗了嗎?!」


  「朕沒糊塗,朕就是沒糊塗才來找母親的!」朱翊鈞冷笑,「母親的那點心思,朝野上下眾人皆知,何必再遮遮掩掩呢!您就是想讓皇長子繼位,就是巴不得朕早些去了!」


  李彩鳳那雙看不見的眼睛里突然湧出淚,「在你心裡,哀家、哀家就是這樣的人?!」


  朱翊鈞大喘著氣,強自忍住心裡的悲傷與憤怒。「是與不是,母親心裡比朕更清楚。原本,朕還打算明年給武清伯提一提爵位,封個武清侯。現今看來,卻是沒有這個必要了。」


  聽著兒子遠去的腳步聲,李彩鳳木著臉,眼淚成串地往下掉。慈寧宮的正殿里,什麼聲音都沒有,宮人們一個個低垂著頭,靜如鵪鶉。


  「原來陛下竟是這般看哀家的。」李彩鳳喃喃道,「原來陛下竟是這般看哀家的。」


  李彩鳳突然狂笑了起來,「原來鈞兒你竟是這般看為娘的!」


  朱翊鈞送給母親的自鳴鐘好似不再走了,李彩鳳再沒聽見聲響。她病了,病得很厲害。可向來孝順的天子卻並沒有過來探望,就連恪守本分的皇后也沒有來。唯有翊坤宮的皇貴妃,偶爾還會過來坐坐。


  李彩鳳覺得自己嘴唇乾得起了皮,她想叫人來給自己端一杯水,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


  喜姐大概也同陛下一般想,覺得是哀家授意武清伯的吧。李彩鳳閉上眼,扯動了一下嘴角。好端端的一個苦笑,落在旁人眼中便成了抽搐一般。


  有了天子的催促,順天府和刑部的速度飛快。幾乎是幾天內就查清了梃擊案的來龍去脈。


  這事兒還真和李太后、皇長子無關,甚至連武清伯本人都不知道。全是李誠鉅一手操作的。


  無他,蓋因李誠鉅不知打哪裡聽來了天子表弟要給自家父親提爵位,以後就不是伯,而是侯了。


  這樣一來,李誠鉅心裡就不忿極了。往後等武清伯百年,家裡所有的一切都歸了自己的大哥,而他怕是什麼都分不到,也不會再有如今的招搖的好日子過了。他知道姑母李太后的心病便是皇長子沒能成為太子,索性就來個一不做二不休,將現在的太子給殺了,到時候論資排輩,可不就輪著皇長子了嗎?


  等事成之後,自己再去往父親、姑母跟前邀個功,擠下兄長成為下一任的武清侯,輕而易舉的事!只可惜張差不頂用,不僅沒能把太子給打殺了,就連自己也被生擒,多出後頭許多事來。


  李誠鉅還沒想好接下去怎麼辦,就被朱常漵和朱常洵兄弟給抓了個正著。到了順天府,酷刑輪番上,李誠鉅本就不是什麼傲骨之人,烙鐵燙得皮開肉綻后,自然什麼都招了。


  案子倒是結了,面上瞧著好似風平浪靜,可私底下卻不是這樣。


  朱常洛發現自己被孤立了。不僅宮人們不願再往自己跟前湊,就連父皇、母后、兄弟們,乃至講學的先生們看自己的目光都是異樣的。他自然也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可他並不認為未曾干涉其中的自己有錯。


  周遭的人越是這般對待朱常洛,他心裡就越是委屈。夜深露重的時候,苦讀的朱常洛頓覺沒了味道。起先他以為,只要自己用功聽學,事事爭得第一,父皇就會將母妃給放出來。


  可後來發現,並不是這樣的。


  接著他以為,只要自己將皇太子給擠下來,成為新的太子,父皇就會網開一面,讓他們母子相見。哪怕一面也好,他甚至都不求父皇能像疼愛自己的皇祖母說的那樣,將母妃給放出來了。


  可後來發現,皇太子的地位穩固得很,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將他拉下來。


  直到現在,對梃擊案毫無所知的自己受了牽累,身邊卻沒有一個人相信他。誰不知道皇長子與武清伯走的近呢?誰不知道皇長子一心想要做太子呢?誰不知道為著王嬪,皇長子不知求了天子多少次呢?


