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魂之彼岸
我不怕孤單,不怕媧皇神殿里千百年的時光,但我很怕很怕……如果我這樣走進神殿,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君自蘭芳
紫榕林一事過後,雖然及時滅去火情,保護了草木生靈,榕爺爺依然消耗不少靈力,進入一段漫長的休養期。同行的夥伴已經顧不得去怨懟陵端的妄行,令他們更加揪心的是百里屠蘇的封印之事,了解了前因後果之後,都難掩心酸。
眼睜睜地看著重要的朋友一步一步踏向已知的命運,路的盡頭一端是灰飛煙滅,一端是煞氣成魔,卻誰也無能為力。那種痛苦和無力感,令每個人的情緒都跌至谷底。
自從琴川相遇以來,他們幾個人無形中被命運牽繫,為了玉橫之禍,也為了百里屠蘇令母親起死回生的心愿,他們走過了許多地方,共同經歷了風雨、生死,可此時此刻,他們甚至不知道該為什麼去奔波,去冒險,去戰鬥。也就在這個時候,方蘭生終於體會到自己和朋友們比起來,是多麼幸福。
比起百里屠蘇一再失去族親,身負煞氣封印,步上死路,比起風晴雪無父無母、兄長失蹤,比起襄鈴妖人混血、父親早亡母親不知去向,比起紅玉身為劍靈沉寂在漫長歲月中,比起尹千觴……嗯……來路不明去路無影每日爛醉如泥,他方蘭生父母雙全,家庭美滿,還有二姐從小疼愛,陪在身邊,又有什麼值得抱怨和不滿,一定要離家出走,令家人擔憂呢?
想到此處,濃郁的思鄉念家之情,令他一刻也不能端坐了。眾人暫時也無其他的打算,一併被他邀去琴川做客。
琴川。
江南水鄉,婉約小鎮,景色還是那般宜人,此時卻顯得比往日寂靜了許多。
方蘭生興沖沖地為大家做嚮導,一路說著,終於察覺周遭不太對勁,「奇怪,怎麼覺得街上人少了些,以往這時候該更熱鬧才是……」
襄鈴指向遠處某個店鋪門口,那裡聚集著不少人:「那邊人比較多呢。咦,看那個人的打扮……和別人好不一樣哦……」
眾人順著襄鈴所指看去,那大約是一間藥鋪,門口擠著不少人,其中有一位結實魁梧,花枝招展,方蘭生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都覺得是個烏雲壓頂一般的凶兆!
「天天天、天仙肥婆!」
這位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的孫奶娘如同與方小公子有心靈感應一般,轉頭看到了他,當時臉上的表情就迅猛變化、煞是好看,中氣十足怒吼一聲:「方!蘭!生!」
下一瞬孫奶娘已衝到面前,步法之靈活與身材毫不匹配,「你這小兔崽子可算回來了!」
「完了!怎麼偏偏就撞上這肥婆,好歹讓我先回家找過二姐吧……」
當日被孫家小姐的繡球砸中,方蘭生推拒此門親事時,便被孫家奶娘不住訓斥,此人恐怕是他最不想面對的人之一……
紅玉把方蘭生往前一推,勸道:「猴兒可是自己講的,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既然遇上了,我看就好好說個明白吧。」
「哪、哪能說明白?看那肥婆的樣子,根本是要把我生吞活剝了啊!」方蘭生還想躲,孫奶娘已經橫刀立馬,攔住他的去路。
「兔崽子!殺千刀的負心漢!良心被狗吃了!說!前些日子死去哪裡了?!」
「我……」方蘭生支支吾吾,一句話哪裡說得清楚。
「我什麼我!看著就來氣!小姐之前大病一場,兔崽子還敢在外逍遙!走!乖乖跟老娘去孫家探望小姐!」
「什麼!孫家?現在就去?」
「還敢廢話?!要想逃老娘就打斷你的狗腿!讓滿大街的人都曉得,你這兔崽子是個始亂終棄的負心漢!」
「別別別、你別嚷嚷!」方蘭生苦惱道,「始亂終棄……這都從何說起啊……」
這一通熱鬧,吸引了街上不少人圍過來,幾個朋友也難免有些驚訝和尷尬。
孫奶娘一手叉腰,一副伸手欲擒的模樣:「兔崽子過來!難不成要老娘親手逮人?!」
「呃,我……不會逃的。孫家……去就去,不過,能不能讓我先回家一趟?」方蘭生試著打個商量。
孫奶娘一口呸在地上:「放屁!當老娘是三歲孩兒!回方家?誰知道你轉眼又溜去哪裡!就沒見過你這樣的,為了逃婚,什麼事都做!簡直狼心狗肺,不是個東西!」
街上行人聽了隻言片語,就已經忍不住對方蘭生指指點點,方蘭生哪裡受得了這種圍觀,慌忙擺手求饒:「你別喊了,別喊了!我現在跟你去就是……」
他轉身對朋友們苦笑撓頭:「那個……本想請你們去我家安頓下來……可眼下這樣……」
紅玉還是忍不住偷笑:「哎,猴兒若有『大事』,我們先去客棧落腳也沒什麼。」
反倒是襄鈴看孫奶娘凶神惡煞,忍不住擔憂:「蘭生……」
「別擔心,要是……要是能趁這機會,和那什麼孫小姐講清楚,也挺好……襄鈴,你相信我……我去了,到時候來客棧找你們。」
方蘭生灰溜溜地跟著孫奶娘離開,餘下的人也都散去了,幾個朋友除了紅玉和尹千觴,其他人都面有憂色。
「蘭生他……真的不會有事嗎?」
襄鈴點點頭:「他那麼呆,萬一被人欺負怎麼辦?」
「有事別人也幫不上,什麼婚約、親事,總得猴兒自個兒解決才行,我們就先別操心了。若是到了夜裡還不見他回來,再上孫家瞧瞧去。」
孫家。
方蘭生垂頭喪氣地跟著孫奶娘一路來到後園,孫家是琴川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庭院設計得精巧別緻,不刻意彰顯財富,但細節處均見品味。
「小姐就在那邊,兔崽子自己過去!」
順著孫奶娘看的方向,只見幾痕波影,斜撐老樹護幽亭,一個女子坐在亭心,背影纖細單薄,有扶風弱柳之態。
「過去?」方蘭生有點犯難,「我、我又不認識她,要說什麼?」
孫奶娘聞言卻是一愣:「你,真沒見過我家小姐?」
「要說見過……也就綉樓那一回吧,又沒說上話,蒙著臉,更不知道她長什麼樣。我倆和陌生人沒兩樣,怎麼成親?虧你們還能瞎起鬨……」
孫奶娘滿身的氣焰突然消弭了幾分,她瞪著方蘭生看了半晌,一臉納悶。
方蘭生被看得渾身發毛:「看什麼看?我哪裡說錯了?這種事又不是兒戲……」
「哼!你不情願,老娘還巴不得你這兔崽子滾出孫家!一輩子也別踏進來!」那語氣還是強硬的,可是孫奶娘橫肉堆疊的臉上,突然垂下一抹凄涼之色,令方蘭生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小姐喜歡你,有什麼辦法!」
「你說什麼?!她……」
孫奶娘回想起方蘭生逃婚這段時間以來孫府發生的事情,仍然氣不打一處來:「自打兔崽子逃了,我們找方家要人也要不到,把老爺氣壞了,當時就要把親事退掉!誰知小姐偏偏不讓!她長這麼大,還從沒和老爺頂過嘴,這回真不知是怎麼了……老爺、夫人疼女兒,只好把這事先擱下,就這麼拖著……前陣子小姐又病了……」說到最後,她眼底已有水光。
「這……怎麼可能?」方蘭生悔意頓生,但也難免不能置信,「你們小姐會不會認錯人了?要是認錯了倒好辦,我等下就去和她講明白……」
「放屁!憑你這兔崽子,能被我家小姐相中,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還敢推三阻四?!老娘告訴你,等下要是惹得小姐不快活!可沒你好果子吃!」
「你、你怎麼完全不講道理?!」
「跟兔崽子講什麼道理!浪費老娘口水!還不快去!老娘在這邊樹后看著!敢耍滑頭,給我小心著點!」
孫奶娘遠遠地躲在了一棵大樹之後,饒是如此,那粗壯的樹榦並不能完全遮掩她雄偉的身姿。
方蘭生看看樹后露出的半幅華麗衣裙以及孫奶娘一隻兇狠表達著「我在盯著你」之意的眼睛,又看看前面亭中孫小姐的背影,一陣頭皮發麻。
當初逃婚,不單為了自由,也是被孫奶娘那一句「我家小姐和我一樣美若天仙」嚇個半死,如今就要去面對那「美若天仙」的孫小姐了,雖然看身形並不像孫奶娘一樣孔武雄壯,但天知道轉過來會面對怎樣的一副容顏。若是這孫小姐真的惦記上了自己,那……這後半輩子……
方蘭生想想如此飛來橫禍,又想想襄鈴,心中打定了主意:「管他!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狹路相逢勇者勝!堂堂男子漢怎能怕一個女的!今天拼著口氣也要把話跟孫家小姐說清楚!」
才昂首闊步到半路,方蘭生胸中之氣就泄了好幾分,雖然這婚約並非自己情願,但孫小姐也是無辜,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勢必傷人。走到亭子之外,他不由得腳步阻滯,停在了那裡。
亭中的孫小姐似乎察覺到腳步聲,轉頭看來:「咦?」
「呃……孫小姐……」方蘭生低下頭抓耳撓腮,不知從何說起才是。
「方公子?」孫小姐的聲音里有些訝異和欣喜,起身迎了過來。
方蘭生一抬頭,正對上孫小姐純凈如水的雙眼,那雙眼極其熟悉,極其溫暖,讓方蘭生瞬間變成蠟像木雕,一動也不能動彈。這容貌,這神情,分明就是自閑山莊幻境中的賀文君!
「賀……文君……」
「文君?」孫小姐垂目淺笑,「我長得……像是公子認識的人?」
前世今生這樣的說法,若是在以前,方蘭生是並不會往心裡去的,可是從自閑山莊到秦始皇陵,晉磊那一生的往事幕幕重現,葉沉香的怨恨聲聲在耳,他身上的司南佩數次相護……如今……孫小姐的面容……所謂「容貌神態相似,也許不過是巧合」這樣的想法,已經很難說服他自己。
「我……」方蘭生一時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麼才對。
孫小姐彷彿想要說些什麼,卻引發一陣連綿的咳嗽,身子隨之顫抖不已,兩頰浮起不健康的潮紅。
方蘭生心有歉疚,關心道:「聽說……先前你病了,現在、現在有沒有好些?」
孫小姐搖頭,「已無大礙了……公子何時回來琴川的呢?」
「今天才……」
「今天?」孫小姐有些瞭然,「是不是遇上了奶娘……她一定要你來孫家?」
「哈……」方蘭生撓了撓頭。
「對不住了。」孫小姐嘆道,「奶娘很疼我,人也很好,就是脾氣急了些……自公子上回離開琴川,她時不時去街上或方家看看,大概想著你能回來……連出門給我抓藥都特別留意這事……我……替她向公子道歉……」
「不用、不用……」
孫小姐又是一陣止不住的咳嗽。
方蘭生突然覺得有些心疼這個女孩:「你又咳嗽了……你的病……」
「只是著涼傷風,我身子弱,時常這樣,算不上什麼大事……萬幸前些日子琴川那場疫病,倒是給逃過了……」
「疫病?」方蘭生有點意外。
孫小姐奇道:「公子不知嗎?大約二十多天前,忽而有許多人相繼發熱病倒……那時我也正病著,爹和娘都嚇壞了……請了幾位大夫過來看,後來說是和其他人病症不同,沒什麼大礙……這幾日總算好些,能下床走動走動……聽奶娘講,鎮上也漸漸平靜下來,已經沒有人再發熱了。可惜……之前還是有病人熬不過……」
「難怪街上的人看著少了很多……我、我剛從外地回來,不曉得方家……」方蘭生一下子揪心起來。
孫小姐搖搖頭:「方家好像沒有傳出什麼消息,公子等一下就回去看看吧。」
二人又是一陣靜默,最終還是方蘭生又尷尬地開口:「你……身體不舒服的話,回房歇著比較好,外面有風……」
孫小姐聽到他的關懷,似是內心十分喜悅,露出靦腆的微笑:「不打緊的,大夫也讓我多出來透透氣呢。」
「哦……」
孫小姐看著方蘭生尷尬為難的樣子,想到一直以來內心所思,終於鼓足勇氣說道:「方公子……我……我……一直想知道……」
「什麼?」
「公子不願應承這門親事,莫不是聽聞坊間傳言,說孫家女兒體弱多病?」
方蘭生將手擺得眼花繚亂:「沒沒沒!哪來什麼傳言,我可一點都沒聽過,我……」
孫小姐柔細的聲音娓娓道來:「便是有這樣的傳言,也不奇怪……爹爹曾經請來一位厲害的先生給我批命,先生說……我上輩子死後投胎時,已少去了一魂一魄,這一世才會天生體弱……」
「一魂一魄!」方蘭生幾乎要站立不穩,所有的一切都聯繫到了一起,「果然、果然……」
「神鬼之說,令公子吃驚了?你們讀書人,向來都是敬鬼神而遠之的吧?是我冒昧……」
方蘭生不知從何解釋,只是不停搖頭。
碧山賀文君,琴川孫家女。前世的羈絆,今生的奇緣。
「不過……先生也說了,我並非命短福薄之相,反而會長命百歲、兒孫滿堂。」說到兒孫滿堂,孫小姐不禁臉頰緋紅,「爹爹聽后很是開懷,就不再整天憂心忡忡了,也請……也請公子莫要介懷……」
方蘭生看到眼前這個病痛纏身卻樂觀美好的女子,不由得和那個家破人亡卻不懷怨恨的賀文君的影像疊在了一起,心中憐惜叢生,「生病……」
「什麼?」
「生病一定很痛苦吧?我偶爾得個小病,都會覺得難受得要死,還躲著不肯吃藥……何況是……身體不好的人,聽說總得喝那種特別苦的湯藥,也不能出遠門……」
孫小姐看著方蘭生,笑起來的時候,唇邊酒窩甜美。
「公子,你心地真好。其實,家裡人……總怕我有個什麼閃失,吃的用的全要備上最好,孫家雖不算富貴至極,卻也能供我此生衣食無憂。」孫小姐望向高牆之外,「比起高牆外面那些靠自己雙手辛勞養家的人,我……又算得了什麼?應該自慚形穢才是,哪裡還敢有怨懟和不滿?」
這一番話,更加觸動了方蘭生,和她比起來,自己是多麼的任性和幼稚,不知珍惜……
孫小姐似乎十分開心地笑了起來:「公子和從前一樣,半點都沒有變呢。」
「從前?你、你見過我?」方蘭生的臉色瞬息萬變,「是說上輩子那時……」
「上輩子?公子也會相信前生今世這樣的事情嗎?」
方蘭生無法回答,只是一徑神色惆悵。
前世,如果說前世的他虧欠賀文君良多,那麼今生的他,對孫小姐又能好到哪裡去……
「我說的,卻沒那麼縹緲。」孫小姐搖搖頭,「小時候,有一回孫叔帶我去街上玩兒。走到河邊,恰好看見幾個孩子欺負一隻小狗,那隻狗髒兮兮的,瞧著有些嚇人,旁邊的人都不肯上去幫它……我正想請孫叔把狗兒救下來,一個男孩子就從人堆里沖了上去,打跑了其他小孩,救走了小狗。」
回憶令女孩的面容柔和美麗:「那一刻,我……我覺得那個男孩子真是威風凜凜,有勇氣去做別人都不願意做的事情……後來聽人說,他便是方家的小公子。」
這段描述勾起了方蘭生的記憶,他撓頭道:「你說的是癩皮啊……我把它帶回家去,和二姐一起養著它呢,養得它肥肥胖胖的……癩皮明明很溫順,搞不懂那些小孩幹嗎欺負它。」
孫小姐頷首道:「公子從小就這般良善……儘管已是過去很久的一樁小事,我卻一直記在心裡,不曾忘記。我的性子,可能軟弱了些,習慣了聽從父母之命,不喜歡去爭什麼。父母說在吉時拋繡球招親能帶來喜氣,我也覺得那便這樣吧……
「我久病在床,甚少接觸外面的世界,也沒有什麼朋友,更談不上遇到心儀的……所以,把緣分交給天來定,也沒有什麼不好。無非都是尋個人過日子,相夫教子,這樣度過一生……」
孫小姐深深地低下頭,有害羞之意:「可是,當我知道接了繡球的人是方家公子時,我心裡……心裡當真高興極了!即便聽到公子並不中意這門親事,還離開了琴川……我也……也並沒有答應爹爹退婚之事……」
孫小姐微微側身,似是有些難以面對方蘭生:「公子會不會覺得……我是一個厚顏無恥之人?」
「怎麼可能?你……孫小姐……你千萬別這麼想!」方蘭生擺手道。
「對不起……其實我也明白姻緣的事勉強不來,可我就是想……能和公子見上一面……把心裡的話說出來。這樣,就算到最後公子還是不想應承這門親事,我也……不再強求了……」
「我……」
方蘭生準備好的退親之語,此刻卻一句也說不出口了。
一個纏綿病榻藏在深閨之中的女孩,又有幾時是可以操縱自己命運的,一生之中,又曾經將幾個人烙印心頭……
孫小姐反覆思量了許久,不知何處來的血氣上涌,竟顧不得大家閨秀的矜持,對方蘭生訴說道:「公子若不嫌棄……我願與公子舉案齊眉,共度此生!」
這樣炙熱的表白,令方蘭生深感為難,可是為難之中卻也有深深的觸動,他囁嚅道:「孫小姐……你……我……我們……」
要與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訂下白首之約,對於方蘭生來說未免太過勉強,可是想到對面的這個女子,一生一世的等待,一魂一魄的伴隨,她又何嘗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呢?
