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沈一貫眼睛一掃, 就看出馬堂有退縮的心思。》 他隔著袖子, 將手放在馬堂的手上。


  「公公。」


  面對沈一貫古井般的眼睛,在宮中跋扈慣了的馬堂頭一回發現自己流了冷汗。


  沈一貫點到為止,將自己的意思傳到了, 就收回了手。他將身子往後靠在椅背上, 雙手攏在寬大的袖子裡頭。


  屋中沒放滴漏, 也無人說話。這樣越發顯得屋外的敲門聲突兀了。


  「爺爺。」一個清脆的小太監敲了三下門, 喚道,「爺爺, 茶送來了。」


  馬堂想張口叫人進來, 卻發現不知為何自己的聲音啞得說不出話。他清了清嗓子,這才能發聲, 「進來吧。」


  在小太監推門進來前, 他看了眼沈一貫,蓋在銀票上的手漸漸往後退。


  到小太監進來時, 桌上空空如也, 馬堂和沈一貫對坐著,一言不發,只彼此的眼睛利得很,好似在較勁般。


  小太監將茶分別放在兩位的面前,心裡頭有些發怵,退出去的時候竟在門檻上絆了一跤。他當即跪下,向馬堂請罪。誰知馬堂只揮揮手,道了句「下回仔細些」, 就將人給放了。


  這擱在以前,是絕無僅有的。


  小太監不敢細思,只惶惶然地趕緊出去,為自己能撿回一條命而慶幸。


  沈一貫伸手探了探茶碗的溫度,並沒喝。也不看馬堂。


  馬堂手心裡不斷沁出汗,將銀票都給浸得半濕。他深呼一口氣,吐出,再深呼一口氣。


  「將密疏拿來,咱家瞧瞧。」


  沈一貫被鬍鬚遮住的嘴輕輕扯動,露出一個誰都瞧不見的笑來。他把方才藏起來的密疏放在馬堂的面前,「公公請。」


  馬堂抖著手,從抽屜里翻出一把薄如蟬翼的小刀子來,小心翼翼地沿著紙張和火漆的邊緣,一點點地隔開。


  「啪」一下,捲成筒狀的紙沒了束縛,彈了開來。


  沈一貫眼疾手快地一把搶過,展開細看。然後愣住了。


  皇太子……和五皇子,去了武昌?他們上哪兒去做什麼?怎麼先前沒有一點風聲?

  不不不,不是說,皇太子病了嗎?正在慈慶宮裡頭養著呢,連李建元都叫中宮給扣下了。


  難不成……是聖上、中宮,還有整個慈慶宮,一同在演一場大戲?

  沈一貫越想,面色越凝重。


  這事兒元輔知道不知道?沈鯉呢?陳於陛呢?

  還是說,自己被天子給惦記上了,故意將他從京師支開去祭祀,就為了好讓皇太子出行。


  沈一貫捏著密疏的手一點點地用力,將邊緣都給捏皺了。看得馬堂心裡頭直慌,連聲道:「我的沈閣老,留點兒神吧!仔細等會兒陛下給瞧出來了!」


  沈一貫這才醒過來,帶著氣地將密疏往馬堂那處一丟。要不是馬堂接的塊,差點兒就扔進敞開的茶碗裡頭沾上茶湯了。


  馬堂原沒想看,只念著沈一貫看好了,就將密疏原樣兒地給收好。現在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想看了。就一眼,自己,就看那麼一小眼。


  這一看,就不對勁了。


  皇太子去了武昌?自己怎麼不知道?這、這這,陳矩也沒和自己說啊?

  皇嗣去了那麼遠的地方,不可能不叫聖上、中宮知道,否則早就喊著要找人了。而現在……慈慶宮那裡,李建元還信誓旦旦地說太子病重,會將病氣過了人,除了自己,根本不讓見。


  陛下知道?中宮知道?總不會是李建元撒的謊吧?