  朱常洛終於清楚地明白到,無論自己再怎麼努力,都不可能奪得父皇的目光,甚至一個微笑。幼年時,母妃對自己說的那些話都是假的。


  他從來都是一個,在父皇的心目中不被期待的存在。每每看到自己,父皇就好似看見了他的生母——那個被父皇厭棄的女子。


  朱常洛望著窗外發獃。外間突然下起了小雨,細細的,黏黏的,在夜幕下很難被發現。可一旦當雨絲點在了窗外殘留的紫薇花瓣上,一動一動的花瓣就將它們的存在昭然於人的目光之下。


  雖然案情真相大白,李誠鉅自己也承認此事悉數為自己一人所為,與慈聖太后、武清伯無關。但朱翊鈞還是沒有去看望病重的母親。這種母子徹底決裂的情況傳入了朝臣的耳中,上疏直諫朱翊鈞不孝的有,認為李太后多年來偏心武清伯府的也有。


  眾說紛紜。


  朱翊鈞將那些指責自己的奏疏統統留中不發。他覺得自己放過武清伯一馬,沒給削爵,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李誠鉅自然是斬首處死,還有一干參與其中的案犯,統統在同一日於午時問斬。但武清伯全府上下,卻一根毫毛都沒掉,只被勒令居家不出罷了。武清伯李文全同其夫人吳氏,在聽說次子干下這等事後,立即就請來族長,將這個兒子從族中除名。


  最為惱火的,不是王喜姐,也不是朱軒媖,而是皇太子朱常汐。慈慶宮裡的東西全都被砸得不像樣。


  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自己那個大哥一直以來都虎視眈眈的!

  朱常汐咬著牙,雙目赤紅著將一個青瓷壺砸在地上。他是蠢鈍,是不夠聰明,但這並不意味著自己就能任人魚肉!


  他望著朱常洛所住的宮殿的方向,重重地磨著牙。你就等著吧!總有一天,你會像自己那個死鬼娘一樣,人不人鬼不鬼,是死是活都沒人知道!


  只要等自己登基,只要一登基。立刻就差人去他藩地徹查,就是沒有也不要緊,胡亂編造誰不會?!到時候送去鳳陽圈著,看他還能翻出什麼水花來!


  朱常漵在殿中背著手,來回不斷地走著圈。不,他已經等不及了。他希望現在,立刻,馬上就讓朱常洛滾去鳳陽。


  慈慶宮裡的事,自有人一字不落地全都告訴王喜姐。聽罷后,她閉上眼,苦笑一聲,對身邊的朱軒媖道:「你那太子弟弟,又發癲了。」


  朱軒媖冷笑,「看來是上回沒挨著打,所以不長記性。」雖然她也對以李太後為首的武清伯府及朱常洛不滿,可只要朱常汐活得長長久久的,註定不會被輕易廢位。而朱常洛遲早是要去藩地的,同他置什麼氣?


  所依著朱軒媖,便更該同對方交好,以兄弟之情柔之,令人心存愧疚。而後在父皇跟前哭訴一番,自然會被封去最偏遠的藩地。


  藩地也是有好壞的,好些兒的,一年歲祿全都有,不好的,當地父母官就此扣下也行——總得先交夠了國庫分派的稅賦才能給得出歲祿吧?


  朱軒媖婚後,沒少同徐光啟聊天。走過許多地方的徐光啟對大明朝整個局勢有一定的了解,當說起藩王時,哀嘆不少朱家宗室因沒有歲祿而活活餓死的,朱軒媖就給驚呆了。


  朱家子弟還能有餓死的?!當年太|祖定了那麼高的歲祿,可不就是為著日後的朱家子弟們著想嗎?


  不過有了這一條,再看看宮裡幾個兄弟,朱軒媖心裡就有了譜。翊坤宮的鄭母妃同他們坤寧宮交好,她自然不會使這種心眼。可這個大皇弟就不一樣了,沒娘沒寵的,摁下來也不費什麼勁。


  有慈聖皇祖母看管著?可人總是要老的,要死的。她還能再顧得了幾年呢?

  朱軒媖想起當年出閣講學時,李太後分別送給朱常洛和朱常汐的東西有差別,心下就不平。若全都一樣,也無話可說,但就連文房四寶都要分個高下,可就偏心太多了吧?


  「罷了,由著他吧。這事兒的確是受了委屈。」王喜姐一聲長嘆,將處理好的宮務讓宮人們收好。


  朱軒媖心疼地望著母親鬢邊刺眼的白髮,「母后要多留心身子才是。我不過幾日不進宮來,竟又多了這許多的白髮。」


  王喜姐疲憊一笑,「你鄭母妃倒是同我說可以染一染,但再怎麼染啊,這白髮還是在哪兒,何必費那個勁呢。這人哪,總歸是要白了頭的。不叫白髮人送黑髮人,我心裡就舒坦了。」


  「母後生的孩子,都是長成了的。」朱軒媖心下一酸,「可別再說這樣的話,媖兒聽著心裡頭難受。」


  王喜姐拍拍她的手,「好,都依了你。」她的目光移向了女兒的肚子,「我呀,只想著能抱上外孫便好了。怎麼?還沒消息?」


  朱軒媖微紅了臉,「不是都同母后提過了?我不欲驥兒有心結的時候生個孩子下來,到時候家裡頭鬧將起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駙馬待我好,我總歸要替人想到一二才是。」