孫小姐看方蘭生神思恍惚,半晌,道:「莫非……公子已經有了情投意合之人?」
「情投意合?襄鈴她……」方蘭生脫口而出,繼而又搖搖頭,「也、也不算……我們沒有……」
臉上的期盼都不免僵住,孫小姐閉上眼,將心裡的刺痛掩過,輕輕點了點頭:「我……我明白了,險些一時任性,做了壞人姻緣之事。公子見諒……我即刻去與爹爹說……退了這門親事……」
說完這話,她便抽身向前廳走去,腳步踉蹌,透露了心事。
方蘭生心裡還沒有想清楚,嘴上卻已忍不住喊住她:「等、等等……」
聞言,孫小姐站定,沒有轉身,雙肩微微地顫抖。
方蘭生也不知自己叫住她是想說些什麼,「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
孫小姐緩緩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他,這雙熟悉的含情美目,穿過生死的距離,流連在那個叫晉磊,也叫方蘭生的男人身上,再不能解開。
方蘭生只覺得腰間的青玉司南佩隱有光亮,孫府後庭中,一園蘭花,悠然盛放。
焦冥之城
一行人在琴川的客棧落腳,襄鈴心內不寧,猶記得相會之初,彼此間頗多誤解和矛盾,總覺得這一趟方蘭生那邊會有什麼變故。
果不其然,方蘭生趕回客棧時,臉色十分灰敗。
「蘭生……」襄鈴關切地跑上來。
可沒想到方蘭生開口說的卻是另外一件事:「二姐……剛才我回家一趟,聽說二姐出事了……」
朋友們都是一驚。
「前陣子琴川起了場疫病,死了不少人……」方蘭生憂心道,「二姐也不慎染上,一病不起……看過幾個大夫,都說治不好。二姐的性子最是要強,生了病,也不許往外透風聲,只有家裡人知道……」想到二姐病倒,他不免面色憂傷。
「所以家人就在方家辟了個小院,只她一人住。前幾日鎮上來了些道士模樣的人,自稱是青玉壇的,他們四處看症,最後說有辦法治這個病,不過得去他們那兒。
「病人吃下他們給的葯,確實精神了些。有病人的幾家合計了下,反正沒法可想,不如就去衡山試上一試……青玉壇門人不讓家裡人跟去,只說病好了自然會將人送回來……」
眾人心中都是微微一動,有些不太舒服的感覺。大家在街上也隱約聽及時疫之事,卻沒想到青玉壇也牽涉其中。
紅玉更是蹙眉不展:「竟有此事?」
「我要快些趕去探望二姐。」方蘭生手腳都有些顫抖,「親事什麼的……都、都先放一邊去……青玉壇醫術高超,肯定比琴川的大夫強多了,不過,總得親眼見到二姐才能放下心來……」
「我與你一同走趟青玉壇。」百里屠蘇說道。
「襄鈴也要去。」
方蘭生撓頭:「這……不太好吧?方家家事還勞煩別人……」
百里屠蘇淡淡道:「早先你們不也為我的事情奔波許久?」
同伴,越是在這樣的時刻,就越顯得珍貴。
眾人片刻也未停留,就往衡山青玉壇去了。
青玉壇。
眾人從青玉壇下層的瀑邊行過,飛流三千激於湖面,濺起水花無數。
此地終年白晝,極目所視,皆是春機盎然。壇中更有桃木成簇,怪石嶙峋,每座青磚丹房上無不是爬綠蔓行。
「奇怪,雖然水聲轟隆隆的,我卻總覺得比前兩次來的時候安靜了許多啊。」方蘭生狐疑道,「也不知二姐他們是在上層還是下層,按醫理,患疾者該多晒晒太陽才對……」
方蘭生走於眾人前方,一邊走一邊念叨,風晴雪忽然一把拉住了他,「你們快看前面,那是……」
眾人順著風晴雪所指望去,就在不遠之處有一叢亮光,定睛細看,是無數的光斑忽凝忽散。
「焦冥!」百里屠蘇驚道。
「那邊也有啊!」襄鈴眼力最好,環視四周,嚇得臉色都白了,「那邊,那邊全都是!」
「這裡怎麼會有焦冥?」二姐不見蹤影,此處又出現焦冥,方蘭生不免有些驚慌失措,「不是只有吃了仙芝漱魂丹才會……」
「我們去找青玉壇的弟子問個清楚……」紅玉心中預感不妙,奪路先行,「能找到少恭最好,但行事須慎……」
「你的意思是青玉壇發生了什麼變故?」方蘭生遍身冷汗淋漓。
「不可斷言。」百里屠蘇搖頭道,「先尋到人再說。」
眾人繞著青玉壇下層轉了整整一圈,卻始終不見一個門人。
「青玉壇一定出事了!」方蘭生焦急道,「幾座丹房附近竟一個人也沒有!少恭和我二姐呢?這裡怎麼到處都是見鬼的焦冥!」
「蘭生你別著急,」襄鈴拉了拉氣急敗壞的方蘭生道,「說不定少恭哥哥他們都在上層呢!」
此刻,再多的猜測都比不上見到人更重要,眾人腳下不停,即刻穿過法陣,去向青玉壇上層。
光線逐漸暗淡,終年黑夜的青玉壇上層,遍地是散著青色幽光的白夜鈴,叢叢花間,站著一個布衣男子。
百里屠蘇立即帶著眾人奔過去,對方卻一動不動。
近看之下,才發覺他神情獃滯,目視前方而無聚焦,猶如行屍走肉,放眼望去,遠處還有幾人,站得稀稀落落,皆如泥塑。
亦正如韓休寧之前的模樣。
百里屠蘇心中一揪,低聲道:「這些人都已被焦冥蝕身。」
「這個人我在琴川見過!」方蘭生掠過幾人身前,一邊驚道,「這個也是!她是鎮上朱家的大女兒!」
「猴兒你是說這些人都是琴川來的?那我們剛才在下層看到的……」紅玉被自己的推測驚出一身冷汗。
方蘭生幾欲抓狂,抱著頭叫道:「青玉壇到底發生了什麼?琴川來的人怎麼都被焦冥吃了?」
「二姐!」他高聲喊著,「二姐你在不在?少恭!」
百里屠蘇敏感地察覺到了什麼,破門而入,衝進了一旁的丹閣,其餘幾人也跟了上來。
丹閣內沒有焚香,室內空曠而詭異,一名麗裝女子立定閣中,長袍廣袖,梳著時下最流行的髮髻。
方蘭生愣了一瞬,欣喜地叫道:「二姐!」
他衝到女子面前,一把抱住了她,「二姐!可找到你了……真是嚇死我了!」
他的二姐方如沁,卻沒有如他預料那般拎起他的耳朵,破口大罵起來。
「二姐……你沒事就好……都是我不好……給你惹了那麼多麻煩……」
方蘭生喃喃地說著,心裡空落落的,好像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卻不想面對。他仍然緊緊抱著二姐的身子,二姐難得這麼平靜呢……平時她總是跳著腳責怪他的。
「二姐……你身子好點了沒有?我帶你回家吧……」
過了許久,方蘭生終於緩緩鬆開了方如沁,對上了她的雙眼。
那雙眼睛,空洞木然,再沒有半點光彩。
「二姐……」方蘭生倒吸一口氣,然後輕輕地問著,生怕嚇到她似的,「你只是在想事情對不對?」
方如沁面無血色,點了點頭。
「你生我的氣,故意嚇我對不對?」
方如沁神情獃滯,繼續緩緩地點頭。
方蘭生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不會的……二姐……你不會的……不會變成……」
「二姐,我錯了。」方蘭生滿面皆是淚水,「我不該逃婚,不該離開琴川……你罵我吧,狠狠罵,就像以前那樣,你不是都會生氣嗎?」
他抓起方如沁的手,一下一下打在自己臉上。
但那手掌冰冷無力……打在他臉上,只發出撲撲的悶響。
周圍的幾人早已明白,事情已無可挽回,看到方蘭生如此痛苦掙扎,竟找不到半句安慰的話可說。
「二姐,你幹嗎不理我了?是不是怪我離家太久,連你生病都沒有守在旁邊?我現在懂了,很多事你都是為我好,原諒我好嗎?說你原諒我好嗎?」方蘭生跪了下來,抱住方如沁麻木的身軀,搖晃著、哀求著……
襄鈴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邊,挽住方蘭生的胳膊:「蘭生,你……」
「小蘭,姐弟重逢,是否十分欣喜愉悅?」
歐陽少恭的聲音從丹閣入口處傳來……
眾人悚然一驚,猛地回頭,歐陽少恭徐步走來,身後跟著兩名青玉壇的弟子。
「少恭你……你沒事?」
方蘭生還有點怔怔,愣愣地問道。
「自是平安,讓小蘭掛心了。」他溫溫一笑,「小蘭過來,我告訴你發生了什麼……」
方蘭生傻傻地站起身,向歐陽少恭身邊走去,紅玉狠狠一拽他的衣袖,「猴兒別去!」
方蘭生被扯在了原地,轉頭看向紅玉,一臉迷惑。
「紅玉防心過甚了……」歐陽少恭似是譏笑,「說來亦非大事,不過是前幾日琴川疫症流行,特將患病之人接來此處治護。」
「治病……二姐這般樣子,只是因為生了病?」方蘭生顯出迷惑之色。
歐陽少恭故作無奈,搖了搖頭:「小蘭怎麼不明白呢?你二姐如今這般模樣,再也不必為病痛所苦,更可形貌永駐,容顏不滅,這豈非天底下最快也最好的治病之法?」
方蘭生一時未能理解歐陽少恭的話,「少恭……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紅玉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斥道:「歐陽少恭!是你給他們服下了仙芝漱魂丹,你為何要如此?」
歐陽少恭淡淡一笑,「不是已經說過,我是為讓他們所有人脫離苦海嗎?這些病患若是繼續留在琴川,不出兩個月,琴川便成一座死城,疫病還會漸漸蔓延到其他城鎮,我總不能放任不管……」
「少恭!」方蘭生好像終於回過了神,質問道,「二姐的病就算治不好了,入土為安也罷,即使一把火燒了都行!為什麼要給她服下仙芝漱魂丹?!」
「如此一來,你日後只能對著畫像追憶,豈非太過無趣?」
「少恭你……」
「噓!」歐陽少恭將指比在唇間,「小蘭,你家姐過世之時十分安詳,讓我回憶一下她在做什麼……對了!她正在替你縫製一件吉服——那是大婚時的紅禮袍!唉,分明已是病入膏肓,卻依然愛弟心切,把縫到一半的衣服帶來青玉壇。我瞧見了這一幕,很是感動,所以在一旁耐心等待,等了足足兩個時辰,待她把那件衣服縫完,才讓她平靜離去。」
歐陽少恭慢條斯理道:「只可惜,那衣服是病人碰過的,也不能留給小蘭,只好舉火燒了。」
「你……原來是你殺了我二姐!」方蘭生雙目雖是含淚,說話間卻似要噴出火來。
「殺你二姐?何出此言?小的時候,她還帶我去逛燈會,放花燈……我只不過想救她,那般日日受苦,看著可憐得很。」
「即便真是不治之症,也由不得你如此奪人性命!」紅玉厲聲道。
「卻也並非不治……」歐陽少恭一派怡然。
方蘭生回想起童年友情,再看面前這個妖魔,一時不能相信竟是一人,斥問道:「少恭……你究竟是少恭,還是我不認識的另外一個人?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不是變了,而是一直都在欺騙別人!」紅玉一針見血。
「紅玉這般說來,委實令我傷懷……」歐陽少恭垂目道,「醫者皆是父母之心,然而縱是醫道通天,又何來起死回生之說?凡人皆逃不過生老病死,活著的種種**總與苦難相隨,卻不過是鏡花水月……倒不如服下這仙芝漱魂丹,形體長存,三魂七魄皆歸玉橫,豈不完滿?」
「玉橫?你把玉橫交出來!」方蘭生想到了什麼,逼問道。
「小蘭可是想尋你家姐的魂魄?可惜晚了,先前取走的那些,昨日我用來煉藥,已然耗盡。」
「耗盡?」襄鈴倒吸一口涼氣。
「就是沒有了,比起魂飛魄散,還要消逝得更加徹底些。」
「你好殘忍!」風晴雪斥道。
「殘忍?晴雪懂得什麼叫做真正的殘忍?」歐陽少恭淡淡道,「我來告訴你,那是不由分說!不容辯解!只憑『天命』二字,就令人永世不得翻身!我這樣,不過物盡其用,又算得了什麼?」
百里屠蘇終於冷冷地開口:「仙芝漱魂丹並非只有一顆……而其效用,想必你也了如指掌……」
「百里少俠是指你母親之事?」歐陽少恭笑笑,「其實,她也算是我的故人了,當初阻我大事,如今報以這般,只是禮尚往來。」
百里屠蘇心中一動,「說清楚!什麼故人?」
歐陽少恭並不答他,「當真可惜啊……沒有看到你覺察真相時那種痛苦絕望。不過許多東西如同釀酒,過上一段時日,會變得更加美味……」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百里屠蘇滿含恨意的面孔,「如何?百里少俠,今日見到如此多的人與你母親做伴,是不是非常有趣?還是說你已經親手把她給燒了?」
百里屠蘇咬牙不語,身上忽然浮出黑色煞氣來,看向歐陽少恭之時,眸色已紅!
「歐陽少恭!我曾經、曾經對你毫無懷疑!!」
百里屠蘇長劍出鞘,卷著黑氣而來,出手便是殺招。
但歐陽少恭竟然微抬右手,以一道白光阻住了百里屠蘇的攻勢。
歐陽少恭的靈力暴盛,竟不在在場任何一人之下。
所有人都呆在了當場,這個人身上超出他們預計的,實在太多太多。
「這焚寂之力,本來便是屬於我的東西,」歐陽少恭饒有興緻地看著百里屠蘇,「可惜尚未解封,到底成不了大器……不過看你雙目赤紅,黑煞騰騰,倒如想象中一般美妙。諸位何必著惱?日後同為焦冥,獲了永生,隨我去蓬萊安居,實在是大快人心!」
他用手指了指一旁的方家二姐,「諸位尋來仙芝,助我大事,能令我將回憶之地琴川的故人帶去蓬萊,也不枉我煞費苦心造出一場疫病,在下便在此謝過……」歐陽少恭拱了拱手,「只是還差一個瑾娘,我斷不敢辜負諸位的辛苦,已經派人去接她了。」
話到此處,歐陽少恭再不多言,一抬手便是「滄海龍吟」的起勢。
「小心!」紅玉大聲提醒道。
眾人還來不及防禦,但見一道白光捲來,他們周身一圍一緊,就連百里屠蘇身上的煞氣亦被吸進光環,縛於原地寸步難行。
只有尹千觴依舊挺立,望著眾人,一籌莫展。
一聲熟悉的清嘯劃過天際,百里屠蘇抬頭,是阿翔!它見主人被縛,毫不猶豫地從空中俯衝下來!