  馬堂的面色猶疑不定。當日單保從慈慶宮跑來報信,說皇太子病了的時候,他是在場的。怎麼看,也不像是假的呀。中宮哭成那樣兒,陛下急得模樣,全都真真兒的。


  又或者……假設皇太子的確不在宮裡,反正自己現在也去不得慈慶宮見人。那……當日陛下,是知道的,中宮也是知道的。不過是借著自己的眼和口,來演一出叫人不得不信的戲。


  和沈一貫一樣,馬堂也開始懷疑自己不得帝心。甚至,他比沈一貫更清楚些。皇太子出門,身邊肯定有人保護。誰呢?正是陳矩掌管的東廠錦衣衛。可這都兩個多月了,陳矩半點兒風聲也沒透過。


  馬堂忽地想起見事兒來。自那日跟著天子去了慈慶宮,他從頭至尾都沒見著皇太子的面。誰能保證,裡頭躺著的,就是皇太子呢?帳子遮得那般密實,就是存心不讓人看見。


  這般一想,所有的事兒都串起來了,也足以得出一個準確的結論。


  兩個心知彼此失了帝心的人各懷心思,坐著,面前的茶已經不再冒著熱氣了。泡開的茶葉裊娜地舒展開,吸飽了水,沉到了最底下。茶湯的顏色,也從一開始的清澈,變得更為渾濁,叫人見了,也不想再喝。


  沈一貫慢慢地磨著后槽牙。虧他還以為自己能去皇陵祭祀,是因為聖上對自己恩寵有加的體現。現在看來,呵,真是再沒有比自己更蠢的了!他起身,胸口憋著一股氣向馬堂告了辭。


  馬堂也沒心思搭理他,猶自沉浸在自己失寵的念頭中。比起沈一貫,身為內廷太監的他在失去帝心后,會更慘。太監本就是靠著天子的鼻息過活的。


  沈一貫走出屋子,大口地呼吸著,風中帶著春花的氣息,格外怡人。


  他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裡叫陛下,還有皇太子惦記上了。


  對,皇太子。


  沈一貫在內閣也算時日不短了,善於揣摩人心的他,早就看出朱常漵的脾性。有主意,知進退,還很固執。偏又是最受天子寵愛的中宮所出,宮裡唯一的弟弟和他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地位穩固得很。


  而這份穩固,放到現在,對於沈一貫而言,就是一場巨大的災難。


  他並不得皇太子的歡心。比起自己,皇太子似乎更愛親近沈鯉。只從稱呼上就能分辨出來。雖然見了面,該有的規矩禮儀都沒錯過,可叫沈一貫,便是沈閣老,稱呼沈鯉,則是沈先生。


  縱然沈鯉曾經教過天子,是帝師。可沈一貫也不是沒有教過皇太子啊。


  閣臣還是會抽空,輪著給國本上課,講國事的。算起來,閣中所有的閣老,全都是朱常漵的先生。


  沈一貫越想心裡就越有火氣。可偏還要壓下來,當作什麼都不知道。


  在一瞬間,他想到了換國本。不過很快就拍著額頭,覺得自己是走火入魔了。


  換?能換誰?那位一母同胞的五皇子?這不是說笑呢!


