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琴心劍魄

  我願意代替他的雙眼,看盡繁花似錦、雲捲雲舒。我願意成為他的雙腳,踏遍天涯海角、山川萬里。


  我仍然、仍然沒有放棄,令他復生的念頭。


  天墉舊事

  天墉城,位於崑崙之巔,群峰環繞,清氣所鍾。


  依著山勢,拾級而下,層層的宮宇井然有序,此處的嚴整肅穆與青玉壇的離世隨性不同,其恢弘龐大也與鐵柱觀的灰涼清簡不同。


  天墉城延續數百年,門派宗旨是「尊清抑濁」,門中弟子皆修習凈化濁氣之道法,他們認為濁氣的污穢是阻礙凡人成仙的重要原因,因此要通過修鍊自我凈化。無我的修行方式令人凈化自身,排除濁氣,而本我的修行方式則容易助長濁氣,這是天墉城所恪守的觀念,因此他們對待妖的態度是惡妖必定除之,其餘則因情況而異,或聽之任之,或將濁氣重者禁錮起來,予以觀察教化。


  在天墉城第六代掌門時,一位號為「紫胤」的道人受掌門誠意相邀前來,位居執劍長老,他帶來了人劍合一的修行方式,以及鑄造寶劍的方法,使得天墉城的門派實力大大提升,這也是為何後世對天墉城的印象總離不開以氣御劍、制劍精良的原因。


  第六代掌門過世前夕,懇請紫胤真人繼任掌門的呼聲頗高,甚至有長老與弟子提出門派是否應該放棄傳統的修行內法,而只專註於以人養劍、人劍合一。然而紫胤真人無心於掌門之位,也無意取代天墉城傳統,自此往後幾代,一直只是擔任執劍長老,致力於將兩種不同的修行方法進行融合。各代掌門對其十分尊重,各代弟子更是仰慕其風姿,無不想拜入門下。


  山風拂面,紫胤真人的白髮卻似不為風所動,他行至臨天閣,這裡是掌門涵素真人的所在。掌門此刻正閉目盤腿坐於蒲團之上,周身真氣運轉,未及睜目,便已感到紫胤真人前來,隨即一陣綿長吐息納氣,收功站了起來。


  「紫胤,此次你將百里屠蘇逐出門牆,委實略有不妥,難道便不能將其帶回天墉城,再尋方法救治?」涵素真人開門見山道。


  紫胤真人搖頭,道:「百里屠蘇一生多磨難而少喜樂,已養成極為堅毅之性情,決意之事,難有更改。我若將他強行帶返崑崙,恐生其他事端。何況時至今日,門內一些弟子只怕亦難以寬待於他。」


  「唉——」涵素真人捋著白須長嘆,「此為我教導無方,多年來訓誡門下弟子須得心懷慈悲、克己復禮,卻仍親見失德不義……陵端之事更是引人深省,本想遣他下山歷練,收斂脾性,卻不料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舉,我亦難辭其咎。由此想見,我平時執掌門派頗有疏漏,實愧對先代掌門……」


  「所謂『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有為,而有以為』,掌門無須因陵端幾人而多有自疑。」紫胤真人勸道,「何況,戒律長老已將陵端廢去道術,逐出門牆,亦可警醒其他弟子……」


  紫胤真人一語未畢,忽然門外有通報之聲。


  「弟子陵珞,有要事向掌門與執劍長老稟報!」


  兩人互視一眼,涵素真人道:「陵珞進來。」


  「恕弟子失禮!」陵珞走進臨天閣,躬身行禮。


  「何事驚慌?」


  「天墉城外,百里屠蘇求見執劍長老!」


  涵素真人聞言面露驚訝之色,紫胤真人卻是眉頭微蹙。


  「他可曾言明所為何來?」紫胤真人問道。


  「未曾言明。」


  「掌門,請容我先行告退。」紫胤真人一拱手。


  「你且去一看,究竟何事。」涵素真人許道。


  天墉城外,百里屠蘇順巨石夾道登級而上,行至城門口,看著熟悉的雙匕輪鎖緩緩轉開,門內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景象——青石鋪路,流水潺潺,更有巨劍憑空懸浮,環著層層秘術,於遠天下熠熠生輝。


  紫胤真人負手而立,見到百里屠蘇,微微頷首。


  百里屠蘇下拜行禮,多有感慨,一聲「師尊」還未喊出口,紫胤真人卻先開口道:「所來為何事?」


  「懇請師尊以天墉城法術,解我體中封印。」百里屠蘇恭敬道。


  「當真胡鬧!」紫胤真人似是早已猜到百里屠蘇所求,一臉不悅地甩袖道,「你們所遇之事,紅玉已傳書與我。那歐陽少恭固然倒行逆施,但解封散魂,灰飛煙滅,便是你所求?倘若為護蒼生,亦可由我稟明掌門,於天墉城調派門人,前往蓬萊一戰,你又何以至此?」


  「弟子多謝師尊厚意。」百里屠蘇道,「然弟子亦知,天墉城為天下清氣所鍾之地,平日多有妖魔環伺,將戰力調遣,唯恐妖魔乘虛而入,後果不堪設想。且弟子絲毫未敢心存僥倖,與歐陽少恭一戰,但知其人手段詭秘莫測,亦是心狠手辣。仙術道法雖十分精妙,卻難解歐陽少恭投毒生疫之災。何況,此事起於太子長琴魂魄分離,我與歐陽少恭之間終要有所了結……弟子自知壽數無幾,有生之時,若能斬斷此番孽障因果,手刃仇人,弟子亦再無奢求,凡此種種,望師尊明鑒。」


  百里屠蘇一番話說得懇切,此中道理,紫胤真人自然內心澄明,無奈仁義難兩全,縱使閱盡幾百年的歲月變遷、人事更改,仍無法可解。


  紫胤真人閉目長嘆:「今次,亦是想得清楚明白?」


  「攸關性命,更絕非一時戲言。」百里屠蘇點頭道,「弟子只覺,心之所向,無懼無悔!願求仁得仁,復無怨懟!」


  「好一個……無懼無悔。」紫胤真人睜目道,「但你可曾想過,封印一旦解開,煞力由你所驅,若你下山之後凶煞侵心,喪魂失志,以此為禍人間,我天墉城又怎能就此放任?」


  「望師尊信我!」百里屠蘇單膝跪地道,「弟子自認心意如鐵,且身負上古戰龍與女媧大神之法力,斷不致如此軟弱,迷失心志!懇請師尊成全!」


  紫胤真人聽聞百里屠蘇似另有奇遇,不由一驚。


  然而,他復又想到,無論何種神力加身,解封始終危及百里屠蘇性命,不由嘆道:「……欲我成全之事,卻始終危及你之性命……我一再應允,又當情何以堪?你……起來吧。」


  百里屠蘇並未起身,抬頭看著紫胤真人:「師尊之意……」


  「我亦不可在此妄作定奪,須得稟明掌門,商議而為。」


  紫胤真人並未當即拒絕,百里屠蘇感激頗深,連忙低頭:「弟子拜謝師尊!」


  紫胤真人轉身便向臨天閣行去,一邊淡然道:「若無他事,便在天墉城稍作歇息……你之住處,仍同往昔。」


  百里屠蘇慢慢站起身來,目送紫胤真人離開,青天廣台,孑立於此,神色惆悵。


  「師尊……」他默默道。


  「原來百里屠蘇欲解除封印,與歐陽少恭一戰……」


  臨天閣內,紫胤真人已向掌門說明情況。涵素真人聽得震驚,撫須而思,眼中多有贊意:「『求仁得仁,復無怨懟』,百里屠蘇竟有如此胸懷,正是吾輩俠義之道!若能留於崑崙,假以時日,與陵越一同將天墉城發揚光大,自妖邪環伺之中守此一方清氣,亦為蒼生大幸!只可嘆,他命途多舛……」他轉頭看向紫胤真人,「紫胤之意……即是答應百里屠蘇的請求,為其解開封印?」


  紫胤真人點頭:「還望掌門思量。」


  「百里屠蘇體中封印雖極其霸道,然只需坐於昆崙山清氣之巔,合以天墉城所長之法,解封卻也並非難事。」涵素真人一皺眉,「令人憂心之處在於,封印既解,其體內凶煞邪力必然暴長,若心志不堅,任其下山恐為禍患……」


  「此事確不易與,但我心中已有計較。」紫胤真人道。


  「如此,我亦不作多慮,紫胤行事穩重,定不會無緣無故這般言說。」涵素默首,「明日辰時,我便帶四位長老往天墉城祭壇,替百里屠蘇施為解封之術。」


  「多謝掌門!」紫胤真人拱手道。


  「無須言謝,若論輩分,你卻比我高出不知多少。」涵素真人道,「數代掌門在位之時,你皆為執劍長老,只是你素來淡泊,駕塵世之上……三百年前,若非有你到來,門派劍術亦不會興盛而起,天墉城始終承你此情。」


  「掌門言重了。」紫胤真人謙遜道,「掌門既已決定三年之後傳位於陵越,屆時我也希望不再居於執劍長老之位,後輩諸事,令他們自行歷練即可。」


  「此事……還須從長計議,待日後再與紫胤細說。」涵素真人撫須道。


  天墉城,展劍壇。


  百里屠蘇行至此處,但見青色巨石上深深淺淺插著些許鋼劍,一時起興,伸手拔出一柄,不想此劍雖插得幾乎沒柄,在石中卻留隙甚大,他用力過猛,胸口一震,一枚墨色鱗片順衣襟滑出。


