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散朝後,王家屏與張位領著百官自啟祥宮退了出來,彼此打了招呼,就各回衙門去處理公務。
王家屏與張位到了閣中,桌上早有文吏泡好了兩碗溫度適宜的淡茶。二人相對而坐,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張位朝微微眯著眼睛的王家屏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地問:「也差不多該是時候補缺了吧?」
王家屏知道他說的是內閣的缺。自趙志皋離開后,原本就少的內閣大學士登時縮減成了兩個。他與張位還算合得來,不過缺遲早是要補的,天子不會一直讓權柄握於他們二人手中,那樣太過集中了。何況政務繁忙,他們兩個年事已高,確是有幾分撐不住。
「早幾日我聽司禮監透出來的消息,好像吏部已經將名單遞上去了。」王家屏的眼皮子略微抬了抬,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樣,「我度量著,這次陛下當是會取用一些久不在官場之人來用。」
張位點頭,「所見略同。」
而今朝中黨爭越演越烈,的確不好再從裡頭挑人了。偏好結黨營私的人多,秉公正直的人少。左右挑誰都有意見,倒不妨尋些已被人忘卻的重新入朝來。
「汝邁已是病癒,前日與我來信,已經啟程。陛下本就留職,等他入京后照樣還是次輔。」王家屏捻了捻須子,「這樣一來便是還有兩位了。陳以勤之子而今於禮部任尚書,陛下當是會中意他吧。」
陳以勤乃北宋名相陳堯佐之後,曾於嘉靖年間做過彼時還是裕王的隆慶帝的講官。當年隆慶帝尚未被定為太子時,陳以勤為了保護學生敢於同當時一手遮天的嚴嵩父子抗爭,護著隆慶帝直到登基為止。之後仕途坦蕩,入閣為文淵閣大學士,成為宰輔。
陳以勤之子陳於陛而今為禮部尚書,有了父親給自己鍍的這一層金,在朱翊鈞的眼中也是很不一樣的。王家屏覺得此次會挑了他入閣,不過理所應當的事。只是此人在王家屏看來,太過平庸,不堪入閣。
張位的想法倒是不謀而合,只是不確定另一位於朝野外的會是哪位令天子青睞。
司禮監的小太監踩著皂靴,捧著案卷噠噠地跑進來。「給二位大學士見禮了。」他臉上笑嘻嘻的,特地朝手上的案卷努了努嘴,「這次裡頭可是有了二位閣老的新同僚。」
王家屏與張位對視一眼,心道,果然來了。他們並未起身,只讓太監將案卷擺在桌上,將人揮退之後,張位拿起那疊案卷,翻到新增閣臣名單,將它抽了出來。等他打開后,看著上頭的名字,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皺。
王家屏眉毛一抖,將手上捧著的茶碗放下,湊過去看。
張位咂巴了一下嘴,「這個人可挑的不怎麼樣。」他帶著幾分譏諷的笑朝王家屏看去,「忠伯,你看呢。」
這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肯定。
張位猜不透,是不是有誰在天子跟前說了些什麼,這才導致了這個人會上名單。按理說,身處浙江的這位,再怎麼使勁,手也只能夠著南直隸才對。
王家屏的眉頭一皺,「沈一貫此人可不好相與。」
若說趙志皋的軟心腸叫他無奈,那沈一貫的姦猾就讓他提防。軟心腸的老實人,瞧著還是有幾分可愛的。姦猾之輩可就是自己面前的絆子。只這絆子是絆腳石還是一座越不過去的仰止高山,就不好說了。
旨意上已是加了印,此事再無置喙之地。而今銓權歸了吏部,內閣再無力反對,索性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便是。若是一退再退還不行,那就致仕唄。惹不起還躲不起不成?