「不可!」百里屠蘇大吼一聲。
可是已經太遲,歐陽少恭手中輕輕一彈,一團白光正中阿翔的軀體。
一聲凄厲的鳥鳴!
修長的羽毛凌亂飄落,阿翔的身影重重跌在地上,滾了一滾,鮮紅的顏色染紅白羽。那雙凌厲的鷹眼中噙滿痛楚,它低低地哀鳴著。
「阿翔!」百里屠蘇目眥欲裂,阿翔掙扎痛苦的模樣像是一柄刀剜著他的心。
「救主心切,倒是令人感動。可惜不自量力,又是何苦?」
「歐陽少恭!」百里屠蘇雙眼血紅,瘋狂地嘶吼著,卻掙脫不開身上的束縛。
「百里少俠勿動肝火,你這般大喜大悲,容易傷身啊……」歐陽少恭笑道,「不知若是我再傷了風晴雪,你又當如何痛苦不堪……」
「少恭,你為何禍及他人?」出乎眾人意料,尹千觴拔步向前道,「當初你只說對付百里屠蘇,答應過我不會動風晴雪,玉橫也一定封而不用!」
「尹大哥?」風晴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們早已認識?!」方蘭生亦是震驚不已。
「當初?」歐陽少恭傲然笑道,「我的大計自不必與千觴一一說明。難道你就沒有事情隱瞞於我?」
尹千觴心中一陣百轉千回,一瞬之間執起巨劍,正對著歐陽少恭劈下,歐陽少恭一頓,挺掌相迎。劍掌之隔不出三寸,光芒相制,丹閣中震動頻頻,二人就此膠著,勝負難分。
尹千觴眼見不好,借著一撤之力,騰出手來,朝著風晴雪幾人釋出幾道法術,混亂間解了他們的束縛。
紅玉剛一脫困,即刻凝力施法,紅光劃過,帶著百里屠蘇幾人以及阿翔消失于丹閣內。
尹千觴鬆了一口氣,提著巨劍看向歐陽少恭。
歐陽少恭冷目生刃,掌中邪光忽然大盛,尹千觴舉劍抵擋,反遭劍芒反噬,身軀失力向後摔倒,他極力催勁止住跌勢,仍然受了不小的傷,半跪於地。
歐陽少恭身後,元勿踏前一步:「長老,可需追擊?」
歐陽少恭並不看他,神色陰沉地搖了搖頭。
他繞著尹千觴踱了幾步,淡淡笑道:「我向風晴雪動手,你便心痛了?千觴何時恢復的記憶,也未曾知會一聲,未免太見外了!」
歐陽少恭站定輕聲道:「現在我只想聽你好好地說,你究竟還隱瞞了多少事情,我的巫咸大人。」
會仙橋上,幾道殘光一閃,百里屠蘇一眾憑空跌了下來。
風晴雪率先站定,「尹大哥把我們救了出來,他自己卻……」
「妹妹莫急,」紅玉道,「他與少恭看似舊識,同我們在一起亦是居心難測。此舉用心,尚不知深淺。」
「你還喚他做『大哥』?」方蘭生怒道,「他根本是包藏禍心!背地裡都不知出賣了我們多少回了!」他閉上眼睛,神情痛苦,「二姐竟被少恭害死,真不知道現在還能相信誰……」
百里屠蘇背對眾人站在橋中央,阿翔卷翅癱於身前,他冷冷地凝視著氣息微弱的阿翔,忽然間,身上煞氣大盛,似是要強行沖開封印,向歐陽少恭一雪積仇。
「蘇蘇不可以!」風晴雪連忙跑了過來,蹲下身去,掌心凝出碎光,像是一束生機,紛繞著飄進阿翔的體內,「我已經幫大鳥治了傷,暫時不會有事的!」
她拉住百里屠蘇的手臂,等著他慢慢散去煞氣,百里屠蘇閉上眼睛,神色痛苦。
天空中忽然傳來一聲怪叫!
「雙身共命鳥!」紅玉驚道,「歐陽少恭竟豢養了妖物!」
三隻巨鳥「品」字排開,每隻鳥皆是雙頭,身形巨大,像是兩隻鳥兒各劈一半粘成的軀幹,紅藍二色的硬羽由中而分,共享一對豪翅,振翅間雲騰氣滾,居高傲視,皆欲伺機而攻。
眾人還在運氣調息,百里屠蘇與方蘭生二人早已按捺不住,劍氣和拳意化為兩束極光貫出,天空中接連兩聲巨響,兩隻巨鳥便被炸得羽碎漿爆,第三隻鳥兒見情勢不妙,正欲轉向飛逃,卻快不過二人的合擊,一瞬間,猶如火鳳涅槃,全身化為灰燼,稀稀落落地飄落下來。
「看來還會有其他的妖物前來糾纏。」紅玉道,「適才所見,歐陽少恭的力量遠遠超乎想象,當今之計,唯有先設法離開青玉壇。」
方蘭生怒視青玉壇方向,雖不見人,心中卻恨意難平。
「我還是有些擔心尹大哥……」風晴雪道出心中憂慮。
「擔心那種人做什麼!他和少恭……他們倆完全是一丘之貉!!」方蘭生道。
「什麼也不要說了,先離開這兒才是緊要!」紅玉說著,帶領眾人朝橋下走去。
百里屠蘇行了幾步,忽然站定,冷冷一回頭……
「有好厲害的妖氣……」襄鈴警覺道。
橋面忽然打晃,幾欲塌陷,一隻大過雄獅數十倍的怪物撲將上來,利爪抬放間,橋石崩碎,頭上鬃毛一甩,吼聲震天。
「是檮杌!」紅玉熟知這上古妖獸的破綻,喊道,「集中攻它的天靈!」
這巨獸似通人語,抬起利爪便向紅玉攻去,紅玉挺劍,一式「亂飛紅暮」,插入巨爪中,怪物吃痛,嘶聲狂叫,卻張嘴留出空當,吃下百里屠蘇和方蘭生的兩記攻擊。
風晴雪和襄鈴亦跟著補招,檮杌被拋於半空,方蘭生結下「火天印」,雙拳反覆出擊,拳拳中首。
檮杌的身形砸落下來,橋面頓時碎成兩截,眾人皆是身形一飄,穩穩站於橋下。
「居然能夠驅使檮杌這般妖獸王將,歐陽少恭應是謀划已久……」紅玉躊躇道,「他究竟想要做什麼?」
「我想起來了,他派人去找瑾娘姐姐了!我們快去救她!」襄鈴突然想到什麼。
「那個瑾娘也是歐陽少恭舊識,會不會是個圈套?」方蘭生起疑道。
「不可就此斷言。」紅玉道,「小鈴兒提點的正是,我們還是去江都瞧個究竟為好。」
幾人皆看向百里屠蘇,等待他發號施令……
「速去江都!」百里屠蘇一收劍,所有人便跟著施起騰翔之術來。
飛雲掠過,方蘭生望著青玉壇的方向,目中含淚:「二姐……」
二赴江都
眾人來到江都,正是入夜時分,花滿樓卻不見燈火。
他們急急地衝進院里尋人,恰好看到瑾娘帶了幾個丫鬟正欲離開。
瑾娘見了他們,不由得一驚,神色難明,紅玉心思機敏,幾句話便把來意講清楚。
兩撥人找了個僻靜的小酒坊坐下來,細細問詢下才知道,原來青玉壇竟已經派人來過了。
「白日里來的那個弟子十分面生,畢恭畢敬的模樣,說是少恭請我去青玉壇做客。」
瑾娘彷彿心有餘悸,就著酒盞喝了一大口烈酒,回憶道:「偏巧過幾日便有京中貴客要上門來,不能怠慢。我一時脫不開身,就婉言謝絕了,說得了空再去……」
「誰想到,那人竟然動手強擄,要抓了我去!」說到這裡,她柳眉倒豎,氣不打一處來,「老娘豈是好欺負的!這花滿樓能開到今日,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找麻煩的,哼!」
風晴雪仍是擔憂地問道:「瑾娘姐姐沒受傷吧?」
瑾娘嘆了口氣,「受傷倒是沒有。只是把他打跑了,也把花滿樓砸得凌亂不堪。且不論生意還能不能做,安全起見,總是要先避避風頭。」
人沒事便已是萬幸了,其餘幾人相視看了看,顯然都是鬆了一口氣。
「只是……」瑾娘的臉色有些難看,「我原以為,是少恭又遇到了什麼麻煩對頭,可照你們所說……」
方蘭生早忍耐不住,把歐陽少恭所作所為控訴了一遍,瑾娘一邊聽著,只是搖頭不言。
百里屠蘇看著瑾娘的神色,明白她心裡將信將疑,一時難以接受昔日的朋友變成這般可怖的模樣。即便是自己,不也是一樣嗎?就在一天前,固然對起死回生葯一事有所懷疑,仍不願相信是歐陽少恭刻意為之。
他一直將歐陽少恭當做他下山以來結識的第一個朋友,雖然二人的性子都不是那麼熱情如火,卻能促膝談心,撫琴賞月,並肩戰鬥……
今日,這一切都成了最大的笑話。
曾經以為是朋友,卻變成敵人。曾經以為是解藥,卻變成毒藥。
曾經以為有緣相遇,巧結知音,如今卻證明不過是一張精心布置的網。
百里屠蘇更想不透的是,歐陽少恭到底為何變成今日的模樣,他所苦心籌謀的,究竟是什麼?
他的預感告訴他,今日所見,不過是冰山浮於水面上的一角,隱藏在冰冷水面之下的,是可怕得多的陰謀巨獸。
「你們說的那些……我不想多言……」瑾娘艱澀開口,「少恭與我……已經認識了很久……」
「久不久又怎樣,知人知面不知心!」方蘭生恨恨地說,「我與二姐從小和他一起長大,又哪知他會變成這般牲畜不如!」
襄鈴有些擔憂地拽了拽方蘭生的衣角。
瑾娘又喝了一會兒悶酒,慢慢低聲講起來:「與少恭相處,有時如沐春風,有時卻覺得他神秘而疏遠,讓人一點也看不透……偶爾語風凌厲起來,會壓得人喘不過氣……」
她回憶起過往種種,只覺得如夢如幻,捏著酒盅的手指漸漸泛白,「我知道他在做幾樁大事,個中細節他卻隻字不提。想來,我竟是半點也不了解這個人……」
這句話,說中所有人的心事,相知一場,他們又何曾真正認識和了解那個歐陽少恭?
風晴雪勸道:「瑾娘姐姐,不管怎麼說……你先離開這裡避一避吧。」
瑾娘垂著頭,微微點了點。自她闖蕩這江湖以來,也曾遇到過許多風雨磨難,她身懷異能,看過多少命運軌跡,斷過多少生死禍福,只是這一遭,令她忽萌退意,覺得倦了。
瑾娘發了一會兒呆,忽然抬眼四顧尋找,「阿寶呢?怎麼沒看到它?」
百里屠蘇面色一滯,手撫上腰間的竹簍。
「大鳥被少恭打傷了……」風晴雪看了一眼百里屠蘇,見他點頭認可了,才打開竹簍,小心捧出虛弱的阿翔,「我已經給它治過,但一時好不了……」
瑾娘竟然立時垂下淚來,「我可憐的阿寶啊!我就知道它跟著你們過不上好日子……」
阿翔低低地鳴叫了一聲,全沒了往日的威風。
「你們不會還打算帶著它繼續奔波吧?這哪能好好養傷!」瑾娘又急又憐,叫道,「我瞧著,不如將阿寶交給我來照顧算了!」
百里屠蘇並沒有一口回絕,只是低頭不語。他的手輕輕撫過阿翔暗淡的翎毛,阿翔雖然沒精打采,但仍然依著他的手摩挲了幾下。
瑾娘勸道:「百里公子,無論你們與少恭如何,我……總之我一定會悉心照料阿寶!」
百里屠蘇凝視著阿翔,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阿翔時的情形……
天墉城中同齡的門人很多,師尊卻少令他們往來,他也打心裡不願意與人往來。為了修鍊體魄,他每日在昆崙山反覆攀爬,就在一處斷崖邊,發現了奄奄一息的阿翔。
那時的阿翔是純白色的,窩在草叢裡,只有巴掌那麼大,發出低低的啾鳴。
它受傷了,大約是剛離巢的幼隼,學飛的時候沒有控制好方向,跌落在斷崖上。翅膀歪著,卻仍然撲棱不停,想要飛起來。
它的父母呢?它的兄弟姐妹呢?