  百里屠蘇將黑龍鱗撿了起來,看著鱗上行紋,若有所思,不想身後傳來嬌聲:「屠蘇師兄?」


  他趕緊將龍鱗收起,一轉身,竟是陵越與芙蕖。


  陵越看到百里屠蘇,眉宇始終未曾舒展:「……師尊命我前來告知,明日辰時請你於天墉城祭壇之上等待。」


  百里屠蘇卻不想紫胤真人這麼快已作了安排,朝著陵越一拱手:「多謝!」


  「祭壇?」芙蕖疑惑道,「你們兩個,到底在說什麼呀?」見無人應答,她也不再追問,轉而向屠蘇道:「屠蘇師兄,我聽師父講,你已經被執劍長老逐出師門?這不是真的吧……」


  「並非師尊有意逐我,是我自己執意不返崑崙。」


  「為什麼?」芙蕖聲音低沉了下來,「還有啊,大師兄告訴我,屠蘇師兄這一趟回來以後,就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到底是多遠?」


  百里屠蘇一愣,看向陵越,陵越沖他微微搖了搖頭。


  芙蕖小師妹天真爛漫,而百里屠蘇所經歷之事,對她而言過於殘酷,人皆不忍以實言相告。好在芙蕖並未注意二人神色,想到哪裡便說到哪裡:「師父想把掌門之位傳給大師兄,三年以後將要舉行儀式。三年後,屠蘇師兄總該回來了吧?你一定會在的,對不對?」


  百里屠蘇不答,沖著陵越抱拳行禮:「恭喜師兄!」


  陵越卻是神色淡淡:「何喜之有……我曾經敗於一人劍下,自此以後,再也無緣一戰,心中雖存憾恨,亦是輸得口服心服。師尊與我言明,不會繼續居於執劍長老之位。若有朝一日我當真執掌門派,於心目中,早已定下執劍長老之人選……」陵越不再看著百里屠蘇,轉身仰首,似對天長述,「此人即將遠行,那個位子便會永遠空著,直到有一天,他從遠方回來。」


  百里屠蘇聽聞此言,心中亦是有所觸動。


  雖有多年同門之誼,他們其實並不是那麼的熟稔。


  一來按照紫胤真人的安排,百里屠蘇一直獨來獨往,不與其他弟子一同寢居修鍊;二來他和陵越都像極了師尊,沉默寡言,面冷心淡,情感內斂深藏。即便彼此偶有見到,卻也少言少語。


  如今歷歷想來,說過的話都屈指可數。百里屠蘇一直以為,師兄對自己的回護,不過是出於同為師尊門生,和陵越作為大師兄的職責。陵越作為這一代弟子之首,時時處處嚴於律己,以作表率,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任性比劍的莽撞少年了。自己一介師門棄徒,何德何能,可以擔任執劍長老?

  他也十分明白,這只是師兄的真誠好意。能否回到天墉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去。


  師兄……我,不再回來了。


  請代我,好好侍奉師尊。師弟相信,你定然可以光耀天墉城。


  百里屠蘇一時恍惚間,聽到芙蕖說:「……所以屠蘇師兄可不能離開太久,大家都在等著你呢,我,我也會想你……」芙蕖嬌聲道,「你答應我,三年內一定回來好不好?」


  百里屠蘇沉默片刻,看向芙蕖時,卻是坦坦蕩蕩:「好。此去一別,師兄與芙蕖都要保重。」


  陵越聽見師弟應承芙蕖,心中一驚,卻立即體會百里屠蘇的用心良苦,二人相視不言。


  而芙蕖並沒察覺,只是自顧自開心地說著:「屠蘇師兄不用替我擔心,我肯定過得好好的。像是上回闖了閉關禁地,有執劍長老說情,師父不也沒捨得罰嗎?就算執劍長老不管,大師兄也會幫著我的……」


  嬌聲鶯啼,在這昆崙山巔,留下陣陣悅耳清風。


  天墉劍閣前。


  紅玉凝視著面前那凜然不可侵的白髮背影:「主人,我即將與百里公子同去蓬萊。待那處事了,我……仍會回到崑崙……」


  紫胤真人沉默片刻,遠眺昆崙山海之間,並不回頭,淡淡道:「數百年如白駒過隙,亦視日如年,你卻依然窺不破嗎?」


  紅玉眼中卻是倔犟之色:「紅玉從來不求尋覓大道,也不求超凡入聖,僅僅思慕一人……何錯之有?」


  她上前一步,將下山這些日子心中所想一一道來:「主人曾言,身為劍靈,早該拋卻浮生愛恨。如今想來,我的確是窺不破,這世間種種情仇,我依然……放不下,亦不能釋懷。


  「跟隨於百里公子身邊,見他許多時候心意果決、一往無前,心底亦十分欽佩,不由覺得……自己活得久了,反倒優柔寡斷、患得患失起來。其實,求而不得,求而既得,不過唯心而已。」


  紫胤真人似有所動,卻並未言語。


  紅玉說完這些話,心中覺得輕快了許多:「今次……若能再回到天墉城,之後千年萬載,紅玉仍有許多時日陪伴主人左右,已覺幸甚。」


  紫胤真人看著遠處,輕輕搖頭:「當真痴兒……」


  紅玉卻笑了,走到紫胤真人身邊,兩人並肩一同看著遠方天際,「主人放眼望去,這山下滾滾紅塵,又有幾人不是痴傻?而換作紅玉,倒寧可永遠莫要窺得天道,莫要無愛無恨……」


  兩人靜默站立,數百年的歲月流淌,並未在他們身上刻下怎樣的印記,卻留下了全然不同的心境。


  清冷的藍袍,火熱的紅衣,從遠處看去,好美的一幅畫面。


  青龍微雨

  青龍鎮。


  這裡曾經是繁華的港口,可是連日來暴雨如注,海面風浪四起,所有的來往船隻都不能成行,所有的漁業也被迫停止。


  雨下得太大,像是天庭震怒,大水傾頹。雨水默然無情地沖刷著一切,房檐,庭院,船隻,廟宇。雨聲開始會讓人覺得煩擾,那種單調的持續不斷的「嘩嘩」聲讓人們彼此之間說話都要提高音量。可是這樣的雨下了一天一夜、三天三夜,慢慢地人們習慣了這個頻率,麻木了,像是這世界本來就帶著如此的背景音。


  鎮上的居民大多聽了方蘭生他們的警告,逃難去了。街上偶爾有人打著油紙傘往來,也都在收拾行裝,準備遠行,只有一些倔犟的老者和修堤壩的村民滯留在鎮中,沒有離開。


  大雨讓一切都籠罩在潮濕的水汽中。


  直到第四天,雨終於小了些。


  向氏兄弟船廠的屋檐下,站著襄鈴和方蘭生。


  襄鈴伸手去接落下的雨珠,「雨……總算小一些了呢……」


  「昨天下那麼大,海上風浪也大,聽向老闆說前兩天也是,翻掉幾艘大船,都沒人敢出海了……」方蘭生憂心忡忡地望著雨幕,「尹千觴那混賬說沿海有災,果然是真的!」


  「他之前和你還有向大叔一起去修堤壩了?」


  「堤壩當然要修,如果能加得更高、修得更牢一點,萬一海上有什麼大災變,說不準還能防一下!」方蘭生換了語氣,「至於尹千觴……哼,他以為這樣就算將功補過?」


  襄鈴的眼中更添惆悵:「昨天夜裡,襄鈴路過酒館的時候看見他坐在裡面,雖然喝著酒,卻一副很難過很難過的樣子。襄鈴覺得……他的心裡一定也不好受的。」


  方蘭生聽襄鈴這樣說,也就沉默下來。


  兩人靜默了好一會兒,看著雨中的青龍鎮。


  只聽見雨聲淅淅瀝瀝,放眼望去也只見雨幕陰沉,有些寒意。


  「襄、襄鈴……」方蘭生的表情如天色般鬱郁,「有件事……我……想要告訴你……」


  襄鈴看到方蘭生的神色,「不好的事情嗎?」


  方蘭生低下頭不再看她,輕聲說道:「我已經想過……假如能從蓬萊回來……我打算……」他的聲音不斷小下去,小到聽不清。


  「什麼?」


  「我……會去孫家……」方蘭生說出了他此生最難啟齒的一句話,「向孫小姐提親。」


  方蘭生看著被砸出一個個水窪的土地,而襄鈴看著方蘭生,眼睛瞪得大大的。


  方蘭生伴著雨聲講述:「回到琴川時我才知道,孫小姐就是賀文君的轉世……晉磊……我……我們虧欠她實在太多……自從去過自閑山莊,我時常在夢中見到晉磊,曾經一度……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晉磊還是方蘭生……」


  襄鈴擔憂地搖搖他的胳膊:「說什麼傻話……蘭生當然是蘭生了。」


  「可……我也是晉磊,是同樣的靈魂生生世世如此輪迴……我已經決定,會盡心照料孫小姐一輩子。就當是,還前世欠下的債,還有……也不想二姐再替我擔心了……」


  「但是……你不會難過嗎?」


  「沒什麼……可難過的。這樣,才是最好。」方蘭生的語氣低沉,像墜入泥土的雨水,「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遍……不是隨隨便便作的決定。二姐的事、屠蘇的事……甚至少恭的事都讓我明白很多很多……人活著,不能只顧自己開心,還有許多東西比這更加重要,我必須擔起自己應負之事……至少不能再讓二姐死不瞑目。」


