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陛下?!」朱載堉慌忙行禮,先前的一點困意如今全都沒了。


  朱翊鈞揮手示意他起來,臉上有幾分彆扭,「皇叔不必如此,都是自家人。」


  「禮不可廢。」朱載堉還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禮。


  朱翊鈞輕咳一聲,以掩飾自己的尷尬。先前睡不著,一心挂念著白日里和朱常漵的對話,突然興起要來見見人。現在人是見了,可又覺得自己太耐不住性子。


  「皇叔坐。」


  朱載堉謝過座,在一側的綉墩上坐下。他目光灼灼地望著朱翊鈞,「不知陛下深夜造訪欽天監,可是有什麼要事?」


  朱翊鈞不說話,時而撓撓頭,時而搓搓指頭,臉上的暈色越來越紅,在燭光的照耀下顯得有幾分稚氣。


  田義用餘光往左右看著,心裡猜測是不是天子不好意思當著眾多宮人的面說。他朝左右服侍的宮人們使了個眼色,悄沒聲兒地領著人默默退出房去。


  門輕輕被合上,朱翊鈞的面色果然恢復了幾分常態,紅暈也消下去了幾分。


  朱載堉並不急,耐心地等著天子皇侄的問話。他並不覺得面前這個帝王三更半夜來欽天監是來問自己改歷的事——這樣的事情,等明日差人來問一聲就夠了。必是什麼旁的事,令他覺得為難的事。


  朱翊鈞很想在這個皇叔面前表現出幾分帝王的威嚴來,雖然人是長輩,可地位不同,見了自己這個小輩還是照舊要行禮的。可念起白日朱常漵的話,兒子寧肯向這個皇叔求教,也不願詢問自己,心裡就彆扭上了。


  自己哪裡比皇叔差了?!為什麼漵兒這般不相信自己?

  朱翊鈞偷偷抬起眼去看,發現朱載堉正慈祥地望著自己。二人目光相接,只一瞬,朱翊鈞就立刻避開眼去躲閃。


  他又輕輕咳了一聲。


  朱載堉等得有些無聊,眼睛一瞟,見朱翊鈞面前還沒茶水,便起身想給他倒一杯。拎起茶壺,才發覺裡頭竟是空的,不由一笑。「我去給陛下倒些熱茶來。」


  說罷就提起茶壺,起身出去。


  朱翊鈞原想叫住他,手伸出去,又收了回來。也好,趁著皇叔不在,自己也能平復一下心緒。


  田義一直在門外候著,見朱載堉拎著茶壺出來,趕緊上去想搶過壺來,卻被人給躲開了。


  朱載堉並不喜歡田義,他極冷淡地笑了笑,「公公服侍陛下辛苦,勞累了一日,我自己來便好。」懷慶當地的小曲兒從他的喉間一點點沁出來,似有若無。


  茶房就在屋子邊上,朱載堉腳下一轉,就進去了。徒留下田義在原地咬牙切齒。


  不過是個藩王世子,拽個什麼勁!瞧那得瑟樣!


  呸!

  茶房裡的爐子上水一直溫著。朱載堉將銅壺中的水都給倒了——已是燒老了,若是自己喝,倒也罷了,而今卻是要入天子的口的。他重換了一壺新的,趁著水還沒燒開時,翻揀著茶葉。


  朱載堉平日里喝的是粗茶,他不是在吃食上講究的人。來了欽天監后,因需常熬夜,為了提神,也就更偏好老茶、粗茶。好不容易從幾包粗茶底下翻出一包好的來,打開一瞧,裡頭的綠茶有些微微泛黃,也不是特別清香。


  朱載堉皺眉,看來是放的時日有些久了。正猶豫著是不是另換了旁的,邊上的水已是開了,熱氣噗噗地不斷敲打著壺蓋。他回過神來,隨手將茶葉投入了壺中,熱水一泡,茶葉就舒展開來。


  罷,索性就如此吧。他心裡這般寬慰著自己,提著變重的茶壺回去了屋子。


  坐在裡頭的朱翊鈞面色如常,見皇叔回來了,從位置上起來相迎。他從朱載堉的手裡接過茶壺,親自給二人各斟了一杯茶。「皇叔用。」抿了一口,比起平日里自己喝的卻是差遠了,不由皺了眉。


  朱載堉忙道:「我原是喝的粗茶,用來提神,所以好茶並不常備。陛下萬莫在意,待明日我再叫人另備些好茶來。」


  朱翊鈞很給面子地又喝了一口,「不必了。」他放下手中的杯子,正色道,「皇叔先前……可是同漵兒提過宗親除籍的事?」


  朱載堉略一猶豫,不明白為什麼天子會這麼問自己。朱常漵倒是沒和他說要瞞著,所以現在猶豫過後,便如實相告。「確有此事。」


  「皇叔是怎麼想的?」朱翊鈞頓了頓,「漵兒好似很希望可以辦成這件事。朕心裡拿不定主意。這是漵兒頭一次上疏,論理,最好是能成。」


  朱載堉微微眯了眼,點頭道:「不錯。」事關日後朱常漵是否能坐穩太子之位,謹慎點的確沒錯。他話鋒一轉,「陛下可知,而今大明朝最富裕的幾位藩王是誰?」


  朱翊鈞遲疑了一下,在兒子離開后,他找來禮部侍郎細問了藩王的情況。可是禮部侍郎言辭模糊,並未言明確實的情況。


  朱載堉見他猶豫,便知道從未離開過直隸的天子對外頭的情況一無所知。他嘆了一口氣,回答道:「是武昌楚王、西安秦王、開封周王以及成都蜀王。這四位都是自太|祖就冊封的藩王,而今在民間被稱為天下四大富藩。」