張位見事成定局,便撂了開去,另起了個話頭與王家屏討論起朱常漵的上疏來。「皇太子的奏疏,陛下還留中著呢。忠伯,你說……陛下這是……?」
王家屏將名單收好,隨手與其餘的案卷胡亂擺在一處。他嘴巴微微往前嘟起,抿了抿,大手一擺,「我看此事不好說,你我二人還是少談為妙。待汝邁入京后,也得叮囑他此事。」
朱常漵的上疏,往大里說是國事,往小處去還是家務。當家的天子還沒發話呢,哪裡由得他們這些臣子胡亂猜測。
張位笑了笑,沒說話。
二人又飲了一回茶,各自分攤了卷宗,回去辦公。
同樣想著這件事的朱常漵連著幾日都在朱翊鈞的身邊呆著,想問,又不敢問。整日看起來都有些心神恍惚。
朱翊鈞彷彿沒留意一般,只耐心地教導著兒子政務處理的方法。他發現這個兒子在處理政事上還是頗有些天賦的,不少地方一點就通。有子如此,朱翊鈞心中很是得意。沒有什麼能比兒子能幹出色更讓一個父親開懷的了。
暮色漸濃,朱翊鈞留了兒子同自己一起用過晚膳后,將他打發回去了。「還有些公務,朕來就行了。你還小,正是渴睡的年紀,先回去休息吧。」
朱常漵沒有反駁,照舊恭恭敬敬地向父親行了禮,帶著貼身的太監回慈慶宮去。
人還沒進宮門,肩輿都未落下,朱常漵就聽見單保在裡頭吆五喝六的聲音。他朝身邊的太監使了個眼色。那人會意地點頭,先一步去了門口,往裡頭探了探。
宮門被關著,看不到裡頭具體的事情。太監拿眼睛貼著門縫,細細地往裡頭看了一番后才回來向朱常漵稟報。他的聲音聽起來細聲細氣的,「單保公公正在裡頭處置人呢,大抵是今日小爺不在宮裡,又有偷奸耍滑的了。」
朱常漵點頭,示意請轎長將肩輿放下來。這幾日慈慶宮裡偷閑的人越來越多了,單保的手段也一日厲害過一日。他已經習慣了這些事情。
說到底,還是自己上的那封奏疏攪出來的事。父皇一日不做決斷,底下的人便一日看輕了自己。只不知而今他們還能再去尋哪個菩薩來拜一拜。中宮是自己的嫡親母后,餘下的一位皇子是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弟弟。找自己也好,去尋弟弟也罷,說到底都是鄭系的人。
得罪一個,便是得罪了一串。
朱常漵很想將這些事都拋在腦後,盡全力地去想如何將原本的滅國之局給破解了。無數次的夜裡,他捫心自問,當年不是已經定了念頭,便是不做太子也行的嗎?怎得如今做了太子,反倒瞻前顧後了?
想了許久,他終是明白了。權力二字惑人心。不在其位時,他尚可不在意,真的成了太子后,反倒放不下了。
「敲門吧。」朱常漵撣了撣衣服上幾乎不存在的灰塵,囑咐太監去開門。
敲門聲一起,裡頭單保的聲音很快就停了下來,不多時,門就被打開了。第一個入朱常漵眼中的便是單保大大的笑臉。「小爺,你可回來!」
單保在前頭領著,朱常漵跟在他身後,雙眼不留痕迹地朝兩邊掃過。高掛起的燈籠透出來的光在夜裡不是特別分明,但還是可以照見地上還未洗刷乾淨的血跡。乾涸的血跡透進了青磚裡頭,還有磚與磚的縫隙之間,一兩遍的洗,是洗不掉的。
朱常漵沒多問什麼,單保也從起初的擔驚受怕,變為而今的習以為常。他反倒覺得這是太子對自己的信任,放心將整個慈慶宮都交到自己的手裡。
昔年的劉瑾、馮保,都是伺候過太子的人,後來也都個個於司禮監執掌大權。單保等著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坐上大太監的位置。
為著以後想,現在越發得仔細服侍著。若是不盡心又如何換來他日的榮耀呢。
慈慶宮發生的一切都自有耳報神傳去翊坤宮。
鄭夢境聽了眉頭都沒皺一下,她自己今日還親自發落了幾個碎嘴的宮人。只與慈慶宮不同,翊坤宮院子里的青磚被沖洗得乾乾淨淨,一絲血點都沒留下,好似根本沒發生這回事。
吳贊女端著碟子進來,將玫瑰米糕往桌上一擺,撇嘴道:「真是一起子骨頭輕的,也不瞧瞧而今宮裡是什麼情形。」敢在皇後宮里說太子的不是,可不是嫌自己命太長了么。
鄭夢境捻了一塊糕,輕輕咬了一口,身子往後靠在隱囊上。將嘴裡的糕點咽下后,她冷笑道:「可不是嗎?」真當她好脾氣就是泥捏的了?又一嘆,「這事確是陛下……想岔了。」
一直替她捏腳的劉帶金終於打破了先前的沉默不語,「娘娘也別這麼說,陛下自有陛下的苦處。」
「誰沒有呢。」鄭夢境不再有心思吃東西了,將咬了一口的糕點用棉紙包了丟在一旁,「可陛下不曾想過,這般留中不發的態度,才是最戳人心的。」
留中的曖昧不明也是一種意思,一種更加會讓人陷入遐想之中的表示。
鄭夢境不通外朝,可卻知道人心。她閉著眼睛都能猜到外頭人現在是怎麼想的。
天子對新立的皇太子很不滿意,只是礙於皇太子冊立大典上的連番奇遇而不能處置。
鄭夢境原以為阻力是來源於外朝,來源於民間。卻從未想過最大的阻力是來自於自己的枕邊人。原該與他們站在一處的,現在卻成了一根要壓不壓的稻草。她只能不斷地安慰自己,安慰朱常漵,凡事都沒有容易做成的。
沒有任何一件事是容易做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