  襄鈴沒有說話,方蘭生偷偷地看向她的側臉,還是那麼嬌俏可愛,卻堆上了惆悵。


  「對不起,襄鈴。」


  「不用……不用跟我說對不起啊……」


  但襄鈴還是沒有把頭抬起來。


  「你……會不會生我的氣?看不起我?」


  襄鈴默默地搖搖頭,喃喃道:「怎麼會呢……」


  她轉身面對方蘭生,圓嘟嘟的臉上,掛著一些哀愁、一些迷茫,「襄鈴永遠不會看不起蘭生……只是覺得蘭生好像忽然變成大人了,一下子離襄鈴好遠好遠……襄鈴還是那個不懂事的襄鈴,而蘭生已經把我……遠遠拋下……」


  方蘭生有些哀傷地看著襄鈴:「你這樣就很好,真的很好……不要急著長大。變成大人……實在是一件太痛苦的事情……」


  就要這樣放下她了,從初見就在他心裏面住下的姑娘。


  襄鈴忽然問:「蘭生,你……喜歡她嗎?」


  方蘭生許久沒有回答,反而有些衝動地問道:「那……你呢?」


  「咦?」


  「哪怕只是一點點……你對我……究竟……」


  心裡一直壓抑的期盼,這份心情終究……


  「我……」襄鈴囁嚅道,「蘭生……」


  襄鈴突然抬起頭:「其實我……」


  就在這一瞬間,方蘭生卻忽地跳到她的對面——也就是雨幕之中,擺出噤聲的手勢,「不、等一下……」


  雨勢雖然不大,卻也很快淋濕了他的頭髮和衣襟,他的臉龐上模糊地飛著雨水,像是哭得一塌糊塗,「別說!什麼、都別說……我根本不該問……」


  方蘭生笑得很難看:「只要襄鈴的一句話……我就會背棄自己的所有決定……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我願意背負一切的罵名……但是我……已經不配再這樣做……」


  大雨接天連日,似乎再沒有止息的那一天。


  而歐陽少恭規定的期限,已在眼前。


  蓬萊故國

  蓬萊國。


  風晴雪望著歐陽少恭的背影,滿是憤懣。


  她希望歐陽少恭會在下一刻轉過頭來,就像第一次遇見時那般溫文爾雅,告訴她這從頭到尾都是玩笑,但一想起他那瘋狂扭曲的面孔,風晴雪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歐陽少恭的腳步放慢了,似是有些沉重……


  山坡上吹過徐徐微風,風晴雪心中卻難以感到一絲的柔意。舉目四望,墓碑密密麻麻、矗立如林,每座墓碑后皆是高高鼓起的墳冢。墳冢上偶爾停下一隻食腐的鳥兒,嘎嘎地怪叫兩聲,而後撲棱撲棱地揚長而去,讓人不自覺地想起墳冢下的一具具白骨來。


  風晴雪從未見過這般巨大的墓園,眼中的驚訝逐漸變為惆悵。不知何時,歐陽少恭已停下腳步,她幾乎撞在他的背上,一個趔趄,險險止住。


  「你可知這些長眠於此的人是誰?」歐陽少恭沒有回頭,淡淡一問,語調間充滿平靜。


  「是誰?」


  「死於天災的蓬萊人……」答語莊重而滄桑,「還有我累世的親人,朋友,愛侶……仇人。」


  「仇人?」


  「對。」歐陽少恭轉過頭看著風晴雪,「雖然許多墳冢為空,但只要我能記起之人,皆會替他們立一個墓碑。」看著風晴雪一臉迷惑,他繼續道,「每一次渡魂,俱是一次生死煎熬,即便最終存活下來,哪怕微動手指,亦感萬蟻噬身之痛……新的身體不能操縱自如,能爬之前,只能躺,身旁無水無人,亦難逃一死;能走之前,只能爬,傷痕纍纍也不可停,否則,你將永遠等不到站起的那一天。」


  「……你,也會害怕嗎?」風晴雪問道。


  「我怕,卻不怕體膚之痛,怕的是有許多記憶,會在渡魂時煙消雲散。牽挂之人、憎惡之人,皆有可能就此自心中消逝。時時恐懼著,有一天自己會變成一個沒有過去的人……」歐陽少恭苦笑了一下,「為何活著、為何悲喜憂歡……曾經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已不復記憶……」


  風晴雪不再看他,低頭唇線緊閉,眉間立皺,神色悵然。


  歐陽少恭反而淡淡一笑:「晴雪當真心地極好,即便我現在已是你的敵人,你也會給予同情。」


  風晴雪聞言,立時有惱怒之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但她也記得歐陽少恭的所作所為。


  「帶你來此,便是想要親眼一見,你……究竟會露出如何神色,驚惶、悲憫,抑或厭惡……」歐陽少恭閉眼輕嘆一口氣,「總算……也沒有令我失望。」


  「不!」風晴雪蹙眉,「我並不想知道你過去的那些事。請你告訴我,尹大哥他現在怎麼樣了?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哥哥?」


  歐陽少恭收起笑容,「兄妹情深,晴雪果然一直記掛。……不錯,他確是當日巫咸,如今性命無虞,你盡可放心。」


  「他……大哥……」風晴雪心中問過自己無數次的問題被證實了,心下卻依然一陣失措。


  「烏蒙靈谷冰炎洞坍塌之後,大巫祝身死,我與巫咸重傷,雷嚴將我二人一同帶回青玉壇。雷嚴以為,血塗之陣引魂全無效用,焚寂已毀,青玉壇若想得到更為強大的力量,須得另覓他法,去尋其餘六把凶劍,便寄望於巫咸醒來之後,由他口中問出凶劍下落。未曾料到,巫咸在血塗之陣力量衝擊下,失卻了記憶。」歐陽少恭說來如數家常,風晴雪卻似心中劈過一道閃電。


  「失去了記憶?所以他才會不記得我嗎?」


  「豈止不記得你,雷嚴發現他記憶全失,要將他殺死,被我攔下。」


  「你……救了大哥?」


  「只因為我發現,他是一個極其有趣之人。」歐陽少恭笑道,「身為女媧的巫祝,心中卻存有異於常人的黑暗與憤懣。」


  風晴雪搖頭驚道:「……你……你騙人!大哥怎麼會……」


  歐陽少恭不為所動:「我救他,也不過是剎那之念。將巫咸殺死,雖可報他壞我大事之仇,然而倒不如親眼一見,一位神聖高貴的巫祝漸漸墮為凡人。」


  「墮為……凡人?」


  「正是。任其離開青玉壇自生自滅,將世上萬物都擺在他的眼前,看他究竟如何自處。」歐陽少恭笑道,「尹千觴卻也沒有辜負我的期望,終日飲酒作樂,放浪形骸,藐視禮法,必要時心狠手辣,毫無仁念。果然……人,始終都是能改變的,無論貧富貴賤,你當下所看到的,或許有朝一日將變成另外一個模樣。」


  「你……你把大哥當成什麼?!」


  「我說過,他是一個很有趣的人,我將他看作真正的朋友,觀月弄雪,賞花飲酒,與世間好友並無二致。」歐陽少恭搖頭道,「只是有些時候,一邊與他閑聊,一邊會想著到底何時他才能尋回記憶。千觴感激我救他性命,但倘若有一天,感激忽然化作仇恨,那將是一件多麼好玩的事情。」


  「……就是為了……這種事?」


  歐陽少恭笑著頓了頓:「到那個時候,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因為他已經不是我的朋友尹千觴,而是那個曾經壞我大事的巫咸。可惜我似乎仍然不夠了解他,明明恢復了些許記憶,暗自護你,卻欺瞞於我……」


  「你是說……大哥想起來了?!」風晴雪大驚,「那他為什麼……為什麼不和我相認呢?」


  歐陽少恭不緊不慢道:「千觴從青玉壇逃了出去,想必會與百里屠蘇一同來到此處,你們兄妹即將重逢,此中緣由,晴雪自行問他便是。」


  「敵人也好,朋友也罷,終將變成焦冥永留蓬萊……晴雪,你也一樣……」歐陽少恭對風晴雪微笑,伸手去撫她頭髮,卻被風晴雪偏頭躲開。歐陽少恭面色一冷,把手放了下來。


  風晴雪退了一步,怒目相向:「你為什麼要把大家都變成焦冥?!」


  歐陽少恭笑道:「傻女孩,因為這樣才能得到永恆啊。我也曾經狂熱地追求長生之法,但那些不過都是虛空,所有活物終難逃一死,我已不再奢求那般縹緲之物,無論愛過的、恨過的,將他們永遠留在身邊,作為我記憶的道標……這樣便已足夠。」


  「……你……真是瘋了……」


  「瘋?或許吧……上天罰我永世孤獨,我偏要與命運去爭上一爭,讓所有人都永遠與我為伴!」歐陽少恭細細看著風晴雪,「不過,我可以將晴雪晚一些再變作焦冥。你的性情……委實有些像她,不如……多陪我說上幾句話。」


