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九章 斬斷親情
上官容韻眼睛裏分明汪出兩汪淚花來。素來冰一樣的美人含愁生悲的模樣,有些楚楚可憐。
蘇淺愣了一愣,眉眼蹙起。
她的爹爹,蓋世的英雄,何曾這樣委曲求全過。為了蒼生,為了他的孩子們,英雄一世的他竟連這樣委屈自己的事也做出來了!
耳邊廂聽上官容韻的聲音又響起:“可是,這句話整整晚了二十四載,叫我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蘇淺打斷她的話,一字一頓:“我的爹爹,他何曾欠過你什麽?一切不過是你一廂情願。他為了我蘇家,為了新蘇一國蒼生,也為了天下蒼生,才不得已說出這樣委曲求全的話,你哪裏配得上和我爹爹在一起?”
蘇淺打定主意要將新仇舊恨國仇家恨還給她,上官容韻她看起來已經很傷情,蘇淺卻字字如刀,往她身上心上無情地招呼。
隻是,大約因為上官容韻她受的打擊過大,蘇淺如刀鋒般的話在她身上並未激起更大的反應。
上官容韻略微抬了抬眼,露出個苦澀的笑,聲音有些飄忽:“你說的不錯。他何曾欠過我什麽。一切不過是我自己的心魔作祟罷了。可是當年,可是當年,他明明不必做得那樣絕,隻因為,我是冥國的聖女,他便厭惡我至極。我又有什麽辦法?自小被選為聖女,豈是我所願?”
蘇淺閉了閉眼。這樣的痛苦她深有體會。自小被冠以帝星的名號,什麽一星出眾星隱,害得她飽嚐二十幾年血雨腥風陰謀陽謀的殘害。但這卻不應是殘害無辜的理由。她對上官容韻沒有絲毫同情。
她叨叨念的這些,蘇淺沒有耐心再聽下去。手中的綠漪劍一揚,沉聲道:“我再說一遍,把我父母放開。亮出你的兵刃和我打一架,今天有你無我,有我就無你。”
上官容韻眼神一黯,“淺淺,既然是要決個生死出來,就不能讓姑姑把話說完麽?”
這聲淺淺叫的何等親切。她今日倒喚她許多聲淺淺了。蘇淺覺得,這個實在應屬近幾年來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
蘇淺冷笑一聲:“我覺得你這樣親切的稱呼,實在有些不大合適。第一,我已經同上官陌和離,與你上官家早沒有半分關係。第二,我與你,仇不共戴天,你再這樣稱呼我就未免可笑了些。還是痛快些吧,我並不想聽你說什麽廢話。”
上官陌頎長的身軀晃了晃。
蘇淺恍若未見,隻冷眼望著上官容韻。
上官容韻居然將自己的幽怨先擱在了一旁,替上官陌說起了話:“對不起,小陌他寫下和離書全是因我逼迫。我手上握有一顆可延長你母親壽命的靈丹,他為求靈丹,不得已才寫下和離書。隻可惜,你母親未能趕得及服下那顆靈藥。淺淺,你別怪小陌,他一心一意全在你身上。”
上官陌抿了抿唇,未說話。
蘇淺卻不領情:“我和他的事,何用你來解釋?你從中作梗了一輩子,這時又來裝什麽好人!上官容韻,我父母皆喪於你手,也不差我一個,不是早想要我的命麽?還不動手?”
明明曉得自己未必是她的對手,但今夜仇恨已積滿心胸,她就算是死也不能等來日方長了。
上官容韻歎了一聲,“我曉得你恨我已極。你父母確然是死在我的手上。這些年,從帝星之說,到各種設計謀害,全是我所為,我是欠你太多了。今日和你一戰,我即便是死,也不冤。”
她將蘇遠之輕輕挪離肩頭,平放於大石上,站起來,略整了整衣衫,心平氣和:“我虛長你幾十歲,就不用什麽兵器了。你開打吧。”
蘇淺眸光眯了眯。
連帝星之說都是她的設計!這害了她一生的讖語,原來不過是她的設計!可此時知道這些驚也不驚了。她一生經曆的震撼人心的事已經太多了。
忽然轉身對上官陌道:“若我死了,麻煩照顧好我的一雙兒女。不勝感激。”
說得何其瀟灑且薄情。仿佛和上官陌隻是個相識的朋友,她無奈臨終托孤,隻能賭一賭運氣,希望他是個還可以托付的朋友。
上官陌抿唇默默不語。一雙水墨般的眸子定定望住她,
她竟看不清楚裏麵的情緒。
誠然,她也不想看了。
他就是她一生的劫,也是一生的結。她臨死,並不想解開這個結。就算灰飛煙滅也不想忘了他。
上官陌不作聲,她頓了頓,補了一句:“我未必是對手,可能真的會死。屆時,將我和我父母都燒成灰,就撒在這九潁河上吧,這裏風景不錯,你也不用費太大勁。”
她自覺,這段話說得雲淡又風輕,何止一句看透生死那麽瀟灑。
上官陌依然不作聲。
她便轉回頭去,將綠漪劍挽了個劍花,做了個頗漂亮的亮劍姿勢。
上官陌的聲音卻在這時傳來:“你說完了?”