百里屠蘇掏出身上的食物喂它,白色的幼隼不知是餓了多久,急吼吼地撲上來吃,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有點疼,但是很開心。
他把幼隼帶回了天墉城,用最好的傷葯給它包紮,把每日飯菜里的肉都挑出來給它吃。沒過多久,幼隼便能在地上跳來跳去,又過了幾天,它能飛了。
幼隼飛出窗外,沖向碧藍的天空,那一刻百里屠蘇覺得既欣慰,又難免有些淡淡的失落。
雄鷹是屬於天空的,它,大約不會回來了吧。
可是半個時辰之後,一聲中氣十足的鳴叫響起,白色的幼隼停在了窗欞上。
「你……你飛得真好,我便叫你阿翔吧……」
那時的情景,和如今的畫面重疊,阿翔足有小時候的十倍大了,可是受傷的樣子,卻還是和當年沒有分別。
百里屠蘇掏出懷中的肉乾,遞到阿翔嘴邊,阿翔有點笨拙地咬著,卻發出愉快的鳴叫。
「既如此……阿翔便託付給瑾娘姑娘。」他低低地說,「勞煩了。」
阿翔吐出了嘴邊肉乾,哀哀地叫了一聲,分明是不願。
「阿翔,你的傷須得靜養,過些時候,我再去接你。」百里屠蘇輕輕俯下身,眉心抵著阿翔的頭,「聽話。」
阿翔沉默了一會兒,終於發出咕咕的悶聲。
百里屠蘇靜默了片刻,然後對瑾娘抱拳行禮:「請姑娘務必好好照看它。」
瑾娘喜形於色,誓道:「公子放心,阿寶可是我的心肝寶貝兒,我一定悉心照料!」
百里屠蘇細細囑咐:「下山之後不便讓它隨意捕獵,所以一直用上好的五花肉餵養,它喜歡吃這個,一日三頓,一頓兩塊,再多了,對它身體不好。」
瑾娘哪裡還看百里屠蘇,只是一味盯著阿翔,「只要是為了阿寶,區區五花肉又算得了什麼,買金屋銀屋給它都成!」
百里屠蘇雙手冰涼,緩緩將阿翔遞到了瑾娘懷中,交出去的那一刻,心中像是被剜空了一塊。
瑾娘卻如獲至寶,抱著阿翔怎麼也看不夠,半晌,才對百里屠蘇道:「你若空閑了,就來探望它吧,我會暫住於江都城西紀家村。」
瑾娘帶著隨行的丫鬟上了馬車,馬車奢華舒適,將阿翔安頓得極好。阿翔卻掙扎著起來,只盯著車窗外的百里屠蘇。
百里屠蘇望著多年最親近的夥伴,只覺得喉頭塞著一團硬物,吞不下,也吐不出。
馬車將行,瑾娘卻似突然想起了什麼,留下一言:「另有一事,算我提醒公子……雖不知何故,但少恭多年來似乎都在尋你……」
馬蹄聲和車輪軋過路面的聲音漸漸遠去了,眾人找了家客棧暫時落腳。
一日勞頓,悲恨交加,待到客棧之時,強如百里屠蘇,也不禁覺得神思疲憊。他躺在床上,竟沒多久便沉入夢鄉。
「少俠雖自言不通音律,卻每每能夠明白在下曲中深意。君子之交平淡如水,不尚虛華,得一聽者如此,已算一世知音。今日一曲,當真心曠神怡。高山流水亦不過如此,我二人可比一比那子期伯牙了……」
四周是一片黑暗,唯歐陽少恭所在之處若有明光,他背對著百里屠蘇,一邊彈琴,一邊說話,彷彿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歐陽先生?」百里屠蘇從他身後走上前去,卻忍不住驚呼一聲,歐陽少恭滿面皆是黑煞凶氣,見到百里屠蘇吃驚,臉上露出一抹笑意。
「當真可惜啊……沒有看到你覺察真相時那種痛苦絕望。不過許多東西如同釀酒,過上一段時日,會變得更加美味……」
百里屠蘇的頭忽然一陣劇痛,閉上眼睛,再睜開時,面前卻是瑾娘,臨行前的話聲聲震耳——「雖不知何故,但少恭多年來似乎都在尋你。」
畫面微閃,黑龍慳臾的聲音振聾發聵:「小子,若此封印解開,則煞力再無拘束,你將獲得真正強大的力量,但這個**中所有魂魄將在三日後散去。可若封印始終不除……邪力漸漸使人迷失,將成就一個嗜血狂魔,至你死去,那些封存於肉身中的煞氣,會令你屍變為真正的怪物!」
夢中忽然傳來風晴雪的聲音:「蘇蘇,你醒醒!快醒過來!」
百里屠蘇從夢境中跌回現實,猛然睜眼,風晴雪一臉憂色地坐在床邊,夜幕低垂,屋中已亮起燈火。
「頭裡面痛得似是要裂開……」他合上眼,平靜道。
「蘇蘇,你的凶煞之氣又發作了,今天已經有過幾回,可還不是朔月……」風晴雪道。
百里屠蘇睜開眼睛,雙眸慢慢散去赤紅,恢複本色。
「這怎麼辦才好……」風晴雪唇線緊閉,心中似有所思,忽然鼓起了很大的勇氣道,「蘇蘇,跟我一起去我的故鄉!」
百里屠蘇訝異地望著她,不解其意。
風晴雪道:「我所學心法不是能稍微抑制蘇蘇身上的煞氣嗎?那就是我故鄉的法術,是女媧娘娘傳下來的法術。」
「女媧?」百里屠蘇驚訝道。
燈火如豆,映著風晴雪略帶憂傷的側顏:「還記得嗎,以前我跟你講過,太古時候,女媧娘娘將龍淵部族打造出的七把凶劍封印於大地之上?」風晴雪頓了頓,決意對眼前人講出家鄉的秘密,「娘娘擔心天帝伏羲仍然會降罰龍淵,於是帶著她的追隨者與龍淵部族的所有人離開了人界,前往幽暗無垠的地界,在地界主人閻羅大人的幫助下,建起了一座城鎮——便是我的故鄉幽都。」
「晴雪竟是地界之人!」百里屠蘇望著她,曾有的不明之處全部通透了。
「嗯。」風晴雪道,「伏羲雖然知道了,卻也不好怪罪女媧娘娘和閻羅大人,只要求娘娘答應他,永遠都不可以讓幽都人來到地面上。而我娘原本是在人界的,後來陰差陽錯落入幽都,喜歡上了我爹,從此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地界……我和大哥,並不算完完全全的幽都人。」
「地界幽都,斷不是出入自由之地。」百里屠蘇打斷道,「你若帶我前去,是否會因此遭到責罰?」
「是不能隨便帶外人去……」風晴雪眉眼間帶著惆悵,「可眼下最重要的,是讓蘇蘇別再為煞氣那麼痛苦了……在烏蒙靈谷看到女媧娘娘的石像后,我更加覺得蘇蘇這把劍應該就是被娘娘封印的七劍之一,假如真和女媧族相關,或許能夠求見娘娘……」
「還是不必了。」百里屠蘇搖頭道,他給周圍人帶來的災禍已然夠多,他絕不想再為風晴雪帶來麻煩。
風晴雪搖了搖頭:「蘇蘇,聽我一次吧。中皇山有處人界通往幽都的入口,婆婆常年守在那兒,我去同她說說,就算是看在同樣信奉女媧娘娘的分兒上……要是不行,大不了被她罵一頓。我們再想其他辦法就是了,只要不進幽都,就不算壞了規矩……」
百里屠蘇凝著面孔,仍不願答應。
「蘇蘇,當初你為了救活你娘,不遠萬里去海外找仙芝。那時你說過,只要有一點希望,你都願意嘗試和努力。我的心意也是一樣的,哪怕有一點希望可以解除蘇蘇的痛苦,我都願意試一試。如果換了你,也會這樣做的,對不對?」她美麗的雙眼蒙上了一層悲傷之色,「何況,假如就這樣放棄了,那在烏蒙靈谷你說過的話……「
百里屠蘇心下一震。
是的,他說過的。
「我想要走過很多地方,看不同的城鎮村莊,或許還能幫一幫那些遇上困難的人。我希望,有一個人可以和我一起走、一起看……」
可若是他放任煞氣猖狂,也許過不了多久,一年……甚至幾個月,他就會變成失去神志的狂魔……
百里屠蘇牽起了風晴雪的手。
「你同意了?」風晴雪大喜。
百里屠蘇輕輕地點了點頭。
為了你,我願意,試一試。
中皇晴雪
中皇山。
中皇山有法力禁錮,不能施用騰翔之術前行,一行五人進山之時,天色已亮。
這裡終年積雪,偶有枯木,卻不生寸草。寒風刮過,如冰刀拂面,好在五人都身懷修為,一路跋涉,也不覺得辛苦難耐。
「一直往深處走,可以看見一座神廟,那裡就是去幽都的入口了!」風晴雪在最前面帶路,略略偏過頭道。
眾人點了點頭,正欲一鼓作氣,一道勁風卷著雪花撲面而來!
待風雪稍停,山崖上出現一隻巨大的蠱雕。
這怪獸雕嘴、豹身、獨角,還生著巨大的翅膀。不過這隻蠱雕呈現半透明的灰色,不似活物,倒像是靈力會聚而成。
「好大一隻鳥哦!」襄鈴驚道。
「小心!」風晴雪提醒道,「這是阻止外人進入中皇山深處的蠱雕。」
「外人?」方蘭生抓抓頭,「那晴雪同它打聲招呼,能不能放我們過去?」
「我和你們在一起,它不會認的……」風晴雪搖頭道,話音未落,蠱雕左翅扇動,掃落半樹的松枝,暗器一般向他們射來。
「既然如此,難免一搏!」百里屠蘇說著,已朝蠱雕的方向提劍急行,蠱雕鳴叫一聲,雙翅一抖,也朝著眾人衝過來。
百里屠蘇算著距離,縱身一躍,一道劍氣潑開,綿長不絕,正中蠱雕的心口。
蠱雕像是並未遇過這般強攻,身形在空中霎時變得不穩,扭了幾下,連忙振翅把身形立住,卻沒有****,雙翅收合的一瞬,周身忽然又颳起一陣暴風雪來。
幾人眼中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想看清此物要從何處攻來,卻不得已抬袖遮掩,風雪即刻散得乾乾淨淨,再觀前方,蠱雕早已不見蹤影。
「藏到哪裡去了?」方蘭生回身四望。
「已經離開了,蠱雕是靈力聚成的,受了傷就會消失,數天以後還會再出現。」風晴雪道。
「……想必前面便是妹妹所說的神廟了?」紅玉指著不遠處道。
「大膽!」未等風晴雪答話,忽然有人聲從風雪中傳來,聲音蒼老,卻字字有力,循聲望去,前方小廟之前,站著一個傴僂的身影。
風晴雪吐了吐舌頭,帶著眾人奔至神廟前。
廟檐下是一名老婦人,白髮似雪,身形矮小,拄著一根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青龍拐,滿面怒色地盯著風晴雪。
「婆婆……」風晴雪怯聲叫道。
「晴雪,你實在太過妄為!竟將外人帶至中皇山,還傷了守山蠱雕!」
「他、蘇蘇……也不算外人……他們那邊也是信奉女媧娘娘的……婆婆……我只是想求娘娘救人……哪怕見不到她,如果媧皇神殿里的巫祝和靈女可以幫幫我們……」
婆婆並不說話,瞪著圓目嚴厲地看著風晴雪。
「前輩!」百里屠蘇拱手走到婆婆面前,「請勿責怪晴雪,一切皆是因我而起,如若不便,我們即刻下山……」
「蘇蘇。」風晴雪擺了擺手,焦急萬分。
「晴雪,你可記得幽都的規矩?擅自帶生人踏入中皇山,越過蠱雕所守之界,該當何罪?」婆婆聲音冷冷,不再看人,側轉過去,青龍拐往地上一擊。
眾人不曉得風晴雪已然犯戒,面上無不吃驚。
「我、我記得的……要在龍淵石屋中禁閉十年……」風晴雪低頭道。
百里屠蘇聽聞,心中一沉。禁閉十年……她為了幫自己續命,竟不惜犧牲十年的光陰。
「如此一來,你是心有所備,甘願十年間無人問詳了?」婆婆道。
「是!」風晴雪雙膝重重跪入神廟前雪地里,斬釘截鐵道,「婆婆,我心意已決,只要能找到救蘇蘇的法子,即便希望渺茫,被娘娘責罰,我也要拼盡全力!」
百里屠蘇看著風晴雪的側臉,眼中有溫柔的光流過。他一抬手撩起袍角,跪在了風晴雪身邊:「前輩,我願代晴雪承擔一切責罰!」
「哼!」婆婆冷笑一聲,「你既非幽都之人,憑何參管幽都之事?」
百里屠蘇的聲音誠懇恭敬:「但此事因我而起,我斷不能眼看晴雪受罰而不顧。」
風晴雪想要開口說些什麼,話卻突然哽在了喉中,因為跪在她身邊的百里屠蘇毫不猶豫地握起了她的手,牽著不放——他們的手都因為雪山刺骨的溫度而顯得冰涼,卻讓彼此都覺得溫暖如春日陽光。
婆婆看著他們,半晌不發一言,來回踱步,鐵杖打在神廟冰冷的青石地板上噹噹作響。夥伴們也想上來勸說,卻又一時無計可施。
忽然,婆婆抬起頭來,低聲道:「你們進去吧!」
眾人都吃了一驚,婆婆的態度變化之快,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風晴雪驚喜地看向百里屠蘇,百里屠蘇也淡淡點頭,面有喜色。
婆婆挽起了跪著的兩人:「唉……自你們踏入中皇山,女媧娘娘便已感到焚寂之力,特命靈女交代過,放任通行……由此過去,自可看到通路,進入幽都便速速往媧皇神殿拜會娘娘吧……」
「焚寂之力?」百里屠蘇皺眉道,「這把劍當真是被封印住的七把凶劍之一?」
「其中曲折,娘娘自會與你們訴說……」婆婆嘆息一聲,忽然又厲聲道,「晴雪,我看著你長大成人,卻不料你如此膽大妄為,視娘娘定下的規矩如無物。今次不過僥倖避過責罰,理當自省!」
「婆婆,對不起……」
「多謝前輩寬恕!」百里屠蘇深深一揖,自他認識風晴雪以來,便知道她與婆婆親如祖孫,婆婆固然嚴厲,對她卻是關愛多於責備。
眾人按照婆婆的指示從神廟進入幽都。風晴雪走在隊伍的最後面,經過婆婆身邊時,婆婆盯著百里屠蘇的背影,柔聲問道:「你認定的便是這個年輕人?」
風晴雪臉色緋紅,不知如何回答。
「但願你的心意皆是值得,到頭來不會付諸流水。」
「婆婆,我……」風晴雪想要解釋什麼,婆婆卻周身藍光一閃,消失在她面前。
值得嗎?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但是為了屠蘇……她什麼都願意做。
抬起頭來,百里屠蘇正在望著她……而故鄉,就在眼前。
幽都乃是一座地下城池,規模之大,遠超幾人的想象。
這座不見天日的地城分東西兩側,各自居住著女媧部族和龍淵部族,兩族人看上去著裝和氣質都有不同,也很少往來。
整個幽都的中心,便是媧皇神殿,女媧大神清修之地。
這裡,天地間皆是藍色靈光輝映,盤卷纏繞。眾人走上主壇,極目所視,空曠幽謐,遠遠有幽火勾出一座大殿的輪廓,迎風搖閃,似通人性。天際一條墨藍流淌,發出水一般的波光,自西向東,緩緩而游。
「天上那些亮亮的是什麼呀?」襄鈴問道。
「那是忘川,是死者的魂魄會聚而成的一條河。」風晴雪解釋道。
「魂魄?看起來好漂亮哦!」襄鈴似是被迷住了,抬頭忽閃著大眼睛。
「難怪在江都的時候,你說家鄉有大河從天上經過,草木生光……」方蘭生訕訕道,「起初我還笑你,如今看來,我果然是井底之蛙,妄說荒謬……」
風晴雪搖搖頭,表示並不介懷,又嘆息道:「其實……幽都早已沒有帶著瑩瑩光亮的草和樹,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現在的幽都,瘴氣越來越重,草木變得非常少。」
「瘴氣?」紅玉看著風晴雪問道。
「地界根本不適合人生存,是女媧娘娘以自身強大的靈力改變了這兒,令我們能夠代代相傳下去。」風晴雪嘆道,「可是這幾百年來,娘娘的力量卻漸漸衰弱……」
「衰弱?」襄鈴道,「神也會變弱?」
風晴雪點點頭:「我也不知道這裡面的原因……不過我們只是短暫停留,瘴毒對大家沒什麼影響的。」
「晴雪曾說自己天生不太畏毒,當是因此?」百里屠蘇問道。
「自從瘴氣加重,幽都人一出生,身體里就會帶著瘴毒,反而不太怕其他的毒了。」風晴雪道,「但是大家不用擔心,如果不是很長時間在一起,不會染給你們的。」
「晴雪你說哪兒的話,我們肯定沒擔心這個。」方蘭生道,「只是覺得……這兒的人過得很辛苦……」
風晴雪笑笑:「不說這些,我們先去神殿拜見女媧娘娘。」
媧皇神殿四周勾著一圈不熄之火,須踏殿前一百零八級石階方可進殿,那些巨大的石階雖經千年磨礪,仍尋不出一條縫隙來。
眾人齊齊帶風而上,惹得幽火微微作響。
入了巨大石門,廣闊的神殿內站有一人,梳著高髻,垂首俯視而立,呼吸間亦引得群火呼扯。她眉目清明,面上不喜不憂,以年紀而判,似是女媧殿前的靈女。
百里屠蘇走到其面前,剛欲行禮,她竟先開口道:「太子長琴?想不到再度相逢,竟會是如此局面……」
聽到這個名字,百里屠蘇不禁啞然。其餘人並未聽過關於他在榣山的遭遇,對於靈女的稱呼也感到十分奇怪。
「你只得太子長琴的一半魂魄,看來並不復記憶。」靈女緩緩道,「吾便是女媧。」
眾人又疑又驚,不想這般靈女樣貌的女子便是媧皇。
「不必驚疑,」女媧看出他們的心思,「天道運轉,神力亦有衰竭,吾之神體沉睡,精神依憑於靈女,與爾等相會。」
「拜見女媧娘娘!」眾人不再懷疑,齊齊行禮。
「晴雪擅自帶人進入中皇山,望娘娘恕罪……」風晴雪道。
「此事並不怪你,實乃冥冥之中自有所定,焚寂與女媧一族,以及太子長琴,皆有千絲萬縷之聯繫……」女媧道,「想必爾等心中亦是疑慮重重,不然又何以前來幽都。」
百里屠蘇恭敬地道出來意:「女媧大神,在下乃是烏蒙靈谷大巫祝之子,族中相傳世代為女媧大神鎮守該處,數年前不幸遭滅族之災,在下亦是失去了那段記憶……如今冒昧至此,懇請大神指點煞氣化解之法,更願聞焚寂是否昔日被封印的龍淵七凶劍之一……」
「此事還要從太古時代說起……」女媧嘆息一聲,徐徐講起這樁往事。
「太古時代,眾神居於人間洪涯境。火神祝融取榣山之木製琴,共成三把,名皇來、鸞來、鳳來。祝融對這三把琴愛惜不已,尤以鳳來為甚,時時彈奏。鳳來沾染神性,久而化靈,能說人語。祝融尋吾,讓吾使用牽引命魂之術,使鳳來之靈成為完整生命……鳳來便這樣化為人身,祝融給他取名太子長琴,以父子情誼相待。」
女媧看向百里屠蘇:「看你並不驚訝,後面的事,想必你已知曉幾分。」
百里屠蘇點點頭,女媧對眾人繼續講道:「太子長琴溫和沉靜,喜愛去榣山曠野奏樂怡情。於此結識了一隻榣山水湄邊的水虺慳臾,成為至交。之後過去數百年,天皇伏羲不滿人間種種,率眾離開人界,登天而去,並將其追隨者渡為仙身,太子長琴亦然。眾神仙忙於建造天宮,三百日後諸事抵定,太子長琴往下界榣山,方才憶起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人間三百年匆匆而逝,榣山已無慳臾蹤跡,無緣相見。
「時光飛逝,數千年後,一條黑龍於人界南方戲水,引來民怨。伏羲派遣仙將前去懲戒,卻被黑龍打傷。黑龍心知天庭不會就此罷休,便逃入不周山中,請求鐘鼓庇護。火神祝融、水神共工與太子長琴前往不周山捉拿黑龍,未曾料到此孽龍竟是昔日水虺慳臾。更有意外之事,卻是三神仙此行陰差陽錯引發不周山天柱傾塌、天地幾近覆滅之災。
「眾神曠日持久奔走辛勞,災劫終平。慳臾被女神赤水女子獻收為坐騎,再無自由。共工、祝融往渤海之東深淵歸墟思過千年,太子長琴被貶為凡人,永去仙籍,落凡后寡親緣情緣,輪迴往生,皆為孤獨之命……」
這一段故事,講得眾人欷歔不已,可令他們不安的是,女媧大神竟對著百里屠蘇稱「太子長琴」……那豈不是說,他便是那輪迴往生的孤獨之人嗎?而那「只得長琴一半魂魄」又是何意?