  朱翊鈞將皇叔說的這四位藩王一一記在心裡。他突然想起,去歲八月,京師留守後衛百戶王守仁曾經上疏說遠祖王弼曾留下大筆財富,而今悉數寄存於楚王府的庫中,他願意將這筆銀錢上交於國庫和私帑,助建燒毀的兩殿。


  那時候宮中正是多事之秋,朱翊鈞雖然眼紅心動這一筆巨大的財富,可實在無心於此。日子一久,便拋在了腦後,今夜卻是再次回憶起來了。


  黃金六萬八千餘兩,銀二百五十萬兩,珠寶不可勝計。更有自永樂起,太|祖欽賜的八十六處田莊,莊田的田租也都由楚王府代收,算到今時,也有八百餘萬兩。


  朱翊鈞聽見自己的心跳得飛快,呼吸也開始漸漸急促。他按了按心口,告訴自己冷靜下來,繼續聽坐於自己面前的皇叔後頭的話。


  「去歲朝廷曾有算過,而今記錄在玉牒之上的宗親人數已達十五萬七千餘人。陛下,這些人的歲祿可都是從國庫、私帑走的。是,朝廷的確只負責撥發親王、郡王的歲祿,可餘下的呢?鎮國將軍、輔國將軍乃至奉國都尉,還有旁的縣君、鄉君,都是吃的地方上的稅賦。」


  談起這些,朱載堉的興頭就來了。「我生於懷慶,對河南行省還了解些。河南一年存留糧米為八十四萬三千石頭,可河南當地的宗親加起來的歲祿是多少?一百九十二萬石。遠遠超出了河南行省的存糧。」


  在不了解的時候,這些對於朱翊鈞就是一個非常模糊的概念。嘉靖年間曾經有過削藩之舉,通過現今留存的一些字紙,朱翊鈞知道宗親歲祿是個非常龐大的數字。可經過文忠公條鞭法的改|革后,他覺得這個數字應當是已經降下來了不少。沒想到卻依舊是如此觸目驚心。


  「正因數額龐大,所以有些地方官就強留了歲祿下來以做繳稅之用,此舉也是為了考績。可拿不到歲祿的宗親,過的是什麼日子?」朱載堉苦笑,「文忠公是能臣,他當年是想過讓宗親自食其力的,可最終還是作罷。陛下可想過,這是為何?」


  朱翊鈞想了許久,試探性地問道:「可是因怕『清君側』?」


  這話說的很隱晦,但朱載堉能領會到這層意思——指的乃是當年還是燕王的成祖起兵。他點頭,「我未能與文忠公有過書信來往,不知其確實的想法。不過照我看來,確是如此。」


  朱載堉望著朱翊鈞陷入沉思的臉龐,突兀地笑了一下,在燭光的照耀下顯得分外曖昧。「陛下,我們不妨再往細處去想一想。宗親的歲祿只到奉國中尉,餘下都是不給歲祿的。可難道奉國中尉就不會娶妻生子了嗎?子又復子,餘下這些沒有歲祿的宗親,又是如何過活的呢?」


  朱翊鈞的後背開始冒出汗來。如果說聽朱常漵說宗親之中有被餓死的,他覺得是兒子為了達到目的不惜危言聳聽,那麼現在,由朱載堉這個河南藩王世子說出這番話,可信度就極高了。


  沒有誰會比身處其中的人更明白這個群體的遭遇。


  朱載堉垂眸,「今夜陛下來尋我,我就不妨說說心裡話吧。」他朝朱翊鈞拱拱手,「若有冒犯之處,還望陛下海涵。」


  「皇叔但講無妨。」朱翊鈞收起了思緒,認真地聽著。


  朱載堉的神情變得冷酷起來。「我不願承爵,起初乃是因嘉靖年間我父被貶至鳳陽之故。在那裡,我呆了十六年。後來先帝慈悲,赦免了先父后,我也隨他一同回了藩地。十六載不在懷慶,再次回去,許多事與我印象中的大相徑庭。」


  他不無悲愴地道:「昔年一同讀書的宗親,有的流落街頭討飯,有的淪為苦力腳夫,還有一些運氣好的,因識得幾個字便替人寫信為生。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四民之業不可參合。為了營生家計,他們無一不隱姓埋名。」


  連祖宗給的根子,都不得不捨棄掉。


  叔侄二人在屋中談了許久,直到天拂曉時,朱翊鈞才同朱載堉告別。他走出屋子,望著從屋檐上緩緩升起的朝陽,耳邊回蕩著朱載堉的話。


  「陛下,鄭藩家財是能助得了他們,可能助多久呢?又能助多少人呢?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只有廢除國初定下的不當之禮,才能救得了他們。」


  給他們一條活路吧。


  朱翊鈞的雙手緊緊捏成了拳頭,頭也不回地朝田義道:「該是朝會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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