  皇太子和五皇子手足情深,京裡頭是出了名的。十幾年處下來的兄弟情誼,是自己一個外人能插|進去手的?何況,現在五皇子怕也深受皇太子的影響,對自己並不感冒。


  若是陛下……能擴充後宮就好了。再讓幾個非中宮以外的女子懷上皇嗣。自己身子還健壯,當能來日方長,重頭計算。


  沈一貫背著手,慢悠悠地走回內閣,心裡不斷地想著這事兒。


  難,難啊。


  可要就這麼放棄唾手可得首輔之位,又不甘心。


  王家屏和沈鯉正在院中賞花,春日時分,賞花是最能怡人心神的事。只要看著這滿園的繁花,再多的煩心事也都沒了。


  三人就在這時恰好撞見了。


  沈一貫無心寒暄,拱拱手,就進去了。留下院中的兩人面面相覷。


  王家屏出於對沈一貫的了解,立刻就道:「大事不妙。」沈一貫肯定是發現了什麼,而且還是件不小的事兒。


  沈鯉也是面色凝重,「若是能知道,那就好了。」


  夜幕漸深,宮中紛紛點上了燈。


  一個小太監從啟祥宮端著朱翊鈞特地賞下給鄭夢境的膳食,往慈慶宮去。


  這些日子,中宮放心不下皇太子的病情,大都在慈慶宮呆著。


  小太監見了鄭夢境,謝過賞,就退了出去。他出了屋門,在廊下眯著眼睛,用餘光迅速掃視著周圍。


  單保抱著拂塵,正好領著兩個小太監從院中經過,要去見胡冬芸。


  「單爺爺。」小太監諂媚著上前行禮,「給單爺爺見禮了。」


  單保笑眯眯地道:「你小子,今兒個怎麼來這裡了。」他向後頭兩個小太監道,「你們先去那兒等著。」


  小太監等人走了,就收了臉上的笑,將聲音壓得不能再低。「單爺爺,今兒午後,沈閣老去找了馬掌印。」


  單保面色不改,心中大駭,「果真?」


  「果真,是奴才親自進屋送的茶。奴才覺著,兩位必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進去的時候,屋子裡呆著都覺得滲人。」小太監臉上帶著笑,不斷點頭哈腰,叫遠處的人以為他在向單保求個肥差。


  單保點點頭,「這事兒咱家知道了。」他朝門口揚了揚下巴,「你去吧,仔細些,別叫掌印瞧出端倪來。」


  「哎——」小太監從荷包里取了個碎銀,「爺爺,您拿著。」


  單保笑了笑,伸過手去,「那咱家就不客氣了。」


  小太監提著飯盒出了慈慶宮,沿著宮道拐了彎,才敢攤開手心去看。方才單保借著拿他碎銀的功夫,往手裡頭塞了張紙。借著燈籠的微光,能看出來,那是張五十兩的銀票。


  發了發了!


  小太監機靈地看看前後,將銀票趕緊收好,提著食盒往啟祥宮走。還得去向天子回報一聲。


  單保得了消息,有些拿不定主意該怎麼做。這事兒,不能和太子妃說。那位瞧著還嫩呢,哪裡管得了這些。想來想去,還是只有去找中宮。


  鄭夢境怕事情穿幫,這幾日只將劉帶金一人放在跟前服侍。單保見這陣勢,便知劉都人在皇后的心目中地位不低,所以也沒避著人,將方才小太監的話全都說了。


  「本宮知道了。」鄭夢境點點頭,「此事先別叫太子妃知道,免得走漏了風聲。」兒媳婦性子雖好,可沒歷練夠。


  單保磕了個頭,「奴才明白,沒讓太子妃曉得呢。」


  「去吧。」鄭夢境捧著茶碗,抿了一口。等單保出去后,坐正了,理了理衣服,「帶金,陪我去一趟啟祥宮。」


  劉帶金卻勸道:「娘娘,怕是不妥當。」


  「哦?」鄭夢境停下了動作,「怎麼個不妥當法?」


  劉帶金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既然掌印和沈閣老有所密謀,一定會密切關注宮中的形勢。縱然沈閣老不知道,掌印統管全宮的宮人,四處都是眼線,哪裡會不知道?」


  「說的在理。我現在就去,確是太過冒然了些。」鄭夢境咬了下唇,「可總得叫陛下知道才是,外朝的事兒,干涉不得,全得看陛下的行事和決斷如何了。」


  劉帶金笑了,「娘娘真真是忘性大。」她扳著指頭,「算算日子,皇太子也該在回來的路上了,難道娘娘想讓太子回來后,突然在人前露出精神的模樣來?這樣誰不起疑?」


  「所以……」鄭夢境心思一轉,眼睛就亮了,「對,合該從現在就病情好轉,這樣拖到漵兒回來的時候,順理成章地就能見人了。」她讚許地看著劉帶金,「要是沒有帶金你提醒,我可真真是要忙中出錯了。」