  「……她……又是誰?」


  歐陽少恭側過身來,身旁的墓碑石料圓潤光滑,他把手輕輕地搭在上面,像是在撫摸情人般溫柔。風晴雪這才看到墓碑上工工整整地刻著兩個字——巽芳。


  「我的妻子,巽芳。」說著,歐陽少恭閉上眼睛,似是在追憶,睜眼卻是滿目的惆悵,「雖然你不是巽芳,但你同她一樣寬容善良,不會將半魂之人目為異類……正因如此,百里屠蘇才會傾心於你吧?晴雪莫要著急,很快你們便可重逢……」他把手放下來,露出微笑。


  「或者說,是最後一次相見了。」


  巽芳幻影

  百里屠蘇一行人到達蓬萊,卻遍尋入口不得。


  百里屠蘇站在堤上觀望,紅玉和尹千觴搖著頭從北邊靠近,方蘭生從南邊跑了過來,後面跟著氣喘吁吁的襄鈴,人還未至,方蘭生便大叫起來:「根本看不到路!這屏障已經將周圍都封死了!」


  百里屠蘇抬起頭來,天地之間被水色的圓界分隔,他們五人正是被罩於其內,有流光順圓界而升,所到之處皆有亮紋疾行,周圍的環境一下子變得模糊起來。


  眾人正皺眉苦思通往蓬萊之道,但見一條黑影從圓外擠了進來,由淡至深,化做一個青玉壇弟子的模樣,抱拳行禮:「失禮了,在下松音,特為丹芷長老傳話而來。」


  眾人警惕相對,那影子卻恭恭敬敬道:「得知諸位如期赴約,長老十分欣悅,有請前往蓬萊國最高處山上宮殿一聚,他自會在那裡等候。」松音一抹邪笑轉瞬即逝,「長老還特別交代,須向尹公子問候一聲。」


  尹千觴不禁皺眉。


  「怎麼,你要好心為我們帶路?」方蘭生哼道。


  松音搖了搖頭:「長老有示,破解此中奧妙於諸位而言想是不在話下,若說得太過明白豈非無趣?」


  「少廢話!去他的有趣無趣,歐陽少恭到底搞什麼鬼!」


  松音並不理睬方蘭生的惡言相向,又是淡淡一抹邪笑,接著身形也跟著淡了下去,轉眼消失在屏障之中,「由此一路,望諸位能夠遊玩盡興!」最後留下一句嘲諷,聲音已漸遠。


  方蘭生手中忽然多出一顆念珠來,朝著松音消失的方向狠狠打去,卻什麼都沒有打著,念珠彈向遠方。


  「可惡!」方蘭生大罵道。


  「莫著急。」紅玉勸道,「歐陽少恭所思所想,斷不能以常理而論,既已來此,唯有先遵其安排……謹慎之餘,再伺機行事。」


  一旁百里屠蘇徑直走到前方,戒備地掃視了半周,忽然扭頭向後,「還有誰!出來!」


  眾目睽睽之下,同是一團暗影,化做一個略帶愁緒的女子,怯生生地走了出來。女子長發飄逸,額上戴著一條珠墜,竟是在雷雲之海中見過的名叫「巽芳」的女子。


  「……巽芳?」紅玉驚道。


  「別靠前!」方蘭生手中拈著念珠,厲聲道,「你是鬼還是焦冥?」


  巽芳沒有回答,反是看著紅玉,一臉錯愕:「你怎會知曉我的名字?」


  「果然是巽芳……」


  「你、你不是在蓬萊天災中……」方蘭生戒備道。


  「蓬萊天災……都是聽少恭講的嗎?」巽芳道,「我……我並沒有死。那時少恭……夫君他離開蓬萊去尋渡魂之人,將我獨自留下,卻久久不歸。我十分擔心夫君,離開蓬萊去中原尋他,未曾想到不久之後,天災降臨,蓬萊國毀於一旦……渡魂時將失去一些記憶,或是帶著些許錯亂的回憶存活下來,後來夫君見到蓬萊國慘貌,傷心悲痛之中,只怕就此以為我早已死去……」


  「在此現身,意欲何為?」百里屠蘇道。


  「你們……是要去找少恭對嗎?可不可以帶我一起去見他?」


  「帶你一起……這太荒唐了!憑什麼?你想見他,自己去就是!歐陽少恭是我們的仇人,不是朋友!」方蘭生拒絕道。


  「我……我知道夫君一直以來做了許多錯事,巽芳不求你們能夠原諒他……我只不過想要見他一面,勸他別再這樣下去……」


  眾人聽到巽芳竟是存了勸說歐陽少恭之念,都難免疑惑。


  「你不就是這兒的人嗎?」襄鈴問道,「幹嗎還要跟我們一塊兒?」


  「哼,難保不是居心叵測,意圖害人!」方蘭生捏著念珠道,「說不準就是歐陽少恭派來的怪物!他又在耍什麼陰謀詭計!」


  「不,我真的不會害你們。」巽芳搖頭柔聲道,「身為蓬萊人,我自有回去的法子,但如今蓬萊已經變做一個妖島,我孤身一人是找不到夫君的……」她的聲音帶著心酸,「我會一些蓬萊的法術,可以替你們打開去往那裡的通道。」


  「天底下哪來這麼便宜的事?你有沒有法子打開通道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你一定有法子讓我們大伙兒倒霉。」方蘭生道。


  巽芳不再強辯,對於方蘭生的猜度只是無奈,她抬起頭,默默看著眾人。紅玉似是信了,雖不言語,扭頭看向百里屠蘇時,眼神中滿是徵詢之意。


  百里屠蘇忽然踱步走到巽芳面前:「有勞姑娘施術開啟通道,我們一同進入蓬萊。」


  方蘭生驚道:「什麼,真要帶上她?!你可想清楚了!」


  百里屠蘇搖頭道:「沿途本就兇險重重,此一則倒也不必計較。」


  巽芳不展的愁容下終於有了些喜色,百里屠蘇朝她輕輕一點頭。巽芳伸出一隻手來,輕閉雙眼,嘴裡似是有口訣呢喃,再一睜眼,整個圓界光紋驀地一盛,便消失不見。


  視野終於變得開闊起來,前方一條道路曲折幽深,「由此而去,只是迷離幻境,長路的盡頭,便是真正的蓬萊國。」


  幾人陸續從巽芳身邊走過。


  「你先走!」方蘭生排在最後,不客氣地說。


  巽芳禮貌一笑,走在了方蘭生的前面。


  一行人到了蓬萊國內,但見此處葉木生得繁盛,乍看之間倒似一座荒島,每過幾步,卻是重重碎礫,斷垣殘壁。巨大的石柱倒在地上,矮矮的拱門斷做幾截,每處人跡都像是曾被一雙無形的大手蹂躪,眾人頓感蕭瑟。


  轉眼間巽芳已經越眾而出,神情憂鬱,疾步左行,轉而右踱,像是找到了記憶的宮殿,卻無奈宮殿已變做廢墟,幾欲痛泣。


  「以前的蓬萊國,想必是風光如畫、美好安寧的人間樂土。」紅玉對站定關注著巽芳的眾人道。


  巽芳終於止住腳步,嘆息道:「曾經,這裡是我們最美的家鄉……」她並不回頭,似是不願眾人看到她難過的樣子,「然而天災忽至,大地震動、山石崩裂、房屋傾倒,無論是幾世幾代的基業,一夕之間,皆化做荒土亡盡……」


  「看,焦冥!」眾人順著襄鈴所指看去,一些焦冥,顯然是吞食了人的屍體,正在白日陽光下飄散。


  反而是巽芳的神情變化最快,由惆悵轉為大驚,卻又立刻愁容滿面:「這焦冥源自蓬萊的重生古法,然而終究是凡人痴心妄想,到我曾祖父那一代,已然將典籍封存起來,不容後世子孫再有開啟之念……夫君他卻……定然是將蓬萊人的屍首化做了……」巽芳說到這裡,已悲傷得不能言語,只是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眾人跟著巽芳前行,越來越多的墳冢映入眼帘。開始只是散布在殘垣斷壁的周圍,隨著眾人的深入,墳冢的數量逐漸變得稠密起來,直到走上一個高坡,漫山遍野無不豎著一塊塊石碑,肅然中令人吃驚。


  只有一座墳前,搭著幾朵盛開的鮮花,巽芳停住,看墓碑上刻著自己的名字,終於忍不住潸然淚下:「這是……我的墳……這是我最喜歡的花……」


  紅玉走上前去,輕輕挽住巽芳的手臂。


  巽芳緩緩擦去臉上淚水:「我知道在你們心中,少恭是一個非常殘酷的人,做過許多傷天害理的事情……」


  「是啊,殘酷……他的心比千年的寒冰還要冷硬!」方蘭生道,「所有人都被他耍得團團轉!像傻瓜一樣!」


  「但是……我所認識的少恭,曾經是一個很溫柔也很寂寞的人……」巽芳被勾起久遠的回憶,「我十五歲那年,瞞著父母離開蓬萊國,到中原遊玩。某天不知不覺在樹林里迷失了方向,一直走到太陽落山,仍沒有找到出路……那是個可怕的夜晚,山林深處出現了妖怪,它們追著我,要把我吃了!在我以為一定會死的時候,一個看起來只有四五歲的男孩子從林間出現,竟然把妖怪都殺死,救下了我……」