女媧沉默片刻,看著百里屠蘇,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太子長琴的故事,到這裡並沒有結束。只是此後因緣糾葛,又牽出了更多冤孽……大巫祝之子,你體內煞氣不滅不息,全因凶劍焚寂之劍靈在你體內。」
「劍靈?」襄鈴驚道,「像紅玉姐姐那樣嗎?」
「焚寂劍靈便是太子長琴。」女媧道,「所謂『劍靈』,並非無中生有之物,雖為魂魄化形,但也曾是生靈。無論仙、妖、人、獸,若是被鑄劍工匠強行引出生魂鑄入劍中,便成劍靈。只是這般以魂魄鑄劍,卻往往無法收齊三魂七魄,必須有所取捨……而魂魄分離的過程是凡人不可想象之痛苦……昔日龍淵部族有一名超凡的鑄劍師,名叫角離,他曾於榣山水畔偶得一位仙人之魂魄……那便是太子長琴。太子長琴受天界懲罰,原身『鳳來琴』被毀,貶往地府輪迴。投胎途中,他的魂魄於榣山眷戀不去,卻被角離捕捉,角離遂取其命魂、四魄鑄造出一把絕世的凶煞之劍——焚寂之劍。」
百里屠蘇心下一沉,焚寂……太子長琴……一個又一個的謎團,似乎都會聚到了一起。
「而當年烏蒙靈谷遭劫之時,想必是有人動用了安邑古法『血塗之陣』,將原本焚寂內太子長琴的魂魄移到了你身體之中……」
「娘娘說的……血塗之陣又是什麼?」風晴雪憂心問道。
「天上地下,吾僅知一法,能夠將龍淵凶劍內的魂魄引出,便是血塗之陣。」女媧嘆道,「在龍淵部族誕生的久遠以前,曾經有過一處名為安邑的地方,首領蚩尤悍勇無匹,他的胞弟襄垣更是古往今來天下無雙的大鑄劍師……襄垣創出魂魄煉製之術,集血塗之陣和名為『鑄魂石』的邪物,將生魂引而存之。靈魂之力深不可測,襄垣最後以身殉爐,用自己三魂七魄成就了世上第一柄『劍』,亦是唯一一柄由凡人所造卻能傷及神體的可怕兵器……他,即為始祖劍之劍靈……伏羲為捍衛神明地位,絕不允許此器存於天地,一夕之間屠盡安邑……然而,襄垣的血脈並未盡斷,伺機向神復仇……」
「襄垣的血脈難道就是龍淵部族?」風晴雪想起小時候零散聽到的故事,恍然道。
「不錯。」女媧點頭,「龍淵部族集全族之力,鑄成木、火、水、金、土、陰、陽七把凶劍,威力雖不可與始祖劍匹敵,卻也不容小覷。伏羲為此驚怒,吾實不忍人界再起血雨腥風,便將龍淵之人帶來地界,並將七劍封印……」
「大神為什麼不將七劍也帶來幽都?」方蘭生忍不住插嘴問道。
「地界濁氣過重,對凶劍毫無抑制之功。而人間的封印亦會經時消磨,焚寂的封印之力便是最先衰竭,吾預知此事,即遣媧皇神殿十巫之一的巫咸前往烏蒙靈谷,誰料他竟一去不返……」
女媧提起大哥,風晴雪不禁心頭一緊。
「吾與伏羲有所約定,幽都人不可進入人界,但烏蒙靈谷遲遲沒有消息,吾不得已接連兩次遣人去打探,僅僅得知烏蒙靈谷一夕覆滅,焚寂失蹤,巫咸不見蹤影。今次讓風晴雪前去尋找兄長,亦是順其自然,看是否能夠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如今看來,昔日定是有人以烏蒙靈谷上百族人的靈血與魂魄,配合天時施展血塗之陣,將焚寂劍靈引出……最終又被封印在了你的體內……」女媧指著百里屠蘇道。
「屠我族人,毀我家園,如此移魂又有何意?」百里屠蘇強忍住內心的恨與悲,咬牙道。
女媧搖了搖頭:「烏蒙靈谷之事,吾也懷有許多疑竇,到底何人覬覦凶劍力量?而若要奪焚寂之劍,又何須動用血塗之陣、離魂之術,這般大費周章?此間過往,若你想探查明白,可往幽都之東忘川蒿里一探,或許能夠尋得你想要的答案……」
忘川……蒿里?
百里屠蘇不明其意,以探尋的目光看向風晴雪。
風晴雪也有一些迷茫,忘川蒿里乃是魂魄轉生前流連徘徊之地,難道……女媧娘娘希望他們找到經歷過烏蒙靈谷當年往事的遊魂問個究竟?
女媧幽然警示道:「由心中念想,或許便會在那個地方見到你所牽挂,只是那些魂魄在無窮無盡的時光中,晝夜幻夢,耽於往昔,無法辨清爾等的聲音與形貌……」
百里屠蘇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女媧娘娘,那有什麼法子能解開屠蘇哥哥身上的封印呢?」方才的各種上古舊事、恩怨糾葛,襄鈴聽得迷糊,她心心念念,只是擔憂百里屠蘇的煞氣之苦,故而脫口問道。
那附著女媧精神的靈女目露悲憫,看向百里屠蘇:「封印之所以霸道,乃是借用了血塗之陣的力量,但也並非極致難為,只需尋天下清氣所鍾之地,方能施術解封。然而……解封之後便將散魂,無法輪迴往生,只能化作『荒魂』。」
「荒魂?魂魄就會散了,再也沒有了?」風晴雪想起歐陽少恭的話,面有哀色。
「仍有一法,」女媧緩緩道,眾人皆感到一線生機,無不側耳傾聽,「便是『渡魂之術』。三魂七魄亦有清濁冷暖,如身體髮膚乃是天生,其性並不可改。荒魂消散之前,尋到同其相似的生靈魂魄,強行與之融合,便有可能將對方身體與靈魂據為己有,即是取而代之,對方的記憶將不復存在。此法跳脫輪迴,荒魂以侵佔他人**得以延年,直到魂魄之力耗盡,便再也無法渡魂……」
「這與殺人奪命有何兩樣?」百里屠蘇問道。
「並無二致。」女媧道,「況且,即便尋到相合魂魄,取代之術亦是兇險萬分,須以極強之精神壓制對方,否則,荒魂和生魂只能落得玉石俱焚……」
「生死由命,又何必為了活下去做出這等事情……」百里屠蘇斷然搖頭。
並非他看破生死,只是要以這樣的方式活下去,違背了他為人之道,豈不比死了更痛苦?
「唉,你心存善念,原不該遭此磨難。」女媧道,「血塗之陣乃大鑄劍師襄垣一手所創,後世之人承襲間亦難以知曉其中全部隱秘,或許另有蹊徑……」
「是說可以直接去問問那個襄垣有沒有辦法?可他早變成劍靈了,哪裡能找得到啊?」方蘭生沮喪道。
「伏羲屠戮安邑之後,將始祖劍封於雲頂天宮,未嘗不是覬覦其中邪力。然劍靈襄垣從未在他眼前出現……」女媧憶道,「倘若真如雨神商羊預言,襄垣再度現世,便在這數十載間……」
「真的嗎?!」風晴雪問道。
「希望雖渺,卻不失為一個轉機……」女媧聲音空靈縹緲,卻飽含慈悲,「每一柄古劍雖只得一個劍靈,鑄造時卻吸納千萬魂魄。有生靈自願以魂殉劍,生生世世與劍為伴,更多的則是苦苦掙扎,難逃噩運……若得襄垣指點,能夠讓這些魂魄從劍內渡出而不化作荒魂,至少還可再去輪迴轉生……」
女媧化身的靈女向前走了幾步,將手點在百里屠蘇額間:「所以,太子長琴,你一定要活下去,不可放棄希望……」話音未落,祥光如雨,一股強大的靈力從女媧的指尖匯入百里屠蘇眉心,籠住其身軀后漸散。
「這是……」這道靈力所散發的氣息十分熟悉,就像是每次風晴雪為他治療煞氣時,那樣的溫暖柔和之力。百里屠蘇低頭看著自己,只覺得內心平和舒緩,那些翻騰的煞氣,像是被安撫了的猛獸,乖乖地蟄伏安睡下來。
「這是女媧一族法術之力,能助你抑制體內凶煞,但於朔月時效力將會大減,全因此力與月相相合,朔月時最為薄弱,你便會有所感,覺得殺心難抑……」
「多謝!」百里屠蘇言謝道。
朋友們也感到心裡好受了些,雖然襄垣能否醒轉仍是未知之數,但此刻至少不用看到百里屠蘇日日飽受痛苦煎熬。
女媧搖了搖頭,面色嚴整:「吾尚有一事要託付爾等……」
「請大神吩咐。」幾人應道。
「血塗之陣重現人間,那麼鑄魂石也必定相生……」女媧嚴肅道,「此種邪石可吸納生靈魂魄,由此彙集巨大力量,爾等可曾親見?」
「莫不是玉橫?」紅玉道。
「安邑與龍淵的鑄魂石雖為數不少,卻多被封於媧皇神殿之中,只有少數流失在外,稱法未必如昔……」女媧道,「鑄魂石乃是白色玉石貌,其上有滲血之紋……」
「果然是玉橫!」方蘭生道。
「無論稱其何名,此物皆為禍害。石中可存萬千魂魄,若有人催動魂石之力作為己用,那些魂魄便會消失殆盡……」
眾人聽罷,無不想起已化做焦冥的方家二姐,方蘭生更是垂目不語,哀怒焦心。
「缺少鑄魂石,斷無可能引發血塗之陣,因而此物定與當年烏蒙靈谷慘禍有牽連。」女媧推測道。
「歐陽少恭曾說,他認識我娘,難道……」百里屠蘇一時思緒翻騰,卻無據證實。
「吾絕不可再次違背與伏羲的約定,令幽都之人前往人界……否則必將牽連無數……望諸位能夠代吾尋獲此石,將其帶來媧皇神殿封存。」女媧道。
「玉橫造成的慘禍,我們都親眼所見、親身經歷,更何況玉橫在仇敵之手,我必要其血債血償……」百里屠蘇說道。
「我也一定要為二姐和琴川的父老報仇!」方蘭生恨恨地跟著道。
「為大義奔走之舉,福澤大地蒼生,吾便託付於諸位……」女媧轉向百里屠蘇和方蘭生,叮囑道,「此行你二人或許會有所獲,然逝者已不可追,執著易入魔障,心中須留得一線清明,大喜大悲之時,莫要失了方寸。」
「謹遵娘娘教誨!」二人齊道。
「忘川蒿里本是無所在的虛幻之地,一日之中唯有特定時辰方可進入,兩個時辰后,吾將於媧皇神殿東南,替爾等打開前往那裡的通途……」女媧轉過身,朝著殿內行去,「切記,那處並非幽都所轄,自當小心。」
眾人拜別女媧娘娘,正欲拾級而下,卻聽到背後傳來一個聲音:「先別急著走!」
幾人回身一看,竟是一名巫祝打扮的女子。女子用面具遮住顏面,只留眼中兩點寒光,看不出憂喜。長袍垂地,衣棱肩角皆是七彩亮羽,手執一根暗紅木色法杖,此刻正居高用法杖指著眾人,頗有威嚴。
風晴雪見了來人,並不畏懼,而是熱情地迎上去:「原來是巫姑姐姐。」
巫姑卻言辭冷淡,並不像故人相見的熟稔,「娘娘雖託付你們尋找鑄魂石,但血塗之陣豈是常人可以駕馭?對方定然極不易與……此行兇險重重,風晴雪,就憑你與這幾人,當真能夠完成使命?」
「你是誰啊?怎麼一上來就這樣不客氣……」方蘭生有點不快。
「巫姑姐姐是媧皇神殿十巫之一,是大哥的好友。」風晴雪一邊解釋著,一邊走到巫姑身旁,「巫姑姐姐,你別擔心,凶不兇險我不怕的。鑄魂石是那麼重要的東西,我們一定盡全力把它帶來媧皇神殿。」
「哼,這並非懼怕與否,若難當此任,註定徒勞無功,依我看,倒不如早早罷手。」巫姑說起話來仍然不依不饒。
「討厭,幹嗎一開始就瞧不起人。」襄鈴看她這般無禮,也忍不住鬧起小脾氣來。
風晴雪朝巫姑笑笑,繼續道:「我知道自己的法術修鍊得還不夠好,不過蘇蘇他們都是很厲害的人,大家一起,再有什麼困難,也會想辦法克服的。」
「口說無憑,若真有決心,便向我證明你們的能耐,如何?」
「巫姑姐姐……」風晴雪還想說些什麼,但巫姑冷冷地打斷了她。
「不必多言,手下見真章!」巫姑退後一步,法杖一指,「若連我這關都過不了,談什麼擔負尋回鑄魂石之責!」
方蘭生已要出手,卻被百里屠蘇攔住:「便由我一試,得罪。」
兩人面對而立,勢同水火,巫姑的法杖上開始聚起藍色光暈,周遭的女媧族神力源源不斷被吸在法杖頂端,逐漸聚出一隻光球來,球內柔波激蕩,頃刻即爆。
百里屠蘇緩緩舉劍,嚴陣以待。
巫姑進招,藍色光球頂近,激得周圍空氣噼啪爆響,終於對上百里屠蘇的劍尖,爆裂之勢一觸即發!百里屠蘇卻手腕一轉,以己之鈍,攻敵之鋒,劍芒噴射而出,與藍光僵持,再一瞬,便將藍光吞盡,一式「玄天熾炎」發揮得淋漓盡致。
巫姑目露驚色,面具下目光流轉,像是在重新打量眾人,不發一言……
「這樣算過關了吧?」方蘭生道,「要是還不放心,我……」
風晴雪朝著方蘭生揮揮手,意是作罷,又跑到巫姑身旁,「巫姑姐姐,幽都的人不能隨便去人界,鑄魂石的事情女媧娘娘也很擔憂……我們……一定會小心謹慎的。」
巫姑仍是不語,忽而法杖又聚藍靈,輕輕點於風晴雪額間。眾人大驚,卻聽她開口道:「此間法力助你靈力增長之用,我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
風晴雪閉上眼睛,感受靈力在體間遊走,「謝謝巫姑姐姐。」
巫姑傳了靈力,便收回法杖,「晴雪,此去兇險,一定要多加保重。」
說罷也不告別,徑直轉身朝神殿走去,未進幾級台階,卻又停住腳步,「之前去人界,未曾尋到你的兄長?」
風晴雪低頭,眉間淡淡一擰,小聲回道:「還……沒有大哥的消息。」
「也罷……他這麼多年杳無音信……想必尋人也並非易事,不必急於一時。」說著,便當真去了,不再回頭。
「這個姐姐靈力好強!不過人卻兇巴巴的……」襄鈴望著巫姑背影道。
「她並無惡意,只是希望我們能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尤其是晴雪妹妹。」紅玉道。
「巫姑姐姐和大哥同為十巫,是要好的朋友。大哥失蹤以後,巫姑姐姐一直很難過……」風晴雪面上添了幾分憂色,「我不敢告訴她關於尹大哥的事情,萬一……總之先別讓她再操心了……」
提起尹千觴,眾人的心情都變得複雜起來。
與此同時,巫姑已進了媧皇大殿,站於高台下方,向女媧行禮。
「巫姑,你前去試探風晴雪等人?」女媧問道。
「巫姑擅自作決,請娘娘責罰。」巫姑低首道。
「你與巫咸乃是至交好友,如今他下落不明,你自然更加不願他的親人涉足險地,也是人之常情。」女媧道,「吾亦是不得已而為之,全因此事除去他們,再無人可託付,然焚寂之劍同在,你無須太過擔憂,吾反倒牽挂大巫祝之子體中封印一事……」
「娘娘,我正有不明。」巫姑疑道,「此人體內凶煞流轉不息,一試之下,邪力驚人,如此任其離去,倘若日後墮入魔道、禍亂人間……」
「他所遭遇種種,皆由吾封劍而起,亦是無辜。」女媧道,「你憂心之禍,雖並非全無可能,但若因此將其禁錮,有違天道,吾曾有片刻猶豫,也終是放下……」女媧望著巫姑的一雙靈眸,「若留心觀其眼中神色,便知他並不是一個會軟弱低頭、於命運中隨波逐流之人,無論前路凶吉,他對所言所行了如明鏡,不致迷失。」
巫姑聽了這話,點了點頭,但目中仍有憂慮之色。
女媧又道:「伏羲早已覬覦凶劍之力,只因礙於吾而不便強奪。千萬年來,魔域為他心腹大患,天界一直在找尋能夠穩妥進入魔域的方法,欲集力率眾仙攻入其中,殺死已經成魔的蚩尤……神魔之戰,必將引發三界****,民不聊生……吾之神力漸衰,與伏羲失去制衡不過遲早之事,在那一刻來臨前,吾只能做到令他不至獲得更多的力量。」
「娘娘向來仁慈……作此抉擇,心中痛苦我亦能體會……」
「仁慈……」女媧輕笑,竟有自嘲之色,「為救他人,犧牲自己子民,令他們永不見陽光,世世代代活在無垠的幽暗之中。為封印凶劍,牽連大巫祝之子至此,令他命數錯亂,遭遇坎坷,不得寧日。如此……也叫仁慈?」
「娘娘……」
「都道仙神無情,或許……吾才是最無情的那一個。神,已經活得太久,久到遺失了許多東西……神力衰竭,不獨於吾,誰又能說不是天意?神隱的時代,即將來臨了吧……」
巫姑看著女媧暗自傷懷,卻不知如何勸解,終未發一言,站於台下,心中百轉千回……