極平淡的一聲問句。
她背對著他,擎著劍點了點頭。
綠光閃過,瓣瓣桃花飄灑。
綠漪劍卻依然還在她的手上。她還沒來得及出手。
即便是上官容韻一心求死,這把劍也來得太快,直插上官容韻心口時,受劍的人也露出不可置信的訝異表情。
這世上能和綠漪劍一般發出綠色光芒來的,是綠漣劍。
綠漣劍一直在上官陌的手上。
蘇淺隻覺心口一陣翻騰,氣血上湧,湧至侯間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他為她,當真什麽都敢做。縱然上官容韻錯事做盡,卻也真真實實是他割不斷血緣的親姑姑,他竟真的能下手。
蘇淺尚未回過神來,上官陌已經兩步走上來,聲音淡然:“我並不隻是為你,你不必有負擔。”
我才不會有負擔。她死一萬次我也不會有負擔。
要說的話未能說出口。
上官陌往上官容韻眼前屈膝一跪,蘇淺的目光便隻能膠著在他身上。
“姑姑,小陌不孝。隻能一跪相送。但願姑姑來世生在普通人家,再不必受這般苦楚。”上官陌聲音低沉。
上官容韻嘴角一抹笑,笑得何其真實。“我可以解脫了。小陌,謝謝你。”抬頭望向蘇淺,聲音輕柔飄忽:“淺淺,對不起,欠你的,還不清了,隻能讓小陌代我還。”
蘇淺不曉得自己的爹爹是如何死在上官容韻手上的。是自願,還是不敵,這或許永遠會成為一個謎。
但斯人已逝,她無法再追究,也不想再追究。
上官容韻倒在她的麵前,她隻是眯了眯眼,說了一聲:“把她葬得遠一些,再不要讓她來打擾我的父母。”
這麽容易就死了。代價是她爹爹的性命。蘇淺不是不想哭,隻是覺得心裏悲涼一片,冰封了一般,連淚水也被凍住。
上官陌默然不語,一雙水墨眸子膠著在她身上,忽明忽暗,如幻如滅。她俯身在父親身邊,拿一方潔白絲絹輕輕擦拭著父親嘴角的血漬,隻留給上官陌一個孤寂清冷的背影。
片刻,上官陌眸色一斂,望望遠處正有幾個散兵,畏畏縮縮朝這邊看,朝他們一招手,“過來。”
小兵們戰戰兢兢地跑過來,他俯身將上官容韻抱起來,交到一個健壯些的小兵手上,道:“仔細些,送去中軍帳交給郗將軍,讓他差人立即送往冥國。”
送往冥國而不是西月,個中原因蘇淺倒是曉得一二。上官陌曾告訴過她,凡祭司府的人死了,需先受洗,再火葬,骨灰撒在神殿山上,是為守護神殿之意。上官容韻因曾是冥國聖女,自然該依據這個禮法送去冥國火葬。
冥國祭司府如今雖已名存實亡,但老一輩的信仰還在,上官陌還是尊重他們的信仰。
蘇淺靜靜地,一聲不語,將她的爹爹打理得整潔利落,將盛著她娘親骨灰的瓶子抱入懷中,手上催出一朵幽藍焰火,腕子一翻,焰火落在她爹爹蘇遠之身上,霎時烈焰騰騰,燃燒起來。
上官陌一驚,邁了一步,又停頓不前,眉眼蹙得極深。
蘇淺內力相催,這火燃得洶湧,不過片時,她爹爹便焚為灰燼。她俯下身,將懷中瓶子打開塞子,喁喁細語:“娘親,爹爹來尋你了,這下你不寂寞了。你們還真是秀恩愛秀出水準來了,生死不離。誰能有你們牛氣?唉,眼氣死誰麽?”一雙細嫩的手,將還滾燙的骨灰,輕輕地、仔細地、一點一點地抓起骨灰往瓶子裏裝,一邊繼續呢喃:“雖然一貫看不慣你們這矯情樣,但好歹也和你們一場緣分,我大人不記小人過,不嫌你們,你們也就不必覺得不好意思了,繼續恩愛,繼續恩愛哈。”又歎了一聲,“唉,古有莊子擊缶而歌葬妻子,我沒有他那麽瀟灑,但也不差,今天就給你們唱首歌送行。快樂的歌是唱不出來了,唱一首《往生咒》,聽完女兒這首《往生咒》你們再走。”
她哼哼呀呀,聲音極輕,素來唱得極好的腔調,今日全沒在調子上,卻唱得起勁。
上官陌站得筆直,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