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步步生蓮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老者淡然一笑,道:「我曾說過,這世上沒人能殺得了她。你以為她已經葬身雷劫了嗎?並沒有。這道雷劫不是要殺死她,而是要助她涅槃重生,回歸天佛本位。」
聶猛愕然,把目光投向那株不斷生長的植物。它現在已經長得很大,看上去像是一朵蓮花,深綠色的圓葉在空氣中漂浮著,花蕾微微彎曲,隨風輕輕顫動。
「這片玉簡,名為春秋玉簡。」老者的話語,把聶猛的注意力從蓮花上引了回來,「記住這個名字,日後若有機緣,你要讓全天下都知道這個名字,這是我唯一的心愿。」
聶猛有些懵懂地點了點頭。
「很快,她就要重生了。」老者的語速仍然不急不緩,「重生之後,她便不再是戴罪之身,我也不再是她的對手,但我仍要與她一戰。」
「您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已經沒有辦法回頭!」老者突然拔高了聲音,「就算她受過十世苦厄又如何?我發誓要殺了她,便要她魂滅神消,不存於世。為了這個誓言,我已經賠上自己和別人的一切所有,決不容半途而廢。」
「前輩!」
老者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聶猛覺得心頭似被一團火焰堵塞,語調不由哽咽。明明只是萍水相逢,聶猛卻覺得與這老者相交莫逆,此刻見他懷抱死志,心中說不出的難受。
「不要難過。對你來說,我只是一個不相干的人。」老者說著,忽然笑了起來,看著聶猛問道:「你可曾找到能救她的人?」
「找到了,是一個修士,他給了我一粒丸藥,可是——」聶猛抬手摸了摸腰間的丸藥,臉上現出憤慨的神色,看著那朵從灰燼里誕生的蓮花,咬牙道:「她根本不需要我救!」
「是的,她不需要,因為所有人都是在救她。那些侮辱她的男人是在救她,我這個要殺她的人是在救他,降下雷劫的上天也是在救她。只有你,你跟我們不同,這盤為她而設的棋局,你不在局中。雷劫之後,我便也不在這個局中,是時候放手一搏了。」
「我不明白……」
「你無須明白,你只要記住我今天說的話,多想想其中的道理。你能找到修士贈你丹藥,說明我沒有看錯,你是個福緣深厚之人,日後自有造化,可修行之道,既是修法,也是修心,登天之路,一步行差踏錯,便永墮凡塵,你須切記。」
聶猛咬牙點頭。
這時,他看到一股清泉從坑底汨汨而出,很快便注滿整個坑洞,形成一座小小的池塘。碩大的綠色圓葉漂浮在水面,從水中伸出的花苞也緩緩綻放。
灰燼之中誕生的蓮花,終於開放了。
潔白如玉的花瓣,層層舒展。每一朵花瓣都以最優美的姿態打開,一層又一層,像是永遠沒有窮盡。
終於,花蕾完全綻放開來。
花心裡,一個身穿綵衣的少女眉眼低垂,結跏跌坐。
她的容貌,與先前聶猛救下的女子略有相似,卻又不盡相同。她們同樣都很美,可先前那女子的美是世俗的,撩人情思,勾人慾望,讓人想要攬入懷中肆意輕薄,徹底佔有。而這個少女的美,纖塵不染,彷彿超越了凡塵俗世,帶著縹緲的仙靈之氣,讓人忍不住讚歎、敬仰,生不出絲毫褻瀆之心。
聶猛發現,此刻老者的身體竟然止不住地顫抖,一雙深邃的眼中似有烈焰燃燒,迸射出灼灼的目光。
他緩緩踏出一步,向那少女行去。
可是突然,九天之上,出現一個雄渾的聲音,無上威嚴、有如實質的壓力生生止住了他的動作,讓他停下了腳步。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簡簡單單的八個字,似乎蘊藏著宇宙萬物運行的規律,所有聽到這個聲音的人,都在剎那間獲得了生命的大歡喜——除了聶猛,他仍在老者的無形護罩內,雖然感受到這個聲音中蘊含的無上偉力,卻並未動搖心神。
「天哪,是佛祖!」
「佛祖顯靈了!」
「阿彌陀佛……」
方圓數十里的人,除了聶猛與老者,全都拜服於地,稱頌之聲響成一片。
少女緩緩睜開了雙眼,盯著天空。
「隨我去罷。」
九天之上的聲音說。
「是。」
少女低眉頷首,聲音說不出的好聽。