  「你素來聽話伶俐,我是最放心的。婚後又長大了幾分,越發懂道理了。」王喜姐安慰地笑道,「我從不擔心你會出什麼岔子。」


  「反倒是太子,從小起,就沒少讓我操心。」王喜姐悵然一嘆,「有的時候啊,我真想沒生過他算了。」


  雖然弟弟確實不成器,但在母親面前,朱軒媖卻不得不寬慰她。「母后這是說的什麼話?要不是因生了弟弟,現在外祖家哪裡能挺直了腰板說話?要知道,只有我的時候,武清伯府全是用鼻子看人的。」


  王喜姐沒說話,只拍了拍女兒的手。


  百日免讀之後,皇子們又重新開始上課了。朱常洛自李誠鉅死後就一直獨來獨往,與武清伯府也不再走動了,人也不敢再往他面前湊,沒得落人口實。


  唯有朱常洵還一如既往地願意同他玩耍,甚至還引來了朱常汐的不滿。可他好似完全不放在心上,依舊我行我素。


  朱常洛見此卻有幾分愧疚,主動同他說道:「四皇弟以後莫要同我走的近了,免得讓太子瞧見心裡不快。」嘴上這般說,心裡酸澀極了,又對朱常汐怨上了幾分。


  「我們是兄弟,雖非一母同胞,可都是父皇的孩子。」朱常洵滿不在乎地道,「難道就要因區區外人而生分了?沒有這樣的道理。大皇兄只管放心便是,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


  朱常洛雖不說,心裡卻是感動極了。每日探望病中的李太后時,不免帶出幾分來,「兄弟之中,我看也只有洵兒是性子最好的,寬厚。」


  李太后眨了眨眼睛,慢慢地道:「皇貴妃教的好孩子。」但還是不免多幾句嘴,說些朱常洛不愛聽的話,「雖如此,洛兒卻還是不能沒有防人之心。要知道人最怕的不是明槍,而是暗箭。」


  朱常洛知道李太后是這宮裡除了母妃之外最疼自己的人,雖然心裡不贊同,可還是點頭應了。


  「等過了年,中宮大抵就會為你選妃了。」李太后乾咳了幾聲,「哀家是已經不中用了,不能替你看選一二,你自己心裡要有數才是。莫要叫人暗中使了絆子。」


  朱常洛不懂這些事,自然也不明白李太后所說的「使絆子」指的是什麼。李太后見他不明白,也不強求他知道,心裡還是決定自己到時候便是拖著病體,也要參與選秀,好好地替朱常洛選一個賢內助。


  過年的時候,朱翊鈞先後收到了來自申時行和王錫爵的信。不等他高興,拆了信就看到兩位先生都勸他與李太后和好。信中寫明,雖然李太后的確偏袒武清伯府,並且最終釀成了一場禍事,可到底母子連心,讓朱翊鈞萬莫有黃泉相見之事。


  「子欲養而親不在。慈聖太後娘娘總歸是要故去的。屆時再後悔,卻是來不及了。」


  朱翊鈞盯著信,半晌收了起來,同那些之前的信件通放在一個小匣子里。他心裡頭也煩躁,並不是拉不下臉去同母親說話,只是對這多年來的母子糾紛感到疲憊。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他心裡從來都是對母親尊敬的,凡有什麼好的東西,都想著、惦記著。可母親自己呢?先是無端對小夢看不慣,後來又一味地偏心於皇長子。


  人心都是肉做的,朱翊鈞雖貴為天子,也不例外。他的那顆肉心,早就在李太后一次又一次的刀劈斧砍之下千瘡百孔,再無修復的可能了。


  朱翊鈞甚至知道,為著將弟弟潞王貶為庶人於鳳陽圈禁的事,他的生母還記恨著自己。


  從來,母親都是偏疼潞王的。


  鄭夢境見朱翊鈞在熱鬧的鞭炮聲中日日消沉,心知必是李太后之故。心裡雖對李太后還有芥蒂,但還是覺得母子之間沒有隔夜仇,希望朱翊鈞過去瞧瞧。只她自己卻不敢說這樣的話。


  朱翊鈞的性子執拗,現下若是自己去說,只會起反效果,到時候沒得惹來一頓罵。現下還是年節里呢,誰願意去找不自在。


  「這年節,真是一年比一年過得冷清。」鄭夢境籠著袖子,倚在隱囊上同王喜姐說著話兒,「先頭是仁聖娘娘,後來慈聖娘娘又病了。奴家瞧著慈寧宮裡冷冷清清的,都不像是有個年味。」