  「不錯,那便是幾世渡魂以前的少恭。」巽芳看著紅玉吃驚的眼神,肯定道,「那個孩子把妖怪殺掉之後,帶著他困獸般的眼睛一言不發地離開,我依然很怕……周遭血流遍地時,他的眼神里失去兇狠,皆是空無……可我更不敢一個人待在原處,只好跟著他一直走,走了很遠,才來到一個漆黑陰冷的山洞裡,那就是他住的地方……


  「他並沒有將我趕走,雖不發一言,卻把食物默默地分給我。我不敢睡覺,只有睜大眼睛盼望太陽快點升起來,借著月光,我忽然發現山洞的石壁上有好多字。」


  「字?」尹千觴疑道。


  巽芳點點頭:「那些字訴說著一個人累世的孤獨與痛苦,我不由逐字逐句地看起來,隱含在字裡行間的悲傷寂寞簡直要令人窒息……那個孩子發覺我在讀山壁上的字,反而露出一種冷冷的笑……一瞬間,我有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這些字,都是那個孩子刻下的,雖然他的年紀看起來還那麼小,但我就是隱約有這種感覺,慢慢地……我在心裡暗暗作出了一個決定……」


  「什麼決定?」襄鈴問。


  「天亮以後,我問那個孩子,要不要跟我一起回蓬萊,他那時的神情,我永遠都忘不掉……那是一種極度的吃驚與不信,像是根本無法理解我為何會那樣問。但是到最後,他還是不發一言,同我離開了那個山洞。


  「我們回到蓬萊,他默默地陪在我身邊,也漸漸長大,再也不曾流露出昔日那種可怕的眼神。因為蓬萊人的壽命很是長久,過了些年,他看起來竟是比我還年長了。我們不知不覺喜歡上對方,儘管蓬萊人從未有過與外族成婚的先例,我和他仍然成了親。他孝敬爹娘,愛護弟妹,對我更是貼心關懷……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在我心目中,這個世上沒有比他更好更溫柔的人……」


  「哼!」方蘭生冷笑一聲道,「你知道他後來是怎樣草菅人命嗎?把活人殺死、將死人掘墓變做焦冥!隨意就會散播疫病,草菅人命!為了取到魂魄,逼迫屠蘇解開封印!為了重建蓬萊,撕裂空間,將雷雲之海的廢墟強行拉到這兒,這樣……還要害死多少沿海住民!」


  說到此處,方蘭生大喊道:「他早已經不是你認識的那個孩子了!還是說……你根本沒有認識過他?」


  巽芳閉上眼睛,沒有震驚,卻像是經歷了巨大的無奈,歐陽少恭那雙空洞無情的眼睛在心中微微一閃。


  「多說無益。越早一步到達蓬萊最高的宮殿,晴雪便多一分生機。」百里屠蘇冷冷道,繼而邁步前行。眾人隨後跟上,只剩下巽芳留在原處,哀傷地看了墓碑一會兒,搖搖頭轉身離開。


  未行幾步,天空忽然裂開一道巨大的縫隙,周圍電光交織在一起頻閃。


  「這……」襄鈴驚道。


  「空間撕裂、電光馳驟,應當正是漸漸被拉入蓬萊的雷雲之海廢墟!」紅玉蹙眉道。


  「歐陽少恭這個混賬!為一己之念,罔顧他人性命!」方蘭生破口大罵。


  「若非長老誠心相邀,諸位又如何能於蓬萊親見此番盛景,眼下口出穢言,未免太過不該。」忽然有人聲憑空傳來,眾人循聲而望,又是一道暗影漸化為青玉壇弟子的模樣,「在下元勿,打擾各位觀天的雅興了。」


  「鬼鬼祟祟,又想耍什麼花樣?」方蘭生戒備道。


  元勿並不回答,忽然看到了巽芳,「咦?何以多出一人?」


  「雖是事出有因同路而行,但不過一介弱質女子,並非為我等助陣之人。」百里屠蘇上前擋住元勿的視線。


  「也罷。」元勿笑道,「此處離蓬萊宮殿已然不遠,丹芷長老命我相候多時,給諸位送上一份略有意趣的薄禮,望能笑納。」


  「暗雲奔霄!」元勿話音剛落,大地開始震動顫抖,一陣尖銳的嘶鳴傳來。


  一隻帶翼的四蹄巨怪從遠處踏火而來,在元勿面前急停,前蹄抬起,霎時間遮住光源,投下巨大的陰影。


  尹千觴皺起了眉,此怪四蹄雙翼,行動速度極快,獸身妖面,那妖首不斷打量著在場的每一個人,似是能看透人心。


  「讓它先陪諸位貴客玩玩。」元勿道,「至於新來的這位美娘子,我自會向主人……」元勿話沒有說完,忽然捂著胸口跪在了地上。


  那是尹千觴極快的一劍,由背而發,無聲無息,瞬時將元勿的骨頭擊碎。


  「尹公子……你……」元勿軟倒在地上。


  「不能讓你就此回去。各位小心,這個怪物雖不通人語,卻能看透人心,更會利用人心的弱點生出幻象!只要記得,接下來一戰所見都是虛無!」話音剛落,暗雲奔霄已按捺不住,雙蹄一踏,地上飛濺起石塊,暗紅色的煙霧四起,將眾人隔絕開來。


  「娘!」百里屠蘇第一個喊道。


  接著眾人都發現自己的至親至愛站在眼前。


  「二姐……」


  「榕爺爺?」


  「主人?」


  只有尹千觴愣了一下:「少恭?」


  歐陽少恭少年時的樣貌出現在尹千觴眼前。


  「呵呵,只可惜少恭早已不再是你這般模樣,妖物受死!」說著,巨劍朝著「歐陽少恭」劈了下去。


  那「歐陽少恭」也不躲,只淡淡地擰眉問道:「千觴,可還記得是誰救你性命?」


  尹千觴的劍鋒被這句話震得偏了幾分,當年景象一一浮現,面前的「歐陽少恭」又問道:「可還記得你的名字由何而來?」


  眼前一點漣漪,幻境層層暈開。


  尹千觴看到一身素衣的自己,和當年的歐陽少恭在青玉壇交談著。


  自己的語氣沒有如今的洒脫不羈,卻是內斂許多:「我的傷已好了大半……唯過往之事全無頭緒。聽寂桐前輩說,你們是在衡山野外遇見我昏迷倒地,前幾日我去那裡看過,也未曾想起什麼。閑暇時於青玉壇經樓內閱讀經卷,只覺書中所言諸般事物無比陌生,竟像……全無涉及。」


  歐陽少恭垂下眼,邊彈琴邊緩緩道:「軟紅千丈,北方的荒沙千里,南方的林木蔥鬱,西方的遮天大雪,東方的滄海奔流,種種美好與浩大卻是說也說不盡。如今兄台處境特異,若想明白,還須親眼見上一見。」


  他的神色有些神往,聽著歐陽少恭的琴音,惦念著外面的世界。


  「兄台若是得空,不妨先想個名字,也好稱呼。」


  名字?


  他有點頭痛,但很快就把蒙昧的念頭甩開,答道:「我在貴派經樓內讀過一本書,上面說到一種叫做『酒』的東西。書中雲『醉飲千觴不知愁』,大概喝醉了就能拋開人世煩憂,如此甚好。」


  他一直略顯冷漠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便叫做『尹千觴』吧。」


  尹千觴……那些,是這具身體最初的回憶,猶如一把尖銳的匕首,刺進他的心窩。眼前似笑非笑的,不就是當初那個少年?那個少年輕輕一語,就道出了他這新生的命運——「既是上天恩澤,重活一次,何不隨性而過,方不負此生?」


  隨性而過,不負此生……他幾乎就要陷入這個幻境里。當年的歐陽少恭,還是個少年模樣,卻已字字洞世,背影孤寂,而自己……前世今生,一夢江湖。


  任憑巨劍把對方劈散。


  「這不是你們認識的人,這些都是幻象!」尹千觴大叫道。


  如此帶著法力的喝聲下,眾人紛紛清醒過來,心魔之下,不得已閉眼劈砍,將幻象斬斷!