「善哉。」隨著暮鼓晨鐘般的悠長佛號,誦經聲大起,彷彿有無數高僧大德在九天之上齊齊吟誦,整個天地間都回蕩著無上綸音。
少女緩緩起身。
只見她伸出一隻小巧白嫩的玉足,輕輕踏上虛空。在她踏足之處,生出一朵盈盈的蓮花,她再踏上一步,足下便又生出一朵蓮花,一朵又一朵,像台階一樣,一直向上延伸。
她就這樣踏著蓮花,一步一步,慢慢向天上走去。一朵朵蓮花在她身後相繼凋謝,化為一團純凈的佛光,悄然消散。
聶猛的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冷笑。
「步步生蓮,又如何?想成佛,先過我這一關!」
老者冷笑聲中,從背後解下劍來。
劍,是一柄古劍。劍鞘呈現鐵青色,似是青銅所鑄,表面篆刻著某種簡潔而古樸的紋路,造型方正,毫無花巧。劍穗卻用的是五彩絲線,結成一個歪歪扭扭的同心結,像是出自一個不通女紅的少女之手,與端莊肅穆的長劍形成鮮明對比。
老者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劍穗上,神色不再冰冷,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意。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老者漫聲吟道,乾枯的手,輕輕撫過同心結的劍穗。他的聲音昂揚而熱烈,似乎飽含無限美好的懷念,充滿少年意氣。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句詞像是一柄利劍,從漫天誦經聲中破開一條縫隙。幾乎快要被昏昏欲睡的誦經聲逼瘋的聶猛,感到心神一陣清明。
「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老者一手捧劍鞘,一手握劍柄,緩緩將劍拔出。劍身是冰冷的白色,像是夜晚的月亮,一股無形的凜冽氣場從劍身上散發出來,充斥在周圍的空間。
誦經聲幾乎聽不到了,可老者所吟詞句中那種孤獨寂寞的氛圍,卻一下子把聶猛包圍起來。他彷彿看到一個人到中年的落拓漢子,獨自一人,飄泊天涯。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老者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慢,語氣也越是沉鬱蒼涼,到了最後,聲音幾不可聞,可聶猛卻分明感受到,一股悲愴之氣自無聲處驟然迸發,與劍氣匯成一道,直衝霄漢。天空中的重重誦經聲,徹底聽不見了。
行在半空的少女,身形似乎出現一瞬間的遲滯。
「少年人,就此別過。」
老者一語未畢,身體忽然騰空而起,一人一劍,化為一團無比璀璨的青色劍氣,如同流星一般,向半空中的少女疾射而去。
少女停住了登天的腳步。
在她頭頂不遠處,一片七彩祥雲里,隱約露出蓮花寶座的一角。
她低下頭,看著那道從人間底層直衝上來,向她迅速逼近的劍氣,微微皺起眉頭,陷入到思索當中。
劍氣越來越近,氣勢逼人,前方的空氣在劇烈摩擦下開始燃燒,電光劈啪作響。聶猛毫不懷疑,這一團劍氣,可以撼動一座山嶽。
「為何停步?」九天之上那威嚴的聲音,嚴厲喝問道。
少女彷彿沒有聽見,依舊停在原地。
突然,原本被老者的詞吟蓋住、幾不可聞的誦經聲,重又響徹天空。這次,誦經聲清晰無比地從七彩祥雲中傳出,一句句經文,織成一張綿密厚重的金色大網,將一往無前、疾若流星的劍氣層層阻隔。
終於,劍氣的速度越來越慢,體積越來越小,最終遲滯不前,外層的閃電和烈焰也漸漸消融,青色的劍氣里,隱約可見一道挺拔的身影。
「悲歡離合總無情——」
清越的詞吟,在晴空之上回蕩。詞意哀婉,老者的聲音卻悲憤而熱烈,再次蓋過佛音。周身劍氣幾欲化為實質,對抗著由經文編織成的金色大網。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一曲吟罷,老者放聲長笑,長笑聲中,他的身影片片消散,化為一團最純粹的青色能量,轟然炸裂。
瞬間,劍氣暴漲,化為一道驚天青虹,撕裂長空!
