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玄冬花開
細雨綿綿密密灑下來,似一張無涯無際的灰蛛網,將眼前這琉璃的宮殿網得密密實實。
晴日裏流麗耀眼的宮殿,此時便若蒙塵的明珠,透著點灰的光,冰冷壓抑。宮殿外的茂密竹林如籠了一抹輕煙,在陰沉的蛛網中翠得紮眼。一條青石小徑自竹林蜿蜒探出,被雨水浸潤的青石光滑如鑒,卻是古老的泛著濃重苔綠的銅鑒。這樣一條蒼苔深深的小徑,顯是久未有人行走。事實上確也久未有人行走。自進入這座琉璃建造的宮殿,月圓月缺了三個輪回,這樣的迷蒙細雨天也看了七八回。獨不見一個人影。
這一方小小的天地,隻有她一人,陪伴她的,無非窗外的斑竹,並天上的一輪月亮或太陽,以及偶至的冷雨朔風。那卻是她看得到,觸碰不到的世界。
她觸碰不到外麵的世界,外麵的世界也影響不到她。無論外麵是誰翻了誰的天,誰又被誰摘了腦袋奪了權,還是誰又造了一輪殺孽鮮血橫流屍骨堆山,她都無從知曉。
不知,便是無關。
道是無關卻又不能真的不關心。關心卻又關不上。
日複一日糾結。
這是神殿裏的一間偏殿,飛天仕女圖將一座殿隔成兩個世界,畫外是神秘肅穆的祭天神台,畫裏是一重雅致居處,翠屏紗幔,軟臥香衾,一應物什都是精致非凡卻透著古老的歲月沉積的塵香氣。一座月白籠煙繪平湖秋色的屏風隔出一間不大的書房,坐在桌前,抬眼便可見琉璃落地窗外的竹林幽徑。
是個絕佳的讀書之地。也是個絕佳的養生之地。
竹林外應是處峭壁。
應是,應是,她隻是推測應是,並看不見所謂峭壁。
因神殿是建在藍月城最高的一處山頂之上,蘇淺依著方位推測出,林外便是萬丈峭壁懸崖,人跡不至。
蘇淺那日進來,往書桌前一坐,隨手拿起翻至一半的一本古籍,便已明白,這是那位千年前的女祭司藍羽華的居所。手中的古籍卻是娟秀小楷書寫的手劄。那一頁被洇濕了又幹涸的紙上書的是: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聚,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手撫著皺巴巴的紙張,似能觸摸到那個風華絕世的女子悲苦的內心。女子就如窗外簇簇斑竹,曆經千百年風雨,早已斑駁不堪,卻依然傲然佇立,竹葉蒼翠。
房中書籍多是藍羽華手書劄記,或天文地理或排兵布陣或武功心法或隨筆小詩,所記極其博雜,見解卻都精辟獨到,可見那女子心思之玲瓏才華之絕豔。蘇淺日日醉心於這些手劄筆記中,所獲頗豐。
雖然是孤單一人,日子倒也不嫌無聊。
隻是每每夜深人靜擁衾入眠的時候,那種刻骨的相思和深深擔憂便如這無邊冷雨,無孔不入地自皮膚肌理滲進骨肉心肺,似無數細密小針,將人刺得生疼卻無計拔出。她蜷縮著發抖,久久不能眠。
這樣的時候總會想,不知上官陌他怎麽樣了,是否可以應付身邊的滾滾暗流?不知上官陌他沒有她在身邊,會不會飯吃不下覺睡不好?希望他吃得好睡得香,卻又實實不想他吃得好睡的香,她為他茶飯不知味,他怎麽可以獨自逍遙?可現今這種狀況,他又怎麽可能逍遙得了?她還是為他心疼為他擔憂。往往就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囫圇睡個三兩個時辰,卻又被夢驚醒。
上官陌說過,神殿的門一關,不到次年祭天時,便打不開。
她試過用內力敲碎琉璃窗,卻是徒勞。那琉璃窗看似琉璃,卻不知是什麽材料鑄成,堅硬無比,震得她虎口迸裂鮮血直流卻紋絲不動。周圍的銅牆鐵骨更不必說,自然是無法憑空弄出個洞口來脫身。
上官屠是要用這座神殿來困死她。
那日入了神殿,他假意要和上官陌出去說些私話兒,將她一個人留在了神殿內,神殿那兩扇逾千斤重的銅門卻選擇在那個時刻自行關閉。顯是上官屠早算好了時辰。上官陌發現時門已快關閉,她卻距離大門太過遙遠,縱使輕功絕世也無法飛縱逃離。上官陌身手快,擦著門縫要生擠進來。一雙修長的手用盡全身力氣掰著已啟動機關的大門,骨節都要掙斷,生擠進半個身軀,她緊抑著心裏的絕望和恐懼,麵色平靜地道:“你不要犯傻,你出去了才能想辦法救我出去,你若和我一起進來咱們便都沒了生路了!你的人和我的人也就隻有死路一條!”