  劉帶金福身,道:「娘娘玲瓏心思,哪裡想不到?也是小爺和五殿下全不在宮裡頭,一時心裡沒了主心骨罷了。」


  「好,你這就上啟祥宮去,同陛下說,漵兒病情大好,讓他過來見見。」鄭夢境搓了一下有些涼意的手,「等到了慈慶宮,就全是自己人了,並不用著慌。」


  「奴婢這就去。」劉帶金行了禮,就一路朝啟祥宮的方向去。


  朱翊鈞聽說「兒子」病情大有好轉,就知道這是小夢想著法兒地要見自己。定是出了什麼事。他看了看身邊與常日無異的馬堂,「備了鑾駕,朕去見太子。」


  「諾。」馬堂垂首應了,在與劉帶金擦肩而過之時,冷笑一聲。


  只這一停,就叫一直觀察著他模樣的朱翊鈞看出端倪來。


  上了鑾駕后,朱翊鈞將馬堂留下,「你去趟閣里,將這個消息告訴幾位閣老。再讓他們上啟祥宮等著朕回來,今日郭正域從武昌府來了奏疏,要處置楚王的案子。」


  馬堂心知這是天子想瞞著自己,也不多說,只全應下。冷冷看著朱翊鈞離開的身影,心裡氣得很。想他入宮后,自認沒有做過半分對不起聖上的事,怎麼臨了,卻叫陛下給疑上自己了呢?


  究竟是哪個小人在陛下跟前告了黑狀!可別叫他給逮住了,否則,有好看的!

  朱翊鈞到了慈慶宮,剛想去主殿看「兒子」,就被鄭夢境給攔下。「方才單保進去瞧過了,李建元說開始好起來了。只還怕會傳人,不讓我們進去。」她朝朱翊鈞招招手,「陛下來屋裡頭,歇會兒,喝口茶。」


  「也好。」朱翊鈞撩了下擺進屋,也不避忌劉帶金,「皇后找朕來,是有事兒?」


  鄭夢境點點頭,招了單保進來,「你將『太子』的病情,同陛下說說。」說著,向單保遞了個眼色。


  單保會意點頭,讓身後的小太監在廊下等著,自己進去屋中,先朝朱翊鈞磕了個頭。


  「起來吧,這幾日你服侍太子辛勞。」朱翊鈞溫聲道,「待太子大好,朕自有重賞。」


  單保聽完,又磕了個頭,「謝陛下。」


  外頭的小太監端了茶來,單保出去親自接了,「你上太子妃那處瞧瞧,就說陛下來了。」


  「哎。」


  單保端茶進屋,趁著打開壺蓋試探水溫的時候,沾了裡頭的水,在桌上寫了個馬字,嘴唇微動,「掌印與沈閣老有謀。」


  朱翊鈞瞳孔放大,放在膝上的雙手一下抓緊。


  鄭夢境用帕子裝作擦嘴的模樣,細聲道:「陛下,仔細些。」


  朱翊鈞趕忙將膝上的手鬆開,面上大喜,「太子果真是受祖宗庇護!好好好,有賞!全都有賞。」


  單保弓腰,「奴才就替他們謝了陛下的賞。」說罷,轉了出去,好將這喜訊叫人知道。


  有了賞銀,誰還在乎裡頭的主子們說什麼呢。


  趁著外頭的亂勁,鄭夢境趕緊道:「陛下可得仔細馬堂,還有沈一貫。」


  朱翊鈞咬牙,「朕知道。否則今日也不會特地避開馬堂了。先前漵兒的信物,就是從和馬堂親近的錦衣衛身上搜出來的。不獨沈一貫收了楚王的賄賂,馬堂也收了。你道怎麼會沒人知道沈一貫收賄?那是看著他家的錦衣衛同流合污!」


  「馬堂倒是好收拾,不過一個太監。可沈一貫……怎麼辦?」鄭夢境見胡冬芸在不遠處同自己點頭示意,笑眯眯地也沖她點頭,語速極快地道,「陛下可知道漵兒什麼時候回京?」


  朱翊鈞朝胡冬芸招招手,「今日剛收到郭正域的密疏,算算日子,差不多這幾日吧。」說罷,他愣住了,「密疏……怎麼會是馬堂給朕的?」


  他和鄭夢境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想到了先前說的兩人密謀一事。


  「這麼說來,沈一貫已經知道了?」


  「還有馬堂。」朱翊鈞臉上不斷抽搐著,「偏現在還不能辦了他。」不然沈一貫那頭就不好辦了,要是齊楚浙三黨聯手,攻訐王家屏和沈鯉,那新任首輔就非沈一貫莫屬了。朱翊鈞在外朝沒有人,到了那時,也奈何不得沈一貫。