  心魔既除,暗雲奔霄又現出身來,振翅欲逃,方蘭生手中佛珠甩入空中,頃刻變為磨盤大小,朝著暗雲奔霄身上一套,它便動彈不得。百里屠蘇一劍劈斬而下,妖物即刻身首異處。


  「當真是玩弄人心之物。」紅玉寒道。


  「太過分了。」襄鈴嘟著嘴,「就算是變出來的,也一樣會讓人難過呀!」


  「哼!」方蘭生收起佛珠,「反正快要到山上宮殿了!看他歐陽少恭還有什麼手段,儘管使出來!」


  玄天熾炎

  蓬萊之巔,大殿。


  歐陽少恭迎風屹立,背影如山。狂風吹動他的袍帶,似乎透著一縷仙人的淡然清氣,又似乎隱含著悲傷。然而這股清幽的氣息中,狂暴的力量嘶吼如猛獸。


  眾人踏入大殿,便為他的背影所懾,站在他巨大的陰影中,按劍戒備。


  大殿高聳而空曠,流雲在兩側飛逝,寂寥不見任何一個多餘的人影。


  「百里少俠,一路至此,可還遊玩盡興?」帶著一貫的微笑,歐陽少恭緩緩轉身。


  那曾讓所有人如沐春風的微笑,此刻卻如此猙獰可怖。他如君王般俯瞰,似乎世間萬物皆是他的玩具。


  玉橫被歐陽少恭的法力催動,浮在大殿高處,散著幽幽的靈光。它的威力竟能穿過蓬萊大殿的穹頂,飛向天外,正在牽引雷雲之海下掩埋的蓬萊遺迹。


  玉橫的正下方是一座巨大的香爐,裊裊青煙升騰幻化。


  「晴雪人在何處?!」百里屠蘇盯著歐陽少恭的眸子。


  歐陽少恭笑而不語,撥弄著爐中的香木,神情愜意。


  百里屠蘇認識那座香爐,正是歐陽少恭從不離身的博山爐。此刻它變成了龐然巨物,體量十倍於前。


  爐上所刻的宮宇樓台,恰如眼前的蓬萊神殿,而流連其間的,便是他們在雷雲之海的幻境中曾見到的巽芳夫婦。諸處樓台皆光華大盛,彷彿已經轉活過來,只剩爐頂的一簇晦暗。


  百里屠蘇心裡一沉,記起當日歐陽少恭所說:「這爐喚作『蓬萊』,內里藏著在下一樁心愿……每離心愿得償之日近上一步,蓮瓣便亮起一層,漫漫時日之中,望見此光,便不致沮喪。」


  如今他的心愿只差一步之遙。


  「晴雪人在何處?!」百里屠蘇又問。劍煞波動,他已經按捺不住了。


  「既來之,則安之,少俠又何必急於一時?」歐陽少恭只是笑,轉向尹千觴,「許久不見,千觴風采依舊。」


  「少恭,既然你要敘舊,不如看看誰與我們同來。」尹千觴低聲道。


  一個窈窕的身影從眾人身後轉出,她漫步而來,如腳下踩著滿池蓮花。


  「……巽……芳?」歐陽少恭震驚中艱難地吐出這個名字。


  巽芳在距歐陽少恭十幾步的地方停下,彷彿二人之間隔著一道雷池恨海,無法逾越。


  「巽……芳……」歐陽少恭又說。這次卻已經不是質疑,而是呼喚他對面的女子。


  本以為陰陽相隔兩茫茫,卻忽逢至愛,他心中鼓盪起從未有過的驚、喜、酸楚、畏懼,想要相信眼中所見,卻又害怕這失而復得的幸福只是一場虛妄。


  「夫君,是我……」巽芳輕聲說,不盡溫柔,「我沒有死於天災之中,這些年一直在中原找你。找了……許多年……」


  歐陽少恭大步衝下石階,死死地盯著巽芳,似乎想洞穿真實和虛妄:「果真是你嗎……」


  他捧住巽芳的臉。他的手指冰冷無措,她的面容卻溫熱如昔。


  「巽芳!是你,你還活著!」歐陽少恭低吼,一把將巽芳攬入懷中,用了要把她捏碎般的大力,「對不起!對不起……那一次的渡魂我遇上極大的麻煩,直到幾十年後才能回到蓬萊,入眼卻是滿目瘡痍……巽芳!你原諒我,是我讓你吃了許多苦,我沒能早一些來接你……現在……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巽芳輕撫他的額發:「夫君,巽芳回來了,我們再也不要分開,好嗎?」


  歐陽少恭滿眼狂喜:「當然!無論何人何事,都休想再次讓你我別離……」


  隔世的情侶相依相偎,眼中再容不下其他。眾人和歐陽少恭雖然已是死敵,仍不免動容。


  但幸福的靜默和重逢之喜,終不能改變眼前的存亡戰場。


  尹千觴忍不住道:「少恭,你心愛之人既已回到身邊,還不快停息玉橫之力!速將晴雪放了!」


  歐陽少恭痴痴望著巽芳,並不理睬,只是柔聲道:「巽芳,且等我片刻。待我將眼前瑣事處理完畢,再細聽你說,這些年來究竟發生何事。」


  「夫君……」巽芳仰首看著歐陽少恭,難掩語氣中的難過。


  歐陽少恭轉過臉來,神色乍變:「雷雲之海中的蓬萊故土即將重見天日,此乃我心中大願,為何要停?」


  「歐陽少恭!你明知道撕裂空間將引起海嘯侵襲!這樣會害死多少人?怎麼還能面不改色地講出這種話?」方蘭生大怒。


  「呵呵,小蘭此言差矣。」歐陽少恭冷笑,「你倒不如抬頭問問上天,一場天災要奪去多少無辜性命?一句天上刑罰,又要改變多少人生生世世的命運?千年所見,我亦是……痛心疾首,由此發願,將蓬萊建成一個沒有世俗煩憂的永恆樂土!」


  他又轉向巽芳,眉目含情:「如今,巽芳也已回來,我更當盡心經營,令她過得無憂無慮。」


  巽芳緊緊挽著歐陽少恭的手臂,欲言又止。


  「只是在此之前,須得取回屬於我的那一半魂魄,方能與心愛之人長相廝守。」歐陽少恭轉向百里屠蘇道。


  「太子長琴,既是你的魂魄,給你也罷!」百里屠蘇正色道,「但你為此屠我族人、毀我家園!如今更是倒行逆施,只因一己私念!」


  「私念?何為私念?」歐陽少恭笑得張狂,「百里少俠當日遠行海外,只為求得仙芝救回母親,難道便不是私念?小蘭逃離琴川,只為避開成親之事,難道亦非私念?人慾無窮,渴念叢生,世間豈有一個例外?」


  「人慾無窮,然一己之事終究渺小,上天存好生之德,又怎能因心中慾念而罔顧生靈?」


  「好一個上天存好生之德!那上天為何卻不顧念太子長琴?為何要令他墮入凡塵,永受磨難?!」歐陽少恭由盛怒忽轉漠然,將巽芳攬到身後,迎上諸人。


  「你是我的半身,種種痛苦,想必感同身受!就算是夢境偶至,其中滋味想必也是終生難忘吧!」歐陽少恭看著百里屠蘇,惋惜道,「你我二人雖同當難,可惜終歸不能為友,唯有奪你性命,取你魂魄……我們——太子長琴,才能成為一個完整之人!」


  百里屠蘇皺了皺眉,並不答話。


  歐陽少恭道:「我知百里少俠已解開封印,卻未免言行無拘了些,可是不再顧及晴雪性命?」


  一道金光由殿頂投下,刺眼的光一閃即滅。風晴雪倚在蓬萊大殿柱旁,亮色再生,化做一條光鎖,圍在風晴雪腰間。


  「蘇蘇!」風晴雪大喊。


  「晴雪!」百里屠蘇想要上前奪人,卻對上風晴雪身後歐陽少恭的眼睛。


  「百里少俠若想留她性命,便請以焚寂自刎當場……儘管放心,我會很快將你的魂魄取走,絕不會讓它們被吸入玉橫之中。」


  百里屠蘇徑直迎上歐陽少恭的目光,「你放了晴雪,停息玉橫之力!我即便自刎當場亦無不可!」


  「蘇蘇!不要!」風晴雪拚命地掙扎,但無能為力,她越是掙扎,光鎖捆得越緊。


  「不可!」眾人也是一驚,緊逼到百里屠蘇的身側,提防他一時衝動真的橫劍自刎。


  「哈哈哈哈!」歐陽少恭仰天狂笑道,「讓你自刎,是顧念昔日的些許情分,封印既解,直接將你殺死,我一樣能取到魂魄,你又憑什麼與我說這些?再說巽芳已回到蓬萊,風晴雪再無他用,我知少俠對她愛惜有加,定會記得將你們化為焦冥後置於一處,也算功德一件了。」


  「卑鄙無恥!」方蘭生大怒,卻忽見巽芳手心中一道光芒閃滅,風晴雪身上的光鎖忽然消失,她又驚又喜,身法瞬動,閃到了百里屠蘇身邊。


  「晴雪,可有受傷?」百里屠蘇大喜過望,護著風晴雪退後。


  「我沒事……可蘇蘇你……你的封印……」風晴雪哽咽不能成言。


  封印已經解開,百里屠蘇的性命在旦夕之間,終是難逃一死。風晴雪只說半句,已經痛得說不下去。


  百里屠蘇摸了摸她的頭髮,找不到一句話來寬慰,只能露出一個極淡的笑來。


  他不想安慰她說自己沒事,三日之後必定要死的人怎麼會沒事?他笑只是因他心中安慰,他為了這個女孩解開封印,而現在這個女孩平安了。


  賭上了命的局,可得償所願。


  「巽芳,為何放她?!」事出突然,歐陽少恭不由失色。


  「幸好少恭所用束縛之法乃是蓬萊法術,不然我當真無計可施。」巽芳語帶決絕,「夫君,請你原諒巽芳,我不可能再同你長相廝守了,巽芳只盼你回頭是岸,莫要再傷害更多生靈……」


  歐陽少恭不能置信:「巽芳何出此言?你已回到我身邊,還有什麼事能分開你我?」


  巽芳垂首默然,哀道:「我服下了『雪顏丹』……」


  歐陽少恭如遭雷擊,呆立在那裡,看著巽芳美麗的容顏,似乎聽不懂她說的話到底代表著什麼含義。


  巽芳卻早已料到歐陽少恭的驚詫,娓娓道來:「夫君……你驟然見到我,只顧著歡喜,卻忘了,蓬萊天災已過去了那麼多年,即便巽芳依然在世,亦是垂垂老矣,行將就木了啊……我是一個貪心的女人,心裡只希望再次見到夫君之時,映在你眼中的,仍是從前那個巽芳。」