這一招的威勢,竟生生將漫天金光擊得粉碎,劍氣如虹,徑取踏蓮而上的絕美少女。
一劍之威,令天地變色!
恰在此時,九天之上,雲端之中,驟然飛出一點金芒。
金芒一出,天地間除了萬道金光,再無別的色彩,只剩下那道孤絕的青色劍氣,在充塞整個天地的金光里,顯得那樣的渺小。
無匹的劍氣,直奔少女而去,即將接觸的瞬間,金芒已電射而至,攔在少女身前。
此刻,劍氣已經凝成一柄巨大的青色古劍,龐大的劍意將周圍的空氣排開,形成一道圓錐形的氣旋,緩慢而堅定地向前寸寸推進。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空中金光大熾,無數道耀目金線從那一點金芒之中爆開,再從四面八方射向青色劍氣,穿透了外層的氣旋,將青色劍氣化身而成的古劍擊打得千瘡百孔。
最終,青色劍氣再也承受不住,轟然爆裂,剎那間綻放出耀眼光芒,在金色天空下一閃,隨即化為星星點點的光華,飄然灑落。
老者,連同他的劍,就此消逝不見。
無邊佛光亦隨之斂沒。
聶猛眼眶一熱,只覺心中燃起一團火焰,死死攥住手中的春秋玉簡。
他知道,從此以後,世上便少了一人。
除了他,不會有人記得,曾有一個無名老者,以身為劍,要阻那仙佛登天路!
少女面無表情地垂下眼帘,轉身踏上最後一級蓮台。
就在聶猛以為一切都已結束了的時候,碎星般的青色光華中,陡然現出一點精純至極的青芒,趁著漫天金光收斂的一瞬,只是一閃,便從少女的背後沒體而入,又從她的前胸穿了出來,更不稍作停留,去勢迅猛如電,直指少女面前那片七彩祥雲。
一聲憤怒的沉吟,從九天之上傳來。
霎時間,無數道金光從七彩祥雲中射出,一時間竟驅散了祥雲,露出雲端一片金澄澄的亮光,亮得人無法逼視,看不清究竟為何物。無數金光射向青芒,彷彿滔天巨浪卷過一粒沙子,將青芒徹底淹沒。
可是,它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
少女腳下踏足的蓮花,瞬間枯萎。
她的身體開始從天空墜落。
誦經聲齊齊歇止,天地間一片寂靜,聶猛似乎聽到天上傳來一聲悠長的嘆息。
只見那片金澄澄的光亮再次被祥雲籠罩,隱現蓮台的七彩祥雲飄然而逝,只剩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不知過了多久。
一個纖細的身影,緩緩從天空飄落下來。
她看上去並未受傷,可原本穿在身上的五彩法衣已經碎成一片一片,勉強遮擋著她白皙無暇的玉體。
她的雙眼微微閉著,長長的睫毛顫動,彷彿睡著了。
院子中央,那朵從灰燼里誕生的蓮花,向上舒展開枝葉,托住沉睡中的少女,將她安放在一片碧綠的圓葉上,又伸來幾片蓮花瓣,輕輕覆蓋在她身上,彷彿怕她會冷似的。
聶猛有一瞬間的衝動,想要上前給她一刀,看她是否還能不死。
正在此時,天空中出現數道流光,從四面八方不約而同地向著聶家宅院飛掠而來。
聶猛只覺眼前一花,院子里已經出現數道身影。他們圍著躺在蓮花上的少女,每一個人臉上都帶著不可抑制的喜悅和激動。
「天佛轉世!」一人失聲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