時間還早,同伴們各自分散休憩。
方蘭生想起過往幾天發生之事,心裡紛亂不已,一個人漫無目的地亂走,直到一處僻靜的角落,才停下了腳步。他靠著地下都市中嶙峋的堅石,遠望天際的忘川,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從身後傳來,一扭頭,卻是百里屠蘇。
「是你啊,木頭臉。」
百里屠蘇不答,走到他身邊,靠在那石壁邊看著遠處忘川。
二人皆有心事,靜默許久,方蘭生忽然面浮悵色,道:「我想要跟你道歉。」
「為何?」百里屠蘇並不看他,淡淡地問。
「以前總覺得你這個人太悶,跟你亂講了些不知所云的東西,還總和你對著干。現在想想,自己都覺得可笑。事情真到了身上,誰能那樣瀟洒?看不破就是看不破,那些……都只是空話罷了……說你這不懂那不懂,其實,不懂的是我才對……我真是沒用……」
百里屠蘇搖了搖頭,表示並不贊同。
方蘭生繼續道:「自從在青玉壇見到二姐那副模樣,我就一直告誡自己要冷靜,但有時卻控制不住,心裡充滿了憤怒……現在,連是不是憤怒也已經說不清了,心裏面只餘下一片空空蕩蕩。我憎恨少恭,但一樣恨我自己……二姐還在時,總不聽她的話,她什麼都替我打理好,而我竟然從來沒有為她做過一件像樣的事,等到失去的時候……」方蘭生長嘆一口氣,「甚至沒能說上最後一句話……」
百里屠蘇思忖片刻,輕輕開口道:「我也一樣……小時候,十分討厭村子里的人,討厭我娘,因為在他們眼中,我僅是大巫祝之子,總有一日將繼承我娘的衣缽。如今想來,眾人關懷皆發自內心……被娘和巫衛督促學習法術時,我甚至想過如果這些人從我眼前消失就好了……」百里屠蘇無奈自嘲,「之後,所有人真的不在了,才明白自己是多麼愚蠢。這些事情,永遠都不可能釋懷……然終日自責亦於事無補,不如痛定思痛,想清楚今後怎樣去做。」
「你說得對……」方蘭生握拳道,「一定要去找少恭報仇!」
二人身後不遠處,站著怯生生的襄鈴,似是在聽他們講話,卻又不好意思去打斷……百里屠蘇扭頭看到她,輕輕頷首,她卻依然不動,百里屠蘇只好走上前去。
襄鈴揪著自己的辮梢,神色憂慮不安:「屠蘇哥哥,襄鈴擔心你,也擔心蘭生……」
百里屠蘇轉頭看著依然靠在石壁上的方蘭生,道:「你過去看看他,他應能開懷一些。」
「真的嗎?」襄鈴疑道,「我真的可以幫到蘭生?」
百里屠蘇點點頭:「去吧。」
「嗯。」襄鈴好像開心了點,小跑著朝方蘭生奔去……
幽都雖終年如夜,民生百態與人界卻也有相似之處。百里屠蘇知道離開之後,不免是一番接連戮戰,看到此情此景,卻心思平靜,憶起年少之時。
南疆烏蒙靈谷,也是這樣一個在女媧庇佑下遺世獨立的方寸天地。
只是踏步直行間,人便長大。
前面有些攤販,如人間小城的集市,百里屠蘇在一個泥人攤前駐步,攤前鋪面上,擺著各式的泥人,三四寸長,啼笑皆具,無不栩栩如生。
「這位小哥看著面生得很,莫不是從地面上來的客人?」攤主是幽都的年輕女子,正在攤車一塊四方的面板上揉著軟泥,十指靈動如飛,說話間便捏出個人形的輪廓來,她看百里屠蘇並不答話,便又說道:「這可稀奇了,幽都數年都無外客,既從人界過來,一定得瞧瞧我們這兒的泥人,別處可見不到……」
百里屠蘇走近,拿起一尊泥人,是個身著布裝、雙手掐辮的女孩,正含羞而笑。
「這些泥人是陳設之用?」百里屠蘇問道。
「買回去擺在屋中自是好看,不過幽都的泥人,最最重要的是另外一個用處……」
「靜虹姐姐……」風晴雪不知何時已走了過來,順手拉了拉靜虹,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百里屠蘇見靜虹神色異樣,不禁有些疑惑,風晴雪連忙把手放好,微微一笑,似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蘇蘇。」
「原來小哥是跟著晴雪來幽都的。」靜虹恍然。
「算,算是吧……」風晴雪答道,「我才剛從人界回來。我們不買泥人的,改天再來找靜虹姐姐玩吧。」說著便要帶百里屠蘇離開。
靜虹見她神色匆匆,先是一愣,接著眼睛一轉,似是猜到了七八分,「哦!我明白了!」她看著風晴雪調笑道。
「明白什麼?」百里屠蘇愣道。
「晴雪你這是害羞了,這可難得一見。」
此話一出,風晴雪立刻臉紅:「誰、誰害羞了……」
「嘻嘻,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若喜歡,我這就捏個頂漂亮的,讓這小哥買給你就是……」
「別亂說……」
「這是何故?」百里屠蘇越看越摸不著頭腦。
「沒什麼,蘇蘇我們走吧,我帶你去看幽都其他地方!」
說著便要離開,卻不防靜虹在背後大聲道:「哎,別忙著走呀,晴雪不讓我講,我偏講!」
百里屠蘇回過頭來,但見靜虹滿面調笑:「聽說人界沒這風俗,但在我們幽都,男孩子若是親手捏一個或者買一個泥人送給女孩子,便是求親之意,反之亦然……」
「靜虹姐姐,你……」風晴雪尷尬無比。
「心裡喜歡他,扭扭捏捏可不像我們幽都女子。」靜虹越說越起勁,「姐姐這不幫你一把嗎?」
百里屠蘇看看泥人,又看看風晴雪,面上已有薄紅。
風晴雪慌忙擺手道:「蘇蘇,我以前……送你的那個並不是……並不是……」
風晴雪說不出口,靜虹把話接了過來:「什麼?送都送過了?那你還害羞什麼?」
二人無言,目光卻一觸即離。
「跟我來。」百里屠蘇忽然轉身。
「啊?」
「跟我過來……」百里屠蘇不回頭地道,風晴雪便默默跟了上去。
「兩個人就該把話說開了,這是喜事啊!」靜虹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哪天成親,晴雪你可得記得我幫的大忙,多和我講些人界的新奇事兒吧……」
百里屠蘇走在前面,風晴雪一會兒就追了上來,並肩而行,卻無一語。繞過市集,百里屠蘇也不知再走要通向何處,恰有一空亭,便上前去,站於亭中。
二人依舊相顧無言,恰有飄浮的女媧靈力在亭中閃過,淡藍微光照亮百里屠蘇的臉,卻是面色微紅。
百里屠蘇聽見自己的心跳,像是如臨大敵般怦怦作響。
「蘇蘇……」風晴雪打破了沉默,「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我……」百里屠蘇好不容易說出一字,卻接不下去。
「你不說,那我先講了……」風晴雪避過百里屠蘇的眼神道,「別在意安陸的泥人,並不是……不是那個意思……雖然我對你……可那個時候我覺得……我們不會在一起的……」
「為何?」百里屠蘇追問。
風晴雪搖搖頭:「有很多原因……像是還不明白,到底怎樣才算喜歡一個人?只是看見他覺得開心,那和對朋友又有什麼不一樣?不過現在,我已經明白了……」風晴雪鼓起勇氣看著百里屠蘇的眼睛,「還有,從小我就想著,長大了要去媧皇神殿做靈女……」
「靈女?」
「對,侍奉女媧娘娘的靈女,娘娘會賜予她們比其他人長久許多的壽命,而她們要心無旁騖,不可以離開媧皇神殿……」
「那豈非十分孤獨?」百里屠蘇道。
「心懷信仰,即使孤獨,一定也能忍耐吧。」風晴雪道,「有了這個打算,我一直覺得,自己終究要走上和別人不同的路,當朋友親人漸漸老去、離世、化作塵土的時候,或許我還活著……或許,當他們年紀大把了,早已經把我忘記……想到這些,心裡還是會忍不住難過,好像唯有自己一個人被留了下來……大哥說,靈女永遠都只是別人命里的過客。」風晴雪頓了頓,「那時我只希望蘇蘇不要把我忘了,偶爾看見我送你的泥人,想起風晴雪這個人,我就心滿意足了……」
「怎麼可能忘記?一輩子都忘不掉。」百里屠蘇說著,眼中卻起了躊躇,「我……不知道晴雪竟有這般志向,烏蒙靈谷之事……是我唐突了……」
「蘇蘇……」風晴雪低著頭,忽而又仰起來,正視著百里屠蘇,目光堅定得似是無論身邊發生何事,都不會避讓,「我不會再去做靈女了。」見百里屠蘇面露驚色,她繼續道,「因為我想陪著你,陪你走過很多地方,看不同的城鎮村莊,幫一幫那些遇上困難的人,一起走、一起看……我願意做你說過的那樣一個人……」
百里屠蘇聽了,雙唇自然張開一隙,呼吸略微急促:「這樣,你心中不會留有遺憾嗎?」
「有什麼遺憾不遺憾的。大哥說過,世上本沒有那麼多兩全的事情,要打定主意選了一邊,就別再貪心另一邊,不要回頭,也不用後悔。」風晴雪道,「我和大哥能進媧皇神殿侍奉女媧娘娘,是爹爹生前的心愿,現在雖然讓他失望,可我不會後悔……蘇蘇同其他事情……我想把蘇蘇放在最前面……」說著,風晴雪面上忽生憂色,「女媧娘娘說,不能解開你身上的封印,我聽了,心中空空的,幸好還有一個大鑄劍師襄垣……我不怕孤單,不怕媧皇神殿里千百年的時光,但我很怕很怕……如果我這樣走進神殿,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女媧靈光再次閃過亭內,忽亮之間,但見百里屠蘇雙目澈如清泉,邁出一步,將風晴雪抱在了懷中……
雖無言語,那緊擁的力道卻已經說明了一切。
風晴雪一時驚訝得睜大了眼睛,雙頰染上紅暈,靜了一會兒后,她閉上眼輕聲說:「我會一直陪著你。去哪裡都好,到多遠的地方也無所謂,天涯海角都可以陪你……直到那個襄垣醒過來,我們就去找讓你不會化作荒魂的辦法……蘇蘇一定不會有事的。很久很久以後,等我們老得再也走不動的時候,就在桃花谷住下,每天看日出日落,等待著一起去輪迴井投胎,說不定下輩子還能遇見呢。不管怎樣……都不要分開……」
「好。」百里屠蘇低聲道。說罷,兩人皆輕輕閉上眼睛。
許久過後,百里屠蘇睜眼,「晴雪,我也有東西要送給你……」
風晴雪從他懷中仰起頭,「是什麼?」
百里屠蘇取出一物,風晴雪接了過來,竟是一個泥人,細辨之下,正是風晴雪的笑顏。
「啊,這是……」風晴雪臉紅道。
「我自己捏了一個……想作為上次的答禮……捏的不好,一直猶豫要不要給你……」
風晴雪靦腆一笑,泥人身上還帶著百里屠蘇的體溫,「怎麼會不好看呢?我喜歡,很喜歡……」
「這個泥人……」百里屠蘇臉紅道,「是幽都這兒的意思。如果可以,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分開,我會努力活下去,希望能成為一輩子保護你的人!」
「……我答應你,蘇蘇。」風晴雪靜了片刻,輕聲說道。
忘川蒿里
地下的世界,是漆黑的永夜。天際浮動的光帶,銀河一般淌著晶瑩的魂魄,即是忘川。
忘川之畔盛開著妖異如火焰的彼岸花,傳說中能夠接引亡者之魂。
此時,百里屠蘇等人正身處一片空曠的沼澤,沼澤里生長著半人高的蒿草,地面像是積著瑩亮的水,踏上去便出現層層暈開的漣漪。一些螢火蟲般的光點在蒿草間飛舞,也許是不甘隨著忘川離去的魂魄碎片。
那種空茫和疏遠,讓人沉靜卻憂傷。
「這兒……就是蒿里嗎?有種非常寧謐,和別處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大神說過,『由心中念想,或許便會在那個地方見到你所牽挂』,那我們……究竟能見到什麼……」
眾人混沌間隨意地漫步,不知到底要尋找什麼。
風晴雪向遠處望去,突然露出驚疑的表情:「蘇蘇你看,那邊……有個人,好像是、好像是……」
蒿草間有個熟悉的背影,南疆服飾,端莊秀麗。
「娘……」百里屠蘇愣了一下,然後一邊快步跑過去,一邊喊道,「娘!」
眾人也醒過神來,跟著追過去,離近了分辨出那果然是曾經在大家面前化為焦冥的韓休寧,可韓休寧背對百里屠蘇,並沒有因為聽見喊聲而轉過來,就如當時的焦冥變幻的樣子一般。
百里屠蘇站在韓休寧背後,伸出手想要碰觸,可又不敢真的去碰。
「真的、真的是你?娘……會不會……又是空歡喜一場……」
韓休寧仍然沒有轉身,卻能聽到她溫柔中含著威嚴的疑問:「誰……是誰?」
百里屠蘇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眼中濕潤,輕聲應道:「是我……是雲溪!」
「我……彷彿聽見……有人在叫『娘』……你是誰?也同自己的母親分開了嗎?」
百里屠蘇的面上曾有的驚喜又化成了哀傷,娘聽不到他的聲音,更認不出他。
紅玉輕聲說道:「蒿草中魂魄不計其數,巫祝大人……或許是因百里公子的念想才會出現在我們眼前……然而……晝夜幻夢、耽於往昔……無法聽清別人的聲音,也無法辨清別人的形貌……只是沉湎於自己的思念之中……」
這一次的韓休寧,不再是焦冥操控下的傀儡,她會思考,會說話,真真切切就是百里屠蘇的娘親,但同時,人鬼殊途,兩界分隔,百里屠蘇再想擁抱自己的娘親,與她說上幾句心裡的話,已是不能。
「雲溪……我的孩子……」
「娘……」明知她不會聽到,卻仍然想要一聲一聲地喚……
蒿草間的韓休寧捂住自己的心口:「我的孩子也已經和我分開了很久很久……我對那個孩子……做下了殘酷之事……永遠、永遠得不到原諒……」
聽到「殘酷之事」這四個字,大家心中都是悚然一驚,難以揣測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周圍的蒿草間卻突然升起氤氳的霧氣,待霧氣散去,眾人竟發現自己身遭的環境已變成了烏蒙靈谷中的冰炎洞。
洞內寒氣逼人,一柄巨大的石劍卻不斷散發著奇異的力量,劍柄旁站著韓休寧,她正默默望著巨劍,有所思索的樣子。
紅玉安撫眾人道:「我們應當是被捲入了她的思念之中,眼前是她的回憶,亦為虛幻……」
那巨形石劍內,封印的應當就是焚寂之劍。韓休寧面色憂慮,自語道:「焚寂之劍封印日益衰弱,凶煞戾氣由此封劍巨石中隱約透出……當日身懷六甲,不該前來禁地,如何料到因封印減弱之故,焚寂煞氣入懷……雲溪降生,體質竟比歷代大巫祝更加陰煞……即便令他修鍊族中傳下的古老心法予以緩解,亦未見全然好轉……」她秀眉輕蹙,似是無法可想,只得祈求神明庇佑,「女媧娘娘保佑烏蒙靈谷,保佑吾兒……但願焚寂封印一事莫要引發其他禍患,我……會靜靜等待自幽都而來的使者……」
又一陣霧氣瀰漫,眼前仍是冰炎洞,樣貌卻已完全不同,地面上巨大的紅色法陣正在運轉,散發著刺眼光芒和強大力量的玉橫浮於陣心,整個冰炎洞到處是鬥法留下的碎石和坑洞,被鎮守著的血紅色焚寂之劍已然破石劍而出,在空中顫動不停。
場景之中,韓休寧顯然已經精疲力竭,但仍在揮舞法杖,攻擊來犯之敵,而來犯的敵人,是雷嚴和一名清俊少年,所有人看到那張臉,都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歐陽少恭!