  歐陽少恭花了許久去咀嚼巽芳話中之意,卻想不通其中的關鍵:「巽芳,雪顏丹是我煉製失敗之物,一直封存於青玉壇丹閣之中,雖然有返老還童之奇效,卻也含有劇毒,幾日內便會令人毒發身亡……你……不,是何人偷得丹藥給你服下的?」


  巽芳淡淡一笑:「夫君可還記得,我當日曾經對你發過誓,只要巽芳存活於世一日,必要陪伴夫君左右,不離不棄?」


  「記得,你我早已生死相許。」歐陽少恭痴痴地撫過她如雪的面容,不願相信眼前的一切即將凋零。


  「夫君離開蓬萊后,我日夜期盼,卻始終不見你歸來。於是我私自去了中原,尋找你的蹤跡。人間的歲月過得真快啊……當有一天終於找到你時,巽芳……已經老了、難看了……我明白,夫君並不在乎表相容顏,但巽芳也只求能夠陪在你的身旁……無論是以什麼身份……」


  「你……」歐陽少恭依然不明白巽芳作出了怎樣的決定。


  「夫君可還記得,在歐陽家,你五歲生日時收到一件非常喜歡的禮物……便是……我替你縫的小襖……」


  「你……寂……桐……」前塵往事,浮現眼底,歐陽少恭只覺得大夢一場,雷嚴臨死之時所留下的謎底,便在此刻殘忍揭開。


  他呆然站在那裡,嘴唇輕輕顫動,方才的氣勢頃刻間消失無蹤。往事一幕幕猶如閃電,在腦海中不斷閃現:

  五歲的他在房中試著那件小襖,寂桐在一旁溫柔地看著他;十歲的他在山中尋覓草藥,寂桐捧著水壺耐心地等待;青玉壇中,他成為了丹芷長老,寂桐站在角落默默注視著他;翻雲寨里,寂桐舊病複發,卻強行壓制著咳嗽,以免讓他擔心……他恍然發現,那個衰老的婦人,那個佝僂的身軀,在這個叫做「歐陽少恭」的人的生命中,留下的痕迹比他所以為的,更多更重。


  寂桐……巽芳……寂桐……巽芳……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甘甜,還是苦澀?幸福,還是痛苦?


  一時間記憶和情緒反覆交織,歐陽少恭的表情也反覆難辨。


  「寂桐?桐姨?這怎麼可能?!」方蘭生想起寂桐老態龍鐘的樣子,又對著眼前這正值芳華之年的女子,不由得驚呼。


  巽芳笑容苦澀,說道:「夫君,我知道你體內太子長琴的魂魄力量已經快要耗盡,除非能尋找到另一半魂魄,否則過了這一世,便不能再渡魂……然而,你為了這一半魂魄苦心籌劃、殺人如麻……我不願你濫殺無辜,卻也沒有辦法阻止……我與雷嚴合謀,只是希望他能夠將你關在青玉壇,我再慢慢想辦法令你放棄那些可怕的計劃,可事到如今,就連我亦是沾染滿手血腥……你恨我也罷,巽芳只求你不要再做這些事了,我沒有幾天可活,剩下的時日唯願能與夫君靜靜待在一處……如果要同你一起贖罪……我也願意……」


  歐陽少恭的眼神中充滿了瘋狂的色彩,他看著巽芳,溫言道:「贖罪?巽芳以為我何罪之有?我又怎麼會恨你?無論你做了什麼,永遠都是我最愛的妻子!你且等著,待我殺了百里屠蘇,取回魂魄,再解你體內的雪顏丹之毒,我一定會有辦法!」


  「夫君!」巽芳焦急喚道。歐陽少恭卻已背轉過身,不願與她多言。


  歐陽少恭負手而立,狂狷之色暴盛:「很遺憾,內人身體抱恙,我不便陪諸君戲玩了!百里屠蘇,若你仍要苦苦掙扎,我便直接將你殺死,取到魂魄!餘下人等,通通變做焦冥!」


  百里屠蘇和歐陽少恭四目相對,彼此間鋒利的氣芒對沖,發出嘶嘶厲吼。


  終於走到了這一步,魂兮歸來,命定的相逢。千年之後,命運的轉輪走到了終點,一切恩怨糾葛都將終結於此。


  百里屠蘇身上漸漸有黑氣溢出,暴戾之相乍現。他一仰頭,聚起了兩眸的赤色耀光。


  歐陽少恭冷笑:「很好,便請百里少俠讓我見識一番凶劍焚寂的力量!」


  焚寂上的黑氣奔行如走獸!

  「戮魂訣!」百里屠蘇身形彷彿電光。


  煞氣在他的身體里橫衝直撞,想要奪路而出,蓬萊大殿被劍芒照得雪亮。


  可歐陽少恭只是如拂柳般揮手,他的身上光華微露,將交纏嘶吼的劍芒吸了過去。


  「少俠既是知音,不如聽首曲子。」歐陽少恭翻掌,掌中以微光凝作七弦長琴,手指輕捻慢挑,七律歷歷,榣山遺韻。他以震音為線,震線為韌,剛迎上百里屠蘇「戮魂訣」的劍氣,又一掃弦,舊力未滅,新力又發,排山倒海般涌了過去。


  百里屠蘇的劍煞都被這巨大的氣浪所震懾,氣浪席捲天地,在它的面前百里屠蘇只是一片枯葉,只能覆手一轉,以劍背抵擋這波音浪。音浪和焚寂接觸的瞬間,焚寂發出近乎斷裂的哀聲。


  方蘭生他們還在蓄勢,卻見百里屠蘇狂暴的劍勢被歐陽少恭隨手化解,反擊之力幾乎掀翻了百里屠蘇。


  「這便是歐陽少恭真正的力量?」每個人心下都驚怖不已。


  歐陽少恭微微點頭:「百里屠蘇,你的進境之快,實在遠遠超乎我想象,除去焚寂的邪力,你的體內還有其他幾股力量交織,想必另有奇遇……不錯,當真不錯。」他目露睥睨之色,「然而,又有何用?!」


  他第三次拂弦,再起狂潮。


  前後相繼的三排音浪撞在焚寂上,百里屠蘇單膝跪地,吐出一口灼熱的鮮血。


  生死之間不容猶疑,風晴雪、紅玉、方蘭生和襄鈴同時出陣,夾攻歐陽少恭。


  巨鐮自上而下,挾著女媧族的靈力襲來。「霜月葬天」,出手就是絕殺的招數。


  亂紅飛暮,紅玉的雙劍上轉動著影龍般的烈光。


  千狐幻影,襄鈴的碧海青天扇幻化為成千上萬。


  歐陽少恭並不招架,任那些凌厲的攻勢落在自己身上,卻未造成任何傷害。


  方蘭生掌間佛珠推送,一道罡正肅殺的真氣化為拳型攻去,尹千觴緊隨著這一擊揮出巨劍。


  本應致命的招數皆被歐陽少恭周身金芒收住,他輕蔑地望著諸人,任攻勢如潮,他卻似閑庭信步。


  「流霞歸元……」紅玉如有所悟,忽然大驚,「他竟有這般神功護體!」


  「不愧是上古劍靈,眼力不錯。」歐陽少恭笑道,「那麼想必你也知道,流霞歸元,並無破解之法!」


  他長袖一震,光若長龍,向所有人呼嘯而來。


  這時眾人才明白百里屠蘇剛才接下的一招是何等剛猛絕戾,他們沒有焚寂為助,在這排山倒海之力中完全沒有反抗的餘地。連續幾聲悶哼,他們在同一刻被擊倒在地。


  劍煞再動。


  百里屠蘇靠著焚寂的煞氣支撐,衝破了滄海龍吟的灼目白光。焚寂的劍光紛紛而落,變幻莫測,每一擊都是致命的劍招。數百數千的劍招合於一處,每一斬的劍氣都和前一斬的劍氣疊加,硬撼歐陽少恭的流霞歸元。


  天下什麼劍招能夠硬撼流霞歸元?紅玉驚得瞪大了眼睛,這劍意里有很熟悉的影子……


  歐陽少恭竟被那狂暴的劍氣逼得連退幾步。


  「哼,紫胤真人的絕招嗎?」歐陽少恭驚訝之後,復又冷笑。


  百里屠蘇使出的,赫然是紫胤真人的「空明幻虛劍」。仙家劍意,屠龍劍膽。


  當日在紫榕林外,紫胤真人給百里屠蘇留下一本劍譜,其中記錄了他畢生絕學。明明是一個叛出師門的逆徒,紫胤真人卻終究捨不得任他將天賦浪費。作為師父的紫胤真人,和那個冷漠遺世的紫胤真人,終究還是不同的。