  王喜姐動了動嘴角,似笑非笑,「人吶,就得行的正,坐得直。說到底,都是自己作的。」她心裡還記恨著當年李太后給自己動了手腳的事。


  不過最讓王喜姐心生怨望的,卻是當年自己還在孕期的時候,就安排了王淑蓉爬上龍床,且搶在了自己前頭生下了皇長子。彼時不說,只心裡難受。現下想明白了,便覺得齒寒心冷。


  鄭夢境知道中宮的心結,也無意替人開解。這些事,都已陳年過往,變了味。旁人說,是說不通的,唯有自己想明白了才是。


  在她們不知道的時候,朱翊鈞悄悄兒地去了一趟慈寧宮。誰都沒張揚,就連慈寧宮的宮人們也都提前被打了招呼,並沒有通報。


  朱翊鈞站在睡熟了的母親榻前,眼眶微濕。母親看起來老了許多,雖然就她這個年歲,的確很不年輕了。但在朱翊鈞的心裡,李太后似乎還是當年那樣風華正茂,威嚴肅穆的模樣,彷彿只要一聽說自己犯了錯,就能立刻讓馮保領了自己過去,好一通罵。


  睡著的李太后蠕動了下,朱翊鈞心頭一驚,以為母親要醒來。後來發現並不是,心又給放了回去。隨後他一笑,自己好似忘了,母親從前幾年起就再看不得東西了。


  在床邊又立了一會兒,朱翊鈞才離開。


  李太后又睡了一會兒才醒。田夫人將她扶起來,一勺一勺地喂著葯,低聲溫言道:「方才啊,陛下來過了。可見陛下心裡還是有娘娘的。」


  李太后將葯咽下,「他哪裡還會想得我的好來?通是哀家的不是。你們吶,也用不著哄哀家。哀家心裡明白得很,如今他最不願見的,便是我了。」


  空氣中還留有朱翊鈞的熏衣香味,不過好似李太后並沒有聞到,亦或是有意地忽略了。


  過完年,王喜姐果真向朱翊鈞提出要給朱常洛選妃的事。朱翊鈞馬上就點頭應了,這個兒子留在京里總歸有些不大好,他自己怕也過得不自在,倒不如早早地讓人去就藩算了。


  「既如此,就請陛下宣旨吧。到時候奴家同皇貴妃一塊兒挑人。」王喜姐頓了頓,斟酌了一下,「要不要請慈聖太後娘娘一起?」


  朱翊鈞行筆的手停頓了下,旋即又開始在紙上筆走龍蛇,「不用了。母親病中,還是不易勞累。有你和皇貴妃操心,她老人家當是會放心的。」


  王喜姐福了身子,「那奴家就同皇貴妃去說了。」


  「去吧。」


  朱常洛原還不知道,是朱常洵告訴他說要給自己選妃了。他冷笑,「說是替我選妃,還不知道是給二皇弟還是三皇弟選的。」語畢,發現自己竟將朱常漵也給帶了進去,當下有點尷尬。


  雖然朱常洵同自己玩的好,但大家都知道,在他心裡最佔分量的,還是同母所出的二皇子。


  「四皇弟,我不是有意的。」朱常洛歉意地道。


  朱常洵臉黑得同鍋底一般,嘴上卻還是沒說出心底話,「無事,我知道大皇兄是害怕。其實也無甚,年紀太大的秀女怕是二皇兄還不稀得要。你是知道他性子的,想來都是說一不二。他要不願意,我母妃也拿他沒法子。」


  心裡卻想著,到時候自己怎麼也得給朱常洛找點事。雖然朱常洵覺得秀女好不好,都和男兒沒多大的關係。男子漢大丈夫,要干出番成績來,難不成還要靠女人?!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秀女分了好幾輪挑的。頭幾次篩選倒不用王喜姐和鄭夢境多費什麼神,自有下面的宮人嬤嬤們去操心。等最後一輪,卻是要自己上陣,好好看的。


  王喜姐一心想要給朱常汐挑個年紀大,穩重些又夠伶俐的女子,所以看得尤為仔細。鄭夢境也仔細端詳了面前的這一溜秀女,心裡一一給她們打分。打完了分,她回過神來,莞爾一笑。


  不知道萬曆九年那次選秀,自己是不是也這樣,讓屏風后的貴人們在心裡默默地念著。富貴榮華,盡數掌握在他人的手裡。


  想到這,鄭夢境有些失了興趣,轉而問還認真看著的王喜姐,「娘娘,看得如何了?」


  「倒有幾個人,是不錯的。」王喜姐朝她笑了笑,「大抵四五個人,我念著留下一個來給太子,其餘的都指給皇長子,頂好的那個做正妃,餘下的便做次妃。」


  鄭夢境點頭,「那就將人都給定下來吧。」


  兩人正商量著要留下哪些人,就聽外頭的內監報:「慈聖太後娘娘來了。」


  王喜姐與鄭夢境對視一眼,心下無奈,知道這是李太后不放心她們,硬生生拖著病體過來,非要給朱常洛給爭個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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