另有一名巫祝打扮的男子,戴著面具,正在韓休寧身邊共同禦敵。別人還罷,風晴雪卻失聲叫道:「大哥!」
兩方鬥法不止,閃避中,大家方才看到,韓休寧身後的空中,懸浮著一個男孩的身體,看樣子……已是沒有氣息了。
一片血霧籠罩,再散去時,眾人重新回到忘川的蒿草之間,「剛剛那是什麼?!也是巫祝大人的回憶?!」
紅玉一副驚疑模樣,喃喃道:「移……魂……」
風晴雪焦急不已:「大哥在巫祝大人身邊……那他後來、後來怎麼了?!還有另外兩個人,不是……雷嚴和少恭嗎……」
百里屠蘇頭痛欲裂,無數的記憶碎片在腦中閃過,「雷嚴……歐陽少恭……烏蒙靈谷之事果然與他二人有關!等一下……腦海里有什麼……」
而那沉浸在回憶之中的韓休寧的魂靈,則繼續著她娓娓的自語:「村子結界消失的那一天,整年中唯一的一天……許多通曉法術與毒術之人忽然闖入,不由分說便開始屠殺,簡直像一場噩夢……他們應是謀划已久,只為奪取焚寂劍靈……村人受女媧娘娘庇佑,血脈之中擁有靈力,然而大多數人並未修習法術,拚死抵抗,亦難逃噩運……我與巫咸大人……甚至不能去冰炎洞外守護族人,只留下了其他巫祝……因為我們須得看守焚寂之劍……」
風晴雪有些失聲:「大哥……」
「那個時候,巫咸大人從幽都趕來烏蒙靈谷還沒有多久,尚未來得及以女媧娘娘所賜法器增強封印之力……果然有二人來到冰炎洞底……用鑄魂石中靈魂之力破壞封劍巨石,並且布下一個紅色法陣,企圖取走焚寂內的劍靈魂魄……」
風晴雪瞭然道:「剛才……我們看見的那個紅色法陣,就是血塗之陣?」
「雲溪他擔心我,偷偷跑來冰炎洞祭壇……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剎那間我眼睜睜看著……看著我的孩子被對方法術殺死……」
此言一出,全部人都驚愕地看向百里屠蘇。
「死……是說……屠蘇哥哥嗎?」襄鈴驚訝地捂住嘴,「怎麼會呢?屠蘇哥哥現在……不還好好的?!」
韓休寧並不能感知周圍人的心情,只是徐徐說道:「我既傷心又焦急……焚寂劍靈眼看將被引走,烏蒙靈谷世世代代鎮守此劍,怎能坐視其落入歹人之手……哪怕全族盡毀,亦不可令別人奪得焚寂之力……巫咸大人告訴我,血塗之陣乃是世上最詭異霸道的咒陣之一,昔日龍淵部族用作引魄移魂……於是,我萌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百里屠蘇面色蒼白,彷彿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麼。
「我懇請巫咸大人代為抵擋那二人一時半刻,自己則趁他們分神之際,反過來借用血塗之陣的力量,加上女媧族封印之術,將被引出的焚寂劍靈封入了我兒體內……」
即使隱約有不祥預感,眾人聽到這裡仍然吃驚不已。
方蘭生忍不住叫出來:「什麼?!」
「蘇蘇身上的封印……真的是巫祝大人……」
韓休寧語意哀傷,顯是生前此舉,死後亦不能釋然:「歷代大巫祝因時常接近焚寂,體質漸漸變得陰煞,血脈相承,每一代都必須修習族中流傳下來的古老心法方能緩解。可是到了雲溪身上,心法卻效用甚微,他的身體與焚寂劍靈十分相合……那時他命魂、四魄已被鑄魂石吸走,餘下的我以法力暫時穩住,直到它們和劍靈魂魄一同被血塗之陣的力量封印……我不知道如此究竟是對還是錯,那一刻,我只是竭力守護焚寂之力不被奪取……在那以後,對方是否會想方設法破去封印之術,重新取走劍靈魂魄,亦非我能預測……得到了焚寂劍靈中的命魂,雲溪或許……或許死而復生亦有可能……」
方蘭生大吼一聲:「活過來又怎樣!這種死而復生誰又稀罕!」
韓休寧卻聽不到這樣的憤怒,「他……要是活過來又將如何……會怨恨於我,還是……」
風晴雪痛苦地搖頭,眼淚靜靜地流下來:「為什麼?太殘忍了……蘇蘇是你的孩子,為什麼要用自己的孩子做鎮守凶劍的器具……那個封印令蘇蘇這麼痛苦……原來、原來卻是……」
此時紅玉看向百里屠蘇,只見他面色痛苦難耐,冷汗滿額。
「百里公子!」
「蘇蘇,你怎麼了?!」
百里屠蘇腦中畫面閃回,當年偷溜出村子后遇到的那位友好的大哥哥,這些年在夢境中一直面目模糊,如今卻清晰了起來:「我……我記起來……村子結界……玉橫……歐陽少恭……之前記憶有損,始終無法想起……小時候結識的那個異族人究竟何種形貌……原來竟是我、竟是我兒時貪玩,溜出村去,對歐陽少恭泄露了村中結界之事……」
其他人都擔憂地看著百里屠蘇。
「無怪乎……在始皇陵里雷嚴會……慳臾也曾說死而復生……我韓雲溪……早已是一個死人……」
襄鈴急得幾乎要哭出來:「屠蘇哥哥不要這樣講……」
方蘭生也頹然得不知該說些什麼好:「木頭臉……」
韓休寧靜靜地立在茫遠的忘川河岸,蒿草間的流螢劃過她的面頰,這個年輕的母親對著縹緲的時空,說道:「假如……這個世上真的存在死而復生……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夠活下去……雖然一定會苦難艱辛……」
「娘,你可曾……覺得後悔?」
韓休寧並不能聽到百里屠蘇的問話,她只是自言自語道:「那個和自己母親分離的孩子……你……還在嗎?其實……你並非魂魄,對嗎?」
明知母親看不到,百里屠蘇還是點了點頭。
「我從你身上感覺不到亡魂的氣息……若是你能夠去到人間,若是有那麼一天,遇見一個叫做韓雲溪的男孩子,眉間一點硃砂……那,就是我的孩子……你可以替我帶幾句話給他嗎?」
所有人聽到韓休寧這樣說,均是表情哀傷,她的兒子就在眼前,卻咫尺天涯,無法相認。
「不,還是什麼都別說了……我無話可說……那個孩子,我永遠都將他當做下一任大巫祝來嚴厲地教導……任何時候,他為我族捨身,應是義不容辭……到最後連我自己都已經忘記,我還是一個母親……我毫不猶豫地捨棄了那個孩子,這樣根本不配做母親……我對不起他……然而心裡雖然感到萬分痛苦,卻從來不曾後悔,假如光陰倒轉,再來一回,我依然會如此選擇……」
百里屠蘇聽到韓休寧這樣講,五內紛雜地看了她一會兒,終於把眼睛閉上。
離開蒿里的路上,眾人緘默不語。
百里屠蘇腳步有些遲疑,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事實真相,而那真相未免過於殘忍。
風晴雪一直觀察著百里屠蘇的情況,生怕他在這樣的刺激下,煞氣再犯,迷失自我,「蘇蘇,巫祝大人的事情……你、你不要……」
百里屠蘇望著遠處忘川——那冰冷而又明亮的魂之河,輕輕地搖了搖頭,「我……並不恨她。若在以前,大概早已滿心怨憤,然而,經歷了很多事之後,我不會再如那般。這個封印,雖令人痛苦煎熬……或許當日韓雲溪就那樣死去才是最好……」
百里屠蘇轉過身來面對大家,「但若無此封印,百里屠蘇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不會拜入師尊門下,不會收養阿翔,亦不會……結識你們……」
方蘭生驚訝地看著百里屠蘇,「結識……我們……」
百里屠蘇垂目道:「或許正如女媧大神說的……冥冥之中自有所定……」
所有人正覺得五味雜陳,一個冰冷的聲音卻在不遠處響起:「呵呵,死而復生……當真,是一段精彩絕倫的曠世奇緣。」
這聲音如此熟悉,曾如春風般悅耳,如今卻如金針刺骨。
「歐陽少恭!」
歐陽少恭的身影從虛空中浮現,漸漸清晰,「只可惜……有一處卻講得大錯特錯。借問『百里屠蘇』又是何人?」
他直視著百里屠蘇道:「從來也不存在,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更不會有!不過一縷亡魂,偷走了屬於我的東西,苟延殘喘,難看至極。」
「胡說!屠蘇哥哥、屠蘇哥哥明明一直都在!」
歐陽少恭並不理會襄鈴,甚至當在場的其他人皆不存在,只是冷冷地向百里屠蘇伸出手,「如今,終於到了該物歸原主的時候……你說呢,韓雲溪?」
「你的東西?」百里屠蘇蹙眉道。
歐陽少恭優雅地肯定道:「自然。我遺失的一半魂魄,先是為焚寂所得,後來又被那個女人使計藏到了眼前這具屍體里,難道……不該找你取回?」
這短短几句話,令眾人俱是大驚,原來真相的背後,還有真相,這一段孽緣,竟然……
「一半魂魄……」百里屠蘇更是震撼不已:「你……同太子長琴有何關係?!」
歐陽少恭輕笑:「你知道的倒是很多,若你想要喚我太子長琴,亦是無妨。」
「什麼?!」方蘭生駭道,「那個仙人?仙人怎會是這樣……」
歐陽少恭搖頭嘆息:「唉,小蘭仍然這般孩子氣,歷練許久,卻不見變得穩重,這可不好。仙人又當如何?任何生靈,皆是披毛戴角的畜生罷了。」
「漫長的時光,足以改變許多事情……」歐陽少恭的聲音逐漸變得冷硬,「小蘭是否曾經歷過三魂七魄遭人硬生生分離,失卻命魂,不得投胎、不得輪迴,為活下去,只能搶奪其他人甚至畜生的**與魂靈……」
紅玉蹙眉低斥:「你!一直在用渡魂之術?!」
「呵呵,渡魂換身,稍有不慎便要形神俱毀,那種滋味想必你們都從未體會,亦是……十分美妙。」歐陽少恭笑得令人毛骨悚然,「可惜遺憾得緊,周遭之人始終不能長久為伴,當你一夕之間容顏變換,他們卻將你視為怪物,此番情誼……實在消受不起。然而顧念舊情,我倒不便轉身即去,總會將他們的身體細細切開,感受一下昔日親人、愛侶那溫熱的鮮血……」
眾人聽歐陽少恭說這些,都已經驚呆,感到一陣寒意。
「歐陽少恭!你簡直……你的血都是冰做的嗎?!!」
「冰?」歐陽少恭輕笑,「小蘭如此知我。你怎知我正是想弄個明白……那些人的血究竟冷還是熱,為何前一刻溫情細語,下一刻便能將朝夕相依之人當做怪物般懼怕鄙棄?果然,流出來的時候尚且溫熱,漸漸也就冰冷了……」
「你……」
歐陽少恭面上突然露出一絲哀傷的神色,「唯有巽芳和別人不同,即使知曉渡魂一事,依然待我如昔……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琴瑟合鳴、如沐春風,我幾乎……幾乎忘卻過去所有苦難,只盼望一直如此沉溺下去……可是蒼天連這點仁慈都不予我!」
他面色又轉為猙獰:「蓬萊天災,巽芳亦就此離去……獲罪於天,無所禘也?太子長琴註定寡親緣情緣?哈哈!這就是上天給予我的命運!」
「雷雲之海幻境中,是……你和她……」
歐陽少恭沉默片刻,嘆道:「那處幻境,千觴已告知於我,當真……不錯。待我令沉沒的蓬萊故土重見天日,自可見到巽芳音容!」
「此話何意?」
「如我在青玉壇時所言,將要重建蓬萊,令其成為不死者的永恆國度,誠心誠意邀請諸位前去那裡做客。」
方蘭生跳腳道:「我看你是瘋了吧?!把我們都變成焦冥擺著叫做客?!」
「小蘭何必動氣?我既是誠心,亦不在乎多等一時片刻,畢竟……這麼多年、這麼多事也都等過來了。」
「當年你與雷嚴滅我全族,便是為了焚寂之劍內那一半魂魄?!」百里屠蘇怒聲質問道。
「魂魄自要取回,焚寂也同樣要帶走,待我得到劍靈之魂,天下間除我以外,又有誰能夠真正發揮焚寂凶力?可嘆你那母親實在心如鐵石,連自己親兒都願意如此犧牲,哈哈!令人大開眼界、大開眼界!也令我尋訪千百年,得到血塗之陣秘法,得知焚寂所在後,依然功虧一簣!!」
歐陽少恭說到此處,心有所恨。
「更可笑便是雷嚴那個蠢物!冰炎洞因承受不住血塗之陣而坍塌,亂石將眾人掩埋,他卻只將你當做一具尋常屍體棄之不顧,甚至連廢墟之下的焚寂斷劍都未取出!數日後,我在青玉壇由昏迷中醒來,即刻命弟子前去烏蒙靈谷找尋,人與劍皆不知所蹤……」
風晴雪突然****話來,少見的神色嚴肅:「少恭你……怎麼找到這兒的?尹大哥呢?」
「找人又有何難?千觴早已在你們身上撒下無色無味的『冥蝶粉』,青玉壇自有方法追尋。可你們當真玩心甚重,居然跑來地界,害得其他弟子也不便來此,我只好親自現身請人了。」
「你還沒告訴我,尹大哥呢?!」
歐陽少恭輕笑道:「晴雪少安毋躁,你若想問,我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害你們至此,晴雪卻仍然記掛,果然心地良善。可惜此處並非談話之所,不如換個地方,我再細細說與你聽?」