  活了幾百年,看穿了塵世,卻還留著一絲塵世中的心意。


  百里屠蘇知道這一戰遲早會到來,他日日夜夜都在默記師尊的劍譜。習劍千日,只為斬出的一瞬間。


  歐陽少恭盛怒中振開大袖,金光沿著他的衣袍流動,水晶般的透明甲胄貼著他的身軀現形。


  一對金鵬巨翅舒展開來,他御風而起,俯仰天地!前一刻他還是凡人,這一刻他已經化身神祇;前一刻他還可以被稱做「對手」,這一刻他已如山之高,如滄海般浩蕩。


  人能伐山嗎?人能斬海嗎?如果不能,那麼天地間也沒有人能撼動此刻的歐陽少恭。


  歐陽少恭雙翼舒展,金色威光籠罩了整座大殿,向著眾人劈面壓下,挾裹神威,壓得眾人無法呼吸。


  百里屠蘇挺身擋在眾人面前,再度振作劍煞,煞氣結成繭一般的護壁,可道道金光穿過屏障,如同利刃刺穿綿紙,鑽進他的身體里。這些暴烈的力量狂龍般遊動在百里屠蘇的臟腑間,他的氣血翻湧如潮,臉色從血紅變做鐵青,忽而又蒼白如紙。


  「蘇蘇!」風晴雪意識到歐陽少恭的金色威光中有什麼不對。


  百里屠蘇猛地揮手制止她,令她不可上前。他單膝緩緩跪地,片刻之後,周身的血脈鼓脹起來。隨著一聲爆響,鮮血四濺,血箭的威力竟然切入堅硬的石柱!百里屠蘇胸前血脈炸裂,從他身體里溢出的威光凝結為虯龍。


  歐陽少恭是以氣化龍,把真氣灌入百里屠蘇的身體,從內到外摧毀了煞氣的保護。


  百里屠蘇沉重地倒下,什麼東西從他的懷中掉出,滾落到歐陽少恭的身前,色如一片干凝的墨跡。


  「蘇蘇!」風晴雪撲到他的身邊。


  百里屠蘇眼神暗淡,已經是垂死的徵兆。


  歐陽少恭並未在意那墨跡似的東西,以神臨般的姿態緩步上前:「請少俠再來比過!只是這一回,你怕不如方才那般好運了。」


  「少恭……不要!」巽芳苦苦哀求,「今時今日,還要造多少殺孽呢?」


  「就算是殺孽,也是最後的殺孽了。一切即將終結!」歐陽少恭浮於空中,露出那令人熟悉的、春風化雨般的笑,「百里屠蘇,或者該稱你為韓雲溪,由我親手再送你這最後一程!」


  金色羽翼翻卷如鳳首箜篌,他的招數夾著空靈之音,可這是催命的樂曲,鋪天蓋地的金色威光湧向百里屠蘇。


  他恣意彈奏,心意融會於樂中。


  百里屠蘇看著海潮般的威光,還要拼盡最後的力量挺身站起。一道冰藍的屏障包圍了他,風晴雪雙臂畫圓,靈力源源不斷,凝聚出一道冰盾。


  威光與音潮連綿不絕,轟擊在冰盾之上。風晴雪的靈力在歐陽少恭面前無異於螳臂當車,冰盾瞬間龜裂。風晴雪一口鮮血吐在冰盾上,血絲在冰盾中蔓延。她用自己的血加固了冰盾,泛紅的巨盾重新煥發光輝。


  「幽都之血?」歐陽少恭讚歎道,「好!看你還有多少血來保護你心愛之人。」


  他恣意彈奏,琴聲中龍吟虎嘯,揮灑出的威光連續轟擊在冰盾上,濺起的冰塵直湧上大殿頂部。


  風晴雪的手腕上崩出數道裂口,鮮血不斷融入冰盾,這是以她本命元氣凝聚成的防禦,這盾崩潰的那一刻,她和百里屠蘇都會死。


  歐陽少恭輕笑,金色威光中傳出萬劍震鳴的聲音,金光凝聚成劍,成千上萬,刺向血色的冰盾。


  「蘇蘇……」風晴雪輕聲說。


  可惜還沒有來得及去看桃花谷中盛開的桃花……


  然而巨劍斬破漫天威光而來,如此的浩蕩,如此的倜儻,如醉后的一曲狂歌。它插在冰盾之前,切開了威光的潮水。


  「千觴兄妹情深,令人感動。」歐陽少恭大笑。


  尹千觴並不言語,只現身於巨劍之前,以劍遙指,帶著風雷之勢。


  歐陽少恭邁步於虛空中,眼前古琴彷彿化身為一柄金色的劍,無數閃著光芒的劍意猛然刺出,尹千觴頓時全身上下鮮血淋漓。歐陽少恭單憑劍意的威壓,已經足夠讓他傷痕纍纍。隨著歐陽少恭揮手,古琴音波盪出數里之遙,飛出大殿,斬切層雲!


  那力量穿透了蓬萊大殿的基石,卷著無數飛石碎屑,斬向尹千觴。


  此情此景,尹千觴明白自己這些年疏於修行,比起當年在烏蒙靈谷對戰歐陽少恭的時候已經遠遠不如。


  可是不能輸,因為身後就是風晴雪。所有人,都有一個不能輸的理由。


  哪怕是一個醉漢、一個賭徒,也有想要保護的人。


  巨劍迎著狂潮般的琴音重重斬下。


  「大哥!」風晴雪高呼。


  尹千觴已經沒有力量阻擋歐陽少恭這一輪的進攻,所以他沒有以劍封擋,而是劍斬狂潮。他只能以犧牲自己為代價,為背後的二人斬開劍潮。


  三個影子同時出現在歐陽少恭背後。


  紅玉的雙劍如亂紅飛暮,襄鈴的羽扇振出火樹銀花,她們兩人夾攻歐陽少恭的左右。真正的進攻則是在歐陽少恭正背後的方蘭生,雷音伏魔!一百零八顆天罡如意珠,顆顆震動,萬佛念誦,金剛伽藍俱現,龍象長嘶。


  他們沒有去救尹千觴,因為已經沒有用。尹千觴用命換來的機會他們必須把握住,歐陽少恭背後正空門大開。


  「愚不可及,太過小看流霞歸元!」歐陽少恭大笑,金色羽翼舒展到極致,千萬翎羽自鳴,音潮席捲背後的三人。


  他將手中虛象古琴脫手擲出,在空中發出烈日般的光華。


  每個人的心中都閃過了絕望。是的,無法戰勝,他們以為的歐陽少恭,只不過是他一根小指的力量。流霞歸元便是這樣的防禦,無懈可擊!


  他們不可能破掉歐陽少恭的屏障,卻已經要被摧枯拉朽地擊倒了。


  沒人能救他們了,他們……輸了!

  澎湃的氣浪把歐陽少恭面前那片墨跡似的東西卷了起來。看起來那麼單薄的東西,在他的神威下如黑色蝴蝶般隨時都會碎裂。它起伏著,就像蝴蝶飛在暴風雨中。歐陽少恭伸手想要撥開這礙眼的東西,但就在他的手指觸及那東西時,一絲血線留在了空氣中。


  疼……


  他不敢相信,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指。那上面傳來了疼痛,沒有破綻的流霞歸元,居然被這片單薄的東西切開了一道口子!

  細小的傷口在最後一瞬阻止了歐陽少恭的絕殺,但是殘餘的劍潮、威光和音浪仍舊將眾人震退。鮮血四濺,風晴雪用身體托住了奄奄一息的百里屠蘇,尹千觴全身衣甲碎裂,鮮血橫流。


  歐陽少恭震驚地舉起那墨片,那是一片鱗,黑色的鱗片,上面滿是雲水般的翠紋。


  「慳……」他喃喃自語。


  那個名字,那個被塵封千年的名字正要從記憶之井中浮起,有個聲音在呼喚他:「太子長琴……」


  不對……他是歐陽少恭……


  可他也是太子長琴,能傷害太子長琴的東西,是記憶。


  累世以來,渡魂令他失去了太多記憶,以至有些東西,被漸漸遺忘。


  百里屠蘇微微睜開雙眼,氣若遊絲:「太子長琴,你還記得嗎……慳臾……這是它的龍鱗……」


  「慳臾……」


  不錯,正是這個名字。


  歐陽少恭心中絞痛,記憶的深井中,黑龍盤旋升天。


  百里屠蘇低聲道:「……天界戰龍慳臾,曾經榣山水湄邊的一隻水虺……去祖洲之時,見到一處與榣山風貌全然相同之地……慳臾……就在那兒沉睡。它的壽數已經快要行到盡頭……卻依然記掛自己的摯友……太子長琴…………不是我……是你……」


  「……水虺……慳臾……」歐陽少恭喃喃。


  「少恭……你怎麼了?」巽芳不安地問。


  「……祝融……不周山……天柱傾塌……」


  歐陽少恭默念著這些字眼,眼神迷離。


  恍惚間回到了高山之畔,他是那麼愜意悠閑,對著幽谷深潭撫琴,身邊水虺是他的知音。


  可他卻要離開了。


  「慳臾……父親已決意隨伏羲大人前往天上,我定然只有同去。初建天庭,諸事未定,想必眾神皆會忙碌許久,如此一來,未知何時才能重返榣山……」


  慳臾悵然若失,旋即卻說:「太子長琴,待你空下來的時候,再來榣山找我玩兒,還有幾百日,我便能化蛟了。」


  太子長琴遺憾道:「聽聞虺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龍,再五百年為角龍,千年為應龍,可惜這一回我卻無緣親眼一見。你胸中既有大志,本不該埋沒,願勤加修行,早日得償所願。」


  慳臾應道:「一定會的,等我修成應龍,呼風喚雨當然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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