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帝鳳與帝凰(1)
蘇淺緩緩睜開眼,眼前倏忽出現如夢似幻的一段美景。碩大且嬌嫩鮮豔的香芙虞花,月白的輕紗幔帳,細膩婉約的詩畫掛件,她的皇爹,皇娘,她眨了眨眼,覺得,這是一場豪奢的夢。不願意醒的夢,她又閉上了眼睛,想再多溫一會兒夢境。
閉上眼卻不見了夢境,她腦子有一瞬空白,猛地睜開了眼,她的皇爹皇娘,一個美若天仙一個英俊風流,又好端端地現在眼前。
“你們誰告訴我,這是夢還是……”蘇淺小心翼翼地問,生怕驚擾了夢境一般。
“出去幾年,回來越發傻了。”她的皇爹蘇遠之嗔了一句。
蘇淺怔了怔。這個不著調的人,這個說話的調調,確是她皇爹蘇遠之。
他貫是這種濫調調,叫人恨不得踹上一腳。可是能看見聽見這種調調,即便是在夢中,也叫人覺得親昵溫暖,心裏舒坦!
但明顯這不是夢。她蘇淺還沒糊塗到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這個英俊的爛人是她的皇爹。那個徐娘半老的美人兒是她的皇娘。而這裏,是她自小生活的地方,溫暖的蘇國皇宮。
撲入她皇娘懷裏哇一聲就哭了出來。哭聲震天,她的皇娘楚寧皇後抱著她,哭得比她更大聲。
她回到了蘇國皇宮!雖然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來的,但能回來,總歸是好的。她的記憶,停留在那一場毀天滅地的戰事裏。
想到那場戰事,她的哭聲更悲切。心如死灰般冷。她不知道那場戰事的結局怎樣了,但猜也能猜出個大概。蘇啟陽縱然梟雄,又怎是實力雄厚隻手遮天的上官陌的對手。想到上官陌,她的哭聲又悲切了十二分。
她終於還是失去了他。從此碧落黃泉不相見。
他一生殺戮無數,全為她而造,而她卻還是棄了他。他說過,沒有她,便是殺天地屠生靈也無所謂,他果然說到做到。
可終歸,是因她。
而死了那麽多人,她卻還活著。
她想,自己才是最該死的那個。
“哎呦,公主殿下,可別再哭了,當心動了胎氣。”尖細中還略帶顫栗的聲音,是獨屬於皇帝近侍言公公的聲音。
蘇淺猛地驚醒,從她皇娘身上退出來,看向自己的肚子--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些天,反正,這肚子忽然大了兩圈,她看著西瓜一般圓滾滾的肚子,嚇了一跳,“這?這?”肚子裏的小人兒感應到她似的,猛的一腳,踹得她肚皮鼓出一塊,她驚奇地看著,語無倫次道:“皇爹,皇娘,這,這是什麽情況?”驚奇之下將方才的所有傷痛悲恨全拋在了腦後。
言公公快人快語:“公主,難道您不知自己已有身孕?”
蘇遠之一腳踹在他屁股上,“滾一邊兒去,她傻呀,能不知道麽?!”
言公公委屈地貓在牆角,蘇淺忍不住一樂,逗趣道:“喲,皇爹,您內侍還沒換呢?”看言公公的臉揪成一團,她嘴角的笑更大了些。
這個看似忒迂的言公公,從小就是她的開心果。她一看見他,什麽憂愁也能忘到九天雲外去了。
言公公幽怨地望著她。她忍不住笑出聲來。
言公公幽怨的目光就更幽怨了。
蘇遠之望著她薄薄衣衫下忽起忽伏的肚子,嘴角也浮起一抹愉悅的笑來:“這是我蘇國嫡長外孫,蘇國未來之希望,閨女,好好養養身體,後日隨父皇登雲台祭拜天地祖先,昭告天下我蘇國的大喜事。”
蘇淺有些無語地望著她父皇:“皇爹,這合適麽?他又不姓蘇。”
蘇遠之爽朗一笑:“有什麽不合適的?姓什麽有什麽重要?重要的是有我蘇氏一半的血統,這就夠了。”
蘇淺扁了扁嘴:“隨您高興吧。”眼波流轉,瞧見門口探頭探腦的幾顆腦袋,好笑道:“躲在那裏做什麽,還不出來?”
呼啦啦跑出來一群人。蘇澈、楚哲、崔夢雪、尹媚、晏飛、胡不圖,個個一臉喜氣,同她道喜,簇擁著就往上湧,皇後楚寧忙擋在她身前,喊道:“哎,哎,臭小子們,她如今金貴著呢,可碰不得,都給我閃遠一點兒。”
幾個人頓時頓住腳步,離得太近,慣性使然,人仰馬翻倒作一團,蘇淺無語地瞧著地上一堆肉墊,無語半晌,才道:“一個一個德行,一點兒長進沒有!”