  胡冬芸的膝蓋因跪拜,生疼得緊,走路都是一瘸一瘸的。叫鄭夢境看著心疼,連聲讓劉帶金過去扶著。「瞧瞧你,都說了多少回,年紀輕輕的,就是不將自己個兒身子當回事。」


  朱翊鈞見她來了,也不再說那些事。轉而道:「太子妃的虔誠之心,總算是感動了菩薩和祖宗。」


  胡冬芸強撐著福了身子,「都是應該的。」


  「快些坐下。」鄭夢境讓人給她搬了綉墩過來,上下打量著一頭冷汗的對方,「要是漵兒知道了,定會心疼的。」


  胡冬芸笑了笑,垂頭無意識地繞著帕子玩,「要真這樣,那奴家可就犯了大錯了。殿下合該關心國事,哪裡能將心思放在奴家身上。」


  朱翊鈞心裡想著之前的事,無心多說什麼。略坐了坐,就說要回啟祥宮去,「閣老們還在等著。」


  鄭夢境起身相送,「雖說快夏時了,可今歲的氣候實在是不平常。陛下回宮後記得多穿件衣裳。」


  朱翊鈞強笑了下,讓請轎長們抬了鑾駕離開。


  四位大學士早就在啟祥宮等著了,茶都換了三回。好不容易等來了天子。


  朱翊鈞在路上就將自己的心思給收拾妥當了,見閣臣的時候,半點兒沒漏出來。就像朱常漵想的那樣,他這位父皇,執政數十年後,還是摸准了一套應付朝臣的法子。


  陳矩早就和馬堂換了班,遠遠見著鑾駕來了,就上前去迎。「陛下,大學士早就候著了。」將人從鑾駕上攙下來,「方才收到了趙閣老從蘭溪老家送來的信和一罈子腌菜。」


  「腌菜?」朱翊鈞有些不可置信,「怎麼想到給朕送這個?」他有些哭笑不得,「幸好是腌菜,路上也不容易壞。要是旁的東西,等到了京城,還不早就壞得不能吃了。」


  陳矩也笑了,「可不是。不過送東西的人說了,這是趙閣老的夫人親自從自家地里摘的菜,親手腌制的。趙閣老說了,讓陛下一定要親自打開嘗嘗。」他在親自二字上頭加了重音。


  朱翊鈞想了一會兒,點點頭,「朕知道了。」他信步進殿,「叫諸卿等久了。」


  四位閣老一起行了禮。


  「坐吧。」朱翊鈞在上首坐定,「郭御史已經將楚王案的卷宗送來了,判的是偽。沈先生,你是禮部尚書,這事兒該禮部管著。」


  沈鯉起身,「是。」他道,「既然已查明是偽王,便無甚可說的。不獨大明律,本朝也是有先例的。循了先例就可。」


  「既如此,陳矩,擬旨吧。」朱翊鈞沒有反駁沈鯉的話,「那新任楚王,依諸卿看,誰來當更合適些?」


  王家屏想了想,「當然是頭一個告發朱華奎之人。」


  這說的便是朱華赿了。雖然實際上的第一個告發之人是汪若泉,可那位是個宜賓,並沒有資格繼承親王爵位。


  沈一貫卻有不同的想法,「朱華赿本為輔國中尉,連個郡王都不是,這會不會一下給拔得太高了。」又道,「以臣之見,楚王案還有諸多疑點,這般輕易斷案,是不是武斷了點?」


  沈鯉看也不看他,冷笑道:「郭正域是陛下欽點的人,看中的就是他那份剛正公允。怎麼?沈閣老對陛下的英明有異議?」


  沈一貫哪裡敢說這話,當下就向朱翊鈞告了罪。


  朱翊鈞正看他不順眼呢,本就會聽他的話,「下不為例。」又道,「元輔說的有理,若是不給朱華赿提拔,怕是會讓人心中不滿。冒了這麼大的險,卻沒個甜頭。往後誰還會將這等事上報朝廷?」