方蘭生等人將風晴雪護住,「晴雪憑什麼要跟你走?!休想!前些日子青玉壇玉橫之禍,其實也是你一手謀划?!」
歐陽少恭溫和搖頭:「小蘭,你將我看得忒低,那不過是雷嚴自作主張,當時我正身處昆崙山天墉城……」
百里屠蘇心中頓生不祥之感:「來天墉城作甚?!」
「自是得了消息,前去尋你,發覺你的的確確被移入劍靈魂魄,還喪失了一些記憶,好不可憐……」
「魘魅入夢……與此事亦有關聯?!」
「呵呵,誰讓你有個厲害師父,我雖不懼他,卻不願做無謂爭鬥。」歐陽少恭嘆道,「那隻魘妖,自大而又貪婪……不過隨意說上幾句,它便入你夢中取你精神。紫胤真人愛徒心切,又豈會袖手旁觀?果然甘冒風險,魂體相離入你夢境施展『鎮魘之術』,雖滅去魘魅,卻也遭其邪氣侵心,不得不閉關靜養。」
方蘭生怒罵道:「太卑鄙了!你想把屠蘇的師父支開,好下手取另外一半魂魄!」
歐陽少恭卻淡然地搖搖頭:「小蘭莫急……封印不解,我又如何取到?殺死他雖是輕而易舉,然尚未解封,太子長琴魂魄仍會繼續存於屍身之中,他也將化為屍邪怪物。天墉城擅長解封法術,如此凶煞禍患,紫胤真人卻遲遲未有動靜,想必是憐惜徒兒性命,不忍解封除患,只得將他禁足於門派之中,呵呵,當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師父。然而,若這個弟子擅離崑崙,且因煞氣失控為禍一方,他還會不會、能不能……如此袒護?」
百里屠蘇驚訝中想通了更多事情:「擅離崑崙……肇臨師弟身死……是你所為?!」
「那人謾罵於你,難道還不該殺?」歐陽少恭斥道,「我的半身……怎可如此無用?明明焚寂在側,何須忍氣吞聲?我不過……贈他一點藥粉,幾日後猝死倒也算得個痛快,只是確實勞你多費心了,畢竟你們一同抄寫典籍時發生此事,想必百里少俠亦是有口難辯……」
「你!」
「可惜世事總不能盡如人意……三番兩次推波助瀾……瑾娘批命、鐵柱觀與狼妖一戰、大巫祝化為焦冥……你卻始終不曾真正神志大亂、邪煞侵心,委實叫人失望得很……」
前因後果,一切都已貫通,紅玉被眼前人之瘋狂殘忍氣到發抖,「你……竟想將百里公子迫至瘋魔……」
「呵呵,今日一見,他體內凶煞之氣彷彿更為平息……我卻沒有耐心再等下去,有些事情雖然好玩,玩得稍久,亦是無趣。」歐陽少恭高高在上地勒令道,「五日內請百里少俠回天墉城解開封印,隨即前往祖洲以北的蓬萊國做客,其他幾位,也請同來,我定然……恭候大駕。」
「白日做夢!」
「呵呵,若是有人不赴邀約,我自然心急,我一心急,卻不知會做出何事,揮手之間令江南出現幾座死城,倒也不算什麼……」
「死城?!疫病……」方蘭生幾乎要上前與他拚命,「你、你想故技重演,像對琴川那樣……」
「琴川那般,不過小小兒戲,小蘭怎會一直惦念在心?何況,每回皆同,豈不太過無聊?若心存好奇究竟將發生何事?亦可不去赴約,我一定……不令小蘭失望。」
「你這混賬!把人命當成什麼?!」
「人命?同其他畜生的有何不同?天道亡萬物、人殺人、人屠豬狗,小蘭既然念佛,可曾去問問那些豬狗,對人又是如何作想?」
「你!」
歐陽少恭看著百里屠蘇,冷冷威脅道:「百里少俠之師尊自是厲害,然道法仙術不解疫病之禍,依我看還是莫要牽扯其他人,否則諸位恐將更為煩心,又是何苦?五日之約,勿忘勿慢。」
說罷,他優雅笑道:「今回,晴雪便先行一步,與我同去蓬萊。」
眾人這才發現,不知何時,風晴雪竟木木獃獃地跟在了歐陽少恭身後,面色凝滯,雙目微合。
「晴雪!」
「她是個好女孩,我曾贈她藥丸作抑制體內瘴毒之用,此葯另有他效,譬如……聽從我極為簡單之示意。服下一丸,藥力即可持續一段時日。」
百里屠蘇拔劍而上:「不許將晴雪帶走!」
歐陽少恭卻長袖一展,施出莫名法術,攜著風晴雪轉瞬間退開百步之遙,身形漸漸隱去:「百里少俠莫要焦急,晴雪若是乖巧,我自然好好待她。諸位去到蓬萊,我亦有所安排……令你們玩得盡興,絕不怠慢……眼下……便先回人間去吧,呵呵,應該有人會尋你們……」
一陣耀眼的白光閃過,所有人應對不及,竟然就被那股強霸之力打入了忘川。
早發白帝
白帝城。
故稱子陽城。地處瞿塘峽口的長江北岸,東依夔門,西傍八陣圖,三面環水,雄踞水陸要津,乃是一座渾然天成的要塞之城。西漢末年,公孫述割據四川,自稱蜀王,因見此地一口井中常有白色煙霧升騰,形似白龍,故自封「白帝」,在此建都,並將子陽城名改為白帝城。
這座山城看起來平靜怡然,百姓安居樂業,吃吃麻辣火鍋,打打麻將解悶,來往的商賈旅客,也往往會被這裡濃郁的市井氣息所感染,覺得人生在世,好吃好玩格外重要。但也有人傳言,江湖著名殺手組織「影煞」總壇,就在白帝城附近。因此,經常有前來尋找影煞買兇殺人的江湖人士在此駐足,只不過扮成平民模樣,以免驚擾了這裡的鄉民。
百里屠蘇於客棧醒來的時候,發現屋子裡站滿了人。方蘭生怒目而視,襄鈴擰著眉頭,紅玉滿眼審視,而所有人的目光都是投向同一個人——尹千觴。
百里屠蘇翻身坐起:「尹千觴!你怎會在此?!」
尹千觴咧嘴一笑:「趁著少恭離開青玉壇,從那裡逃了出來……應該說,他原本也沒打算留人。」
「這是何處?」
「白帝城。」尹千觴看出他的疑惑,自覺解釋,「你們身上有冥蝶粉,我使用追蹤之法,一路到了白帝城水邊……」
百里屠蘇蹙眉道:「我們……在地界被少恭法力打入忘川……」
「這就沒錯了……忘川確是通向人間。」尹千觴抓抓頭,「聽紅玉說,晴雪被少恭帶往蓬萊,我跟你們一起去救她。」
百里屠蘇看看大家都是一副不能置信的模樣,於是問道:「你,究竟有何目的?」
「這怨不得你……誰讓我……唉,反正眼下人都在,一次說個明白。」
尹千觴平時沒有正形,這會兒正經說起來倒是簡潔明快,三言兩語就把事情交代清楚。
方蘭生更加憤怒:「所以說,你聽歐陽少恭命令,一直把我們的事偷偷告訴他?!」
「少恭曾救我性命,我不過報答他的恩情。」尹千觴嘆道,「當初是受了囑託,跟隨百里屠蘇。太子長琴、蓬萊國、巽芳,這些我卻沒有從少恭那裡聽過,只知道他想自百里屠蘇身上取回遺失的一半魂魄,卻不料他竟會做到這個地步……」
「混賬!事後再來假惺惺有什麼用?!」方蘭生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百里屠蘇卻不惱不怒,只定定地看著尹千觴,問出他心中最在意的問題:「你,究竟是否晴雪兄長?」
其餘人也都看著尹千觴,等待答覆。
尹千觴卻像是被這個問題難住一般,極盡沉默。
「快說啊,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這有什麼好想?!」
尹千觴苦笑道:「是或不是……有何重要?」
「到現在你還說這種話?!」方蘭生指著他的鼻子,「晴雪一心想找到自己的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
尹千觴又沉默了片刻,聲音有些乾澀地開口道:「……如今這個我,所有記憶的起點,便是在青玉壇醒來的那一刻,當日腦中一片空白,並無半點過去……」
聽到這些,百里屠蘇心中已經明白,尹千觴便是巫咸了。他受血塗之陣的影響,就如自己一般,失去了記憶。
「少恭和雷嚴似乎想從我這裡問出些什麼,我卻半點也記不起來。雷嚴惱怒,欲下殺手,而少恭阻攔了他,並悉心醫治我的傷勢。待到痊癒之日,他只是任我離開青玉壇,讓我自己想清楚,今後要怎樣活下去……」
其他人露出微微驚訝的表情。
「此後,世上便多了一個尹千觴。我漫無目的,遍訪名山大川,發覺自己對這個人間,既感到陌生,又十分喜愛。這般活著悠閑愜意、沽酒而歡,無一不好。」尹千觴扶住額角,面露一絲苦笑,「直到最近幾年,卻漸漸想起一些往事……幽都……十巫……烏蒙靈谷之變……」
襄鈴算是聽明白了:「你真的……真的是晴雪的哥哥呀……」
尹千觴卻搖搖頭,「不……如今,我僅是尹千觴,浪跡天涯,無拘無束……」
紅玉蹙眉道:「你不打算與晴雪妹妹相認?」
「呵,相認?」尹千觴哂笑道,「原本就沒有什麼兄妹,談何相認?」
砰的悶響一聲,他眼前一花,臉頰重重挨了一拳,舌尖已有血腥味道。
百里屠蘇斥道:「混賬!」
尹千觴似有愧疚,並未躲閃,更不還手。
「這一拳,是替晴雪打的!」百里屠蘇說道,「當日血塗之陣激發,冰炎洞崩塌,所有人非死即傷。我與你應是由此失去記憶……但我不信,你從未覺察晴雪可能是你妹妹,竟然還替少恭做事!」
尹千觴不答反問:「那你希望如何?我與晴雪相認?一開始便背離少恭?你告訴我,成為風廣陌又能怎樣?回到媧皇神殿,一輩子待在布滿瘴氣、只有無盡黑暗的地下?陽光、草木、星辰……人間司空見慣之物對幽都人來說根本遙不可及……百里屠蘇,難道你幼時便不曾想過離開烏蒙靈谷?難道你不是寧可前去歸墟,都不願在天墉城中禁足一世?!」
「……」
這些言語,彷彿一把尖刀,直刺百里屠蘇的腦海。
是啊,幼時日夜盼望,想要離開烏蒙靈谷。如今寧往歸墟,也不願再回到天墉城。
「憑什麼女媧族就一定要接受這樣的命運?一定得效忠神殿里那位高高在上的大神?」尹千觴緩緩擦去嘴角血絲,「那些遺忘之事……並不需要再回想起來,我寧可永遠都只是尹千觴。」
眾人忽然不知該如何反駁尹千觴,沉默下來。人皆自私,尹千觴如此而行,所求的不過是掌握自己的命運,百里屠蘇下山求葯,方蘭生棄婚逃家,和他又有什麼不同。
「來日方長,今次或許也說不出任何結果……」紅玉提醒眾人仍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依我看,此事便先行放下,不如想一想,該如何去蓬萊救出晴雪妹妹。」
尹千觴抹了把臉,復抬起頭來面色嚴肅道:「據我所知……少恭打算以玉橫邪力,將雷雲之海中的蓬萊廢墟強行由空間裂縫拉入蓬萊國內予以重建,這樣必會引發空間動蕩撕裂,東海中掀起巨浪,船隻盡毀,不久風雨海嘯,城鎮恐有大災。」
「這就是他說過的……讓蓬萊故土重見天日?」方蘭生僅僅想象了一下那場景,便覺得毛骨悚然。
「雖然我曾幫助少恭對付百里屠蘇,但也不願看他如此倒行逆施,我……同你們一起前去蓬萊阻止他。」
「你要跟著我們?」方蘭生一百個不同意,「不行!你這混賬不可信!誰知道是不是又想耍什麼陰謀詭計!」
「相信與否當然在你,但我已背叛少恭,沒有回頭之路,下次見面,他一樣會毫不留情、痛下殺手。這時候還欺騙你們,對我沒有半點好處。」
百里屠蘇看著尹千觴,似是想明白了什麼,對大家說道:「你們幾人,與千觴即刻趕往青龍鎮,若沿海將有大災降臨,須得告知向老闆他們,傳信至其他城鎮,早作防範。」
「屠蘇哥哥,那你呢?」
百里屠蘇字字堅決:「我,回昆崙山天墉城拜見師尊。」
「去尋主人?」紅玉臉色微變,「公子不會是想……」
「他想什麼?天墉城……」方蘭生開始還未理解,想明白后不禁大叫起來,「難道是……解封?!」
百里屠蘇默認。
「這怎麼行,絕對不行!少恭讓你解開封印好取魂魄,你就聽他的?!即使我們打敗少恭……三日後便要散魂,不還是只有死路一條?!」
襄鈴一聽也急了,抓住百里屠蘇的袖子,似乎這樣就能阻止他,「屠蘇哥哥,不要!」
百里屠蘇冷靜分析道:「以歐陽少恭之能,若不按他所說,江南死城並非妄言,亦不知他待晴雪又會如何……此間應無他法……」
襄鈴語帶泣音:「怎麼會、怎麼會沒有其他法子呢?屠蘇哥哥……我們、我們都努力想,一定能想出來的……」
「並無時間再作多想,五日……不過轉瞬即逝,解封未必順遂,我須儘早趕回天墉城。」
「百里公子可還記得……」紅玉也勸阻道,「女媧大神曾言,待大鑄劍師襄垣醒來,你體中封印或許仍有一線希望……不該就此放棄……」
「何謂放棄?」百里屠蘇臉色明朗,「我心中,並未存此晦暗之念,只不過……無法再等到襄垣蘇醒,比起一份縹緲無跡的期盼,眼前不才是最為重要?即便不為救人,也定要將歐陽少恭斬於劍下!此時此刻,我還遠非他對手……然而當封印解開之際,煞力再無拘束,便可獲得焚寂劍靈強大的力量,如此方能與之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