她用盡全力一推,將他推出門外。
門關上那一刹那,她從門縫裏看出他的口型在說:“飛天仕女圖。”
他不會在這樣重要的時刻向她暗示些無聊的,必是飛天仕女圖有什麽機關。
她圍著偌大的神殿轉了三天,一寸一寸地尋找,才在神台後的這麵畫著飛天仕女壁畫的牆上找到機關,進入到這別有洞天的房間。
房間收拾得清幽齊整,她絕望稍霽,小小地欣喜了一下。隨後發現一個小庫房,裏麵堆滿了食材,足夠一個人生活好幾年。房間裏還有一處水源,是一處泉眼,由地底冒出,汩汩而流,經久不息。
生計問題得以解決,她方能靜下心來思考。手中細細摩挲著泛黃的紙頁,想,顯然,這一處機關除卻上官陌,無人知曉,所以房間裏的一切都還保持著原樣,隻是被他打掃得清雅幹淨。
房間裏的食材大約是他準備。他一向是個走一步看十步防患於未然的人,這個食材準備得好。
上官屠是存心要困死她。大約以為這樣就可以安冥國民心,責任推給她一人便罷。至於上官陌,她隱隱擔憂,上官屠敢明目張膽這樣做,必是握住了他的什麽命門。
三月有餘,月亮圓缺了三個輪回。她困在鬥室走不出去,上官陌也沒有能來救她出去。折磨煞一顆芳心。
她合上手劄,懶懶打了個哈欠,拿綠漪劍將蓮盞中的燈芯撥了撥,燈光又亮了幾分。
貼著藕荷色壁紙的書房就如若老電影一般,浮著一圈黃暈,平湖秋色的屏風卻如自浩渺煙波中而生,嫋嫋中浮起不真實的翠藍色,恍若仙境一般。移步到大窗前,唯見天色黑沉得似混沌,鬥室是這混沌中的一顆蛋。她能聽見細雨微風擦過竹葉的淅瀝聲,卻觸摸不到那冰冷的濕滑。
窗下一株翠色的植物,栽種在細膩如油脂般的天青瓷花盆裏。這種一片瓷片便價值千金的瓷器,卻用來栽花,若不是主人太豪奢,便是這花太嬌貴。
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植株與花盆的顏色幾乎融為一色,怪道上官陌會用天青瓷栽種此花,原是別的顏色都彰不出此花顏色之萬一。那樣出塵的顏色,此時卻似蒙了一層暈黃的輕紗,朦朧著似夢似幻。
一陣冷香忽來,滿室清冽。蘇淺眉色一動,俯下身去看植株。亭亭淨植的植株頂端,天青色的花苞正緩緩膨脹,由紅豆般小小一粒,不過須臾間便膨脹成葡萄般大小,漸漸吐出一絲絲玄色的細瓣,細瓣伸長,足有尺許,無風自舞,千萬細絲間露出一點赤金的蕊來,似漆黑天幕中的一點寒星,爍著妖異的光芒。
蘇淺驚異地張大嘴巴。
玄冬花開,竟是如此奪天地之色!
瞬間開到極盛,滿室清冽香氣似濃得化不開,蘇淺覺香氣似沿著毛孔滲入肌理一般,四肢百骸都流動著香氣。瞬間極盛,瞬間卻又盛極而衰,眼見玄色的絲瓣就要收攏,一隻修長好看的手憑空而至,手心一朵蓮花狀淡藍火盞,將千萬絲瓣合著那一點赤金花蕊全收入盞中,蓮瓣狀的焰火將花瓣並花蕊噝噝煉化,不過一刻鍾,已化成一滴玄中帶著赤金的露珠,在蓮盞中滾動。手主人掌心中的蓮花一落,露珠滴入一隻玉瓶中,赭色木塞立即封住了玉瓶口。
清潤的聲音極是愉悅:“蘇淺,你的婚期近了。”
蘇淺眸光似兩汪清泉,望住麵前的人挪不開。月白色的天蠶絲錦軟袍,衣袂袖口繡千絲萬縷玄冬花紋,玉帶束腰,通身別無他物為飾,於溫潤中隻見清爽。刀削斧刻般一張臉,眸若水墨渲染,色如春曉初綻,墨發如瀑,薄唇微抿。
他是遺世獨立的佳公子,是風華絕世的花美男。也是能翻雲覆雨的人中龍,血雨腥風中翩翩而來的修羅魂。
這樣好的青年,是她愛慕了許多年的心上人,前世今生她隻為他一人而來。
“你說什麽,上官陌?”她聲音暗啞得似飄在天外,將自己都嚇了一跳。
上官陌莞爾一笑,玉色的小瓶滑入衣袖中,帶笑的眼望住她:“玄冬花世間隻餘此一株,是你的救命藥。這一株是我拚命護下來的,按理,應該每年除夕子時花開,它卻因當年傷得太重,五年未曾開花。你將它護養得很好,所以它不負你,你來了,它就終於開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