  「臣也不是反對,」沈一貫現在急需讓自己在朱翊鈞面前立起來,將已經丟了的印象分給重新找回來,「只是擔當親王之職的,還是從郡王提拔更合適些。朱華赿大可從輔國中尉連升兩級,到奉國將軍,也足矣。」


  朱翊鈞剛要習慣性地反駁,卻轉念將話給咽了下去。他記得,當初兒子一直和自己說,想要除了楚藩。也許正好利用沈一貫這提議。


  沈鯉原本想反駁沈一貫的話,但在看到朱翊鈞的表情時,就坐下了。這個神情意味著什麼,他太清楚了。朝難得正經的沈一貫投去一眼,沈鯉微微一笑。


  恐怕這位是被帶進了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呢。


  「就按沈卿的話辦吧。」朱翊鈞朝陳矩點點頭,「擬旨吧。看看上回聯名上疏的郡王裡頭,哪個正派些。」


  陳矩點頭,心裡卻道,那幾個郡王都差不多,也沒少被言官彈劾的。想了想,他道:「不若就武岡王來襲爵?其父武岡保康王也曾暫代楚宗事,不過當時因故被罷免了。」


  「看來那時候,當為朱華奎想保住聲譽而胡亂編排的渾話。倒是叫人家受了委屈,就這麼辦。」朱翊鈞點頭同意。


  究竟是不是編排,亦或買通言官上疏彈劾,另當別論。現在正是需要讓楚宗更亂的時候,是個可以拿來用的人。


  陳矩拱手,到一旁去提筆草擬聖旨。片刻后寫完了,先交給朱翊鈞過目。


  朱翊鈞掃了一眼,就示意陳矩給幾位閣臣看看,「諸卿看看,可有什麼不對之處。」


  陳於陛一直都做壁上花,看了一眼就遞給了別人。王家屏和沈鯉都知道裡頭的道道,也沒說什麼不是。唯有沈一貫,看了又看,心頭滴血。


  聯繫起皇太子前往武昌的事,再看看當下朱華奎被定下死罪。沈一貫不免擔心朱華奎會不會為了能活下一條命,而攀咬自己收了他的賄賂。敢收是一回事,叫人捅出來,拿錢沒將事兒給辦妥當了,往後還有誰會再給自己送錢。


  尤其現在不得帝心的節骨眼上。一個不當心,就不是從內閣驅逐出去的事兒了。


  「怎麼?沈卿可是覺得陳矩的聖旨寫得不對?」朱翊鈞見他拿著奏疏遲遲沒說話,不由開口問道。


  邊上沈鯉的冷笑傳入沈一貫的耳中,他搖搖頭,「不曾有錯。」抖著手將聖旨還給了陳矩,「有勞公公了。」


  「不敢當此誇讚。」陳矩微弓著腰,光線照在官帽上,鬢邊的白髮越加明顯了。


  朱翊鈞最終拍板,「這事兒就這麼定下了,即日就將楚王案給了結了,讓郭卿速速回京。」


  「諾。」


  胡冬芸今日天還蒙蒙亮的時候就起來了,在佛龕前頭照舊拜了一百零八回,又跪著虔心抄完了一部經,才許自己歇一歇。


  天光漸漸亮了起來,窗外木繡球和垂絲海棠開得正艷。一團團簇成球狀的木繡球幾乎要將枝椏給壓彎到地上去,風吹海棠動,好似離人淚。


  也不知太子什麼時候才回來。


  胡冬芸用帕子掖了掖眼角,絲緞很快就將淚水給吸走了。


  隨著天氣轉暖,天色越發亮的早。屋外傳來宮人們洒掃的細微聲音,胡冬芸知道,該到了開宮門的時候了。


  「吱呀」一聲,屋門被打開。胡冬芸順著聲音去看,見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站在門口。