一番喜氣洋洋的敘舊之後,楚寧皇後便將幾人全趕出寢殿,連蘇遠之也未幸免於難,唯留母女倆,一個半躺在床上,一個坐在床沿。楚寧皇後慈愛地看著她,眼裏點點淚花,輕輕摩挲著她的手,道:“我的寶貝女兒,這些年,苦了你了,如今,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娘親就算立刻就死了,也沒什麽遺憾了。”
蘇淺素來最是怕這樣的煽情場麵,隻能眉心擰成川字勸道:“皇娘,別死呀死的,如今好了,快別說這樣喪氣話。”
楚寧皇後亦是了解女兒的性子,忙從善如流地道:“好,不說不說。”抹了一把淚,又道:“你昏迷了整整兩個月,可把你父皇和我急壞了,不光我們,蘇國上上下下還有你那些下屬們都著急,但有一個人,是最著急的。”
蘇淺心裏咯噔一下,腦子就燒了起來。
她皇娘接下去又說了什麽,她就聽了個迷迷糊糊,不知所謂。直到她皇娘見她倦了,扶她躺下,自己到一旁貴妃椅上躺著守著她,她閉著眼睛一遍一遍思量,才曉得了她皇娘說的是什麽。
那個最急的,自然是上官陌。
她皇娘說,兩個月前,是上官陌將她抱進了皇宮。
她皇娘又說,這兩個月,每天給她喂水喂藥喂飯,每天給她沐浴換衣,每天守在她身邊一刻也不離開的,全是上官陌。
她昏睡時水米不進,勺子撬不開她的嘴巴,是上官陌嘴對嘴給她喂下水飯湯藥;她最愛潔淨,上官陌每天抱她沐浴。
她皇娘的這些話在腦海重複,她的心暖了又暖,燙了又燙,耳根燙到腳跟。
但她並沒有見到上官陌,不但今日沒見到,直到要登祭天台祭拜天地先祖,也沒見到他。她的心便一涼再涼。
他依然不肯來麵對她。
祭天這日一大早,蘇淺便在宮人的簇擁下盛裝打扮起來。眉畫作遠山含黛,唇點成紅櫻一點,薄施粉黛,輕簪珠翠,淡粉的宮裝雍容華貴,小腹隆起,卻不見臃腫,而是更見風韻,令見的人全看得癡了。
待來到雲台,蘇淺才曉得這件事驚動了全城百姓。雲台下密密麻麻全是人,方圓綿延數十裏之遠。蘇淺一頭黑線,向她父皇道:“皇爹,蘇都什麽時候有這麽多人口了?是不是這幾年我不在蘇都大家都忙著生孩子呢?生出來一串又一串!”
蘇遠之賞她一記白眼,“我真不明白,你這副德行,到底哪裏值得蘇國的百姓如此愛戴了?真枉他們全城出動隻為來看一眼你。”
一行人甫一出現,百姓便跪成一片,“皇上萬歲”,“皇後千歲”,“公主千歲”的喊聲似排演了千萬遍似的,整齊劃一震耳欲聾。蘇淺白了蘇遠之一眼,扁扁嘴:“皇爹,你是不是閑來無事專訓練百姓禮儀了?”
蘇遠之再白她一眼,氣得沒言語。
高聳入雲端的雲台,九百九十九階階梯似天梯一般,垂直而上,蘇淺摸了摸圓鼓鼓的肚子,再看一眼天梯,心裏直打鼓。雲台乃是祭天的神聖之地,自然不能用輕功褻瀆天地先祖,隻能虔誠地一步一步走上去。盡管蘇淺有內力護持,身體超負荷卻是不爭的事實。
蘇遠之看了她一眼,先挽著老婆開始了攀登,蘇澈也看她一眼,莫奈何地聳了聳肩,自己往上竄去。文武百官中,文官因為怕身體文弱耽誤了吉時,提前攀了上去,武官並沒有敢僭越來扶一扶的。蘇淺周圍掃視一圈,她的下屬們一個也不在,她孤家寡人愁了半晌,自覺這樣全城出動為她一人的時刻她若是扯了後腿,丟自己的人事小,丟國家的臉事大,萬不能關鍵時刻掉鏈子。深吸一口氣,邁步往台階而去。
身體卻一下騰空,被橫抱在了誰的臂彎裏。\t\t\t\t\t\t \t\t\t這個臂彎恁熟悉,就算是到死,也不會忘記。
她隻覺心髒突突跳個不停,一下失了呼吸。
她驚呼了一聲,大腦卻當機般不能思考,也說不出任何語言。
那個好聽的聲音依舊如春風般溫暖,清泉般清潤,輕輕響起在她的耳畔:“乖乖的,別亂動。”
她倒是想動,卻哪裏還能動得了。九百九十九級階梯,高聳入雲,她隻覺得騰雲駕霧般,卻穩得出奇,連抖一下都沒有。他的步履一如往日,清風拂月般的輕緩節奏,每一步都似踏在她的心上。
滿城的百姓看著這一幕,都倒抽一口涼氣。那樣一對如謫仙般的人兒,就這樣藐天地般地存在著!眾人目光隨著那一白一粉兩道人影上下,不能移開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