  「聽單保說,太子妃又不聽話了。膝蓋都青了是不是,來,叫我瞧瞧。」


  胡冬芸剛收回去的眼淚又涌了出來。發木又生疼的膝蓋在她猛然起身時有些受不住,竟往前撲去,眼瞧著就要跌在地上,撞上桌角。


  朱常漵幾步往前將人抱住,「瞧瞧,怎麼這般不小心。這叫我往後還怎麼放心?」


  「太子。」胡冬芸咬著唇,埋在朱常漵的懷裡不抬頭,「可是回來了。」


  朱常漵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嗯,回來了。」


  「自太子走了,奴家日日夜夜都擔心。膝蓋是疼,可這不疼,不拜,奴家就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直想魔怔了人。」長久以來的挂念終於落在了實處,胡冬芸心口一松,小女兒的性子就有些上來了,在朱常漵的手上擰了一下,偏又怕把人給擰疼了,力氣小得不行。


  朱常漵笑道:「這不回來了嗎?」摟著人溫存了一會兒,問道,「母后可好?父皇可好?」


  「都好。」胡冬芸用手背擦了擦淚,噘嘴,「也不問奴家好不好。」


  朱常漵捏著她的下巴,「我這不頭一個來見你了?親眼見著就知道好是不好了,還用得著問?」


  胡冬芸望著他,噘了好一會兒嘴,突然「噗」的一聲笑開了,復又撲進他的懷裡。「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奴家這心,才算跟著一起回來了。」


  「那兩個不懂事的淑女給你添亂子了?」朱常漵怕她膝蓋疼,抱起來放去榻上,「單保都同我說了。」


  胡冬芸在他拿來的隱囊上靠著,甜絲絲地道:「奴家且能應付。這點子事都做不好,往後怎麼替太子分憂。」


  「我要你分憂做什麼,那是外朝內廷該乾的事兒。」朱常漵略坐了一會兒,就聽單保在門口敲門。


  「娘娘醒了。」


  朱常漵拍了拍胡冬芸的手,「我上母后那邊兒去,你起的早,再睡會兒。」


  「嗯。」胡冬芸有些捨不得,想跟著一道過去,又怕叫人給看出來,拉著朱常漵的手就鬆開了。


  等會兒還有一場戲要演呢,這麼久都熬過來了,總不好末了出岔子。


  鄭夢境一醒來,就見劉帶金一臉喜色。「怎麼了?什麼事兒把你給高興成這樣?」


  劉帶金壓著心頭的激動,盡量小聲道:「小爺回來了!」


  還帶著睡意的眼睛一下子就給睜開了。鄭夢境慌忙掀開被子要下床,「人呢?在哪兒?什麼時候的事兒?快讓他來見我!」


  「剛到!」劉帶金將她按下,「在太子妃那屋呢。」又怕鄭夢境覺得朱常漵記著媳婦不記娘,追了一句,「原想來見娘娘的,偏娘娘還睡著,這才過去的。」


  鄭夢境笑著啐道:「當我會呷醋?同媳婦兒計較個什麼勁。」她一邊兒在劉帶金的服侍下更衣,一邊道,「我呀,巴不得他們小兩口甜甜蜜蜜的。家裡頭和和睦睦的,萬事興。」


  「是奴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劉帶金憋著笑。當她沒瞧見吶,方才娘娘的嘴都噘起來了。


  就是嘴硬不願說。


  單保站在鄭夢境的屋外,敲了敲門,「娘娘可起了?該用早膳了。」


  「起了。」劉帶金給鄭夢境梳了個很是隨意的髮髻,「等會兒吃完了再好好梳一回。」


  鄭夢境對著鏡子左右看著,不免笑道:「這有時候啊,我還真想將贊女從姝兒那邊再給叫回來。這頭髮還是數她的手藝最好。」轉過來,笑眯眯地望著劉帶金,「這都多少年了,你的梳頭手藝還是沒長進。」


  這是兩個多月來,劉帶金頭一回見主子娘娘笑得這麼舒心,知道是因為皇太子回來的緣故。她打趣道:「奴婢的事兒,哪裡瞞得過娘娘的。只別叫贊女再回宮裡頭來,和我搶了這練手的機會。」


  「還拿我練手。」鄭夢境用梳子輕輕拍了一下她,「走吧。同我一道漸漸漵兒去。他是你看著長大的,別當我不知道,他這一走,你也急。好幾回都和太子妃一起在佛龕前跪著吧?」


  劉帶金攙著她,「自然什麼都瞞不過娘娘。」


  單保只帶了一個小太監,此時正袖手看著他擺膳。見鄭夢境出來,便弓著腰,「這小太監就服侍娘娘用膳,奴才先下去了。」


  鄭夢境往那小太監身上一瞥,心頭就狂跳起來。「去忙你的吧。」


  單保退出去前,貼心地將門給帶上,立在外頭裝作看風景的模樣。


  「來,讓母后瞧瞧。」鄭夢境哪裡顧得上滿桌的佳肴,一把拉過身邊的人,一遍一遍地用手描摹著容貌,「瘦了,黑了。在外頭吃的不好吧?看這眼圈黑的,一定沒睡好。這一路吃了多少苦頭?累不累?苦不苦?有人欺負你不曾?你都同母后說了。」


  朱常漵將母親的手從自己臉上拿下來,包在手裡頭。「不累,也不苦。只是治兒難受些,外頭不露財,他又是個無肉不歡的主,有好些日子沒吃好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鄭夢境眼淚一串接著一串往下掉,怎麼止都止不住。「定是受了大委屈的,偏還不願告訴我。」


  朱常漵從桌上拿起母親留著的帕子給她擦淚,「真的不苦,這回啊,兒子長了不少見識,不虛此行。可惜往後可就沒那麼好的機會了。」


  「來,先吃飯。」鄭夢境從兒子手裡搶了帕子,胡亂給自己擦了臉,催著他坐下,「日夜兼程趕回來的,又是這般早,昨兒個晚膳都沒好好用過吧?趕緊的,吃一些,墊墊肚子。」


  朱常漵也不推辭,坐下后,三兩口就喝了一碗粥。


  鄭夢境和劉帶金瞪大了眼睛,覺得不可思議。以前,好似這胃口沒這麼大的呀。


  鄭夢境將自己面前那碗沒動的粥給兒子推過去,「瞧你那樣,定是餓很了。來,把這碗也用了。」


  第二碗,朱常漵就開始有些吃相了,就著小菜,一口一口喝著。


  鄭夢境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兒子不僅全須全尾地回來了,還長大了不少。她等朱常漵吃完了,便道:「為著你呀,這李建元都在宮裡頭呆了兩個多月,回頭得重賞。」


  朱常漵從劉帶金手裡接過茶碗漱了口,笑道:「李御醫才不在乎賞不賞的,把錢全捐了給醫學館,他就高興了。」


  「那是兩回事。」鄭夢境拍了拍他的手,「他要賞,醫學館也要捐。這做事呀,得周全些才是。」


  朱常漵眉毛一挑,「看來母后這些日子進賬不少。」


  鄭夢境得意地揮著帕子,「那是自然,底下的人,哪裡有不愛巴結中宮的?」這就是夫人之間的交際了。


  在劉帶金的提醒下,說著話的母子二人也發現天開始大亮,再拖下去,就極易被人發現了。


  外頭的單保聽見劉帶金抽拉門閂的聲音,就知道中宮和太子見過了面,預備接下來的「太子病癒了」。他看了看院中並不多的宮人,清了清嗓子,「你們上小廚房去瞧瞧,看太子的葯和早膳備好了不曾。」他點了兩個,「都去。」


  宮人行了禮,將手上的掃帚都擱著邊上,自去小廚房查看。


  單保見沒了人,立刻道:「好了。」


  劉帶金推開門,先左右看了一邊兒,見果真妥當,才將門大開。


  鄭夢境和朱常漵以最快的速度進了主殿。李建元正苦哈哈地坐在裡頭捧著本看了又看的醫書翻閱。聽見動靜一抬眼,見是太子來了。


  「我的祖宗喲,總算是來了。」兩個多月不出殿門,快把李建元給悶出病來了。


  鄭夢境對他心中有愧,也不計較他說話有些過頭。「是我們的不是,拖著李御醫這般久。」


  李建元擺擺手,反正自己也不是頭一回扯進皇家的秘辛中去了。這條小命啊,遲早得交代在天家人手裡。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寫太多,今天起來手就抬不起來了qaq

  明天我把家裡人趕出去再多更一點


  么么噠,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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