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 至深的留戀
四圍火光衝天,喊殺聲仍接連不斷。隔著九潁河的另一片戰場,同樣戰火灼灼。天色漸明,莽莽蒼蒼的大地卻依然陷在血紅的鏖戰中。
這一方天地卻念經聲細細,仿佛獨立於世界之外。
骨灰收入瓶中,細致輕柔地蓋好塞子,瓶子往懷中緊緊抱住,蘇淺扶著大石欲站起來,雙膝卻一軟,一個不穩,往地上跌去。
身後上官陌及時趕到,穩穩將她撈入臂彎裏。
帶著涼氣卻熟稔的胸膛貼上來,是她最留戀的地方,蘇淺忽然撐不住,撲入他懷裏嚎哭起來。
懷抱至溫至暖,至清至涼。
哭聲至悲至傷,說不出的蒼涼。
蘇淺一忽兒覺得,人生這條路上,已走了太久太久,久到天已老地已荒,再不能往前走一分。一忽兒又覺得,人生才不過剛開始,抱著她的這個青年,俊美蓋過世間所有男兒,能力也極是出眾,且她愛他,這是個不容忽視的事實,就憑這份愛,她覺得也應該可以和他白頭偕老,共一世繁華。
這樣一遍一遍想著,哭聲便更大更悲切了些。
上官陌任她抓著他衣襟揩一把鼻涕擦一把眼淚,
水墨般的眸子閉了起來。有清亮的珠子落下。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
隻是未到動情處罷了。
懷中的女子,是他至愛至珍的,她接連失去雙親,又在艱難的時勢裏一個人苦苦支撐,他不但不在她身邊分擔,還將一紙和離書傷得她體無完膚,
她如何傷心,他便如何心疼。
哭的累了,蘇淺從他懷裏抬起一張掛滿鼻涕眼淚的紅腫臉蛋來,抓著他的衣襟又撓又捶又撕又咬。
裝著蘇遠之夫婦骨灰的瓶子不知何時已到了他手中。
邊捶打邊歇斯底裏怒吼:“你個混蛋,你憑什麽一次一次這樣離開我,拋棄我!你憑什麽篤定我每一次都會原諒你,等著你!你又憑什麽認為我活該給你欺負給你耍!”
上官陌一長串的珠子落下,滴在她手上,她被燙著一般,一怔,頓住了。
他騰出一隻手來將她往懷裏一拉,聲音裏有控製不住的顫栗,“蘇淺,我最怕的,何嚐不是離開你。我不是篤定每一次你都會原諒我,等著我,我隻是想,無論你原不原諒我,等不等著我,我都會窮一生之力將你追回來。我沒有耍你。我欺負你,也隻是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隻想欺負你一個人。”
他今日真是豁出臉皮,字字說得肉麻,令聽的人都覺得臉紅耳熱心跳。
蘇淺怒不可遏地推開他,“哭什麽哭?以前還會用個苦肉計,幾個月不見連掉淚珠子博同情這招女人才用的都學會了,真是出息!”
上官陌抿抿唇,臉皮更厚了些:“在你麵前,我哪裏出息過。”
一句話將蘇淺激得激靈靈一個冷顫。“什麽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今日多謝讓我領教。”咬牙切齒擠出一句,見他站立不動眸光灼灼定在她身上,恨得一腳踩在他腳尖上,怒道:“還不快回去!我女兒和兒子還不曉得怎樣了!”
蘇淺無奈地想,這就是愛一個人了。無論他做錯過什麽,無論他是什麽樣的人,無論心裏有多怨他,撲進他懷裏貼近他胸膛聽著他心跳的這一刻,什麽都不再是阻礙,隻想著和這個人廝守著,天荒地老,天長地久。
更何況,他的錯,全為她。
提到一雙兒女,上官陌眸色有些黯然。
黯然卻是因為自責。
將一雙繈褓中的兒女帶上戰場來,可見她已被逼迫到了何種程度。他再強,也沒有強到保她們母子三人無虞,可見自己還是無能。
蘇淺轉頭瞥了他一眼,聲音溫涼:“就算你是上官陌,翻手覆手間便可顛倒乾坤,也未必能把握住這世上每一件事,自責有什麽用,還是先想想眼下該怎麽辦吧。”
眼下。上官陌蹙了蹙眉。眼下確實很不好辦。
他不曉得蘇淺對戰局了解多少。即便她擁有墨翼的鳳凰閣那樣的消息靈通機構,但戰場上的表象有時和實質相去太遠,他和楚淵都想辦法瞞了她許多。
但她的悟性向來高,也許能從浩如繁星的消息堆裏找出蛛絲馬跡拚出一條真相來也說不定。
從昨夜到今晨,他和楚淵,各自施展渾身解數,謀中謀,計中計,疑陣中套著疑陣,甚至將蘇淺也算計到其中來,雖離決戰還差些火候,卻也是不容散失的大戰。
他旨在讓西月和楚淵火拚雙雙重創,從中漁利,楚淵卻想挾蘇淺母子三人逼他就範,將他的主力引出來。
但他的父皇不是傻子,不會任由他和楚淵擺布。
給他的幾十萬軍隊,不過是西月的最普通士兵。真正的精兵強將合著蘇允洛蘇啟陽父子的悍兵全壓在了宛幽城。
這月餘,他將楚淵的挑釁全做了練兵的實戰演習,時間雖不久,卻也將這些孬兵練得有了些樣子。
他必須盡快做出一個突破口,好將戎州沈戀風的五十萬精兵運送至宛幽城戰場與墨淩匯合。若這個時間拖得太久,倘或宛幽城上官涉與蘇啟陽父子聯合出擊,墨淩危矣。
戰場上卻不能將自己的意圖暴露給敵方曉得。所幸的是蘇淺將戎州兵符交給他的事,楚淵和西月無人知曉。
但無奈的是,他隻能將蘇淺也瞞了。
蘇淺帶一雙兒女上戰場,他雖又憂又惱,卻也不敢阻撓。
眼下唯怕楚淵從他的包圍中突圍出來,挾他的一雙稚子在手。
蘇淺腳下飛快,他全力追也還是落下一大截。
蘇淺終於忍不住,回過頭來提攜他。邊奔得飛快邊仍不忘嘮叨:“混蛋,這個樣子還想要勝楚淵麽?真不曉得你那姑姑的心是怎樣長得,親侄子也能下得去狠手傷成這樣!”
上官陌手搭在她腰際。
幾月不見,她腰身更纖細了些。心疼她的同時,心裏卻也莫大的安慰和滿足。今生還能這樣抱著她,蒼天厚待。
幹咳了一聲,聲音有些弱,“倒也不全是姑姑所為。遭遇了冥國帝師,勉力一戰,終是受了重創。”
蘇淺微驚,偏頭看著他,蹙眉:“他哪一頭的?”
上官陌便有一個意味不分明的冷笑,“哪一頭?大約你很快就會知道了。”頓了一頓,冷笑更甚:“但這已經不重要,我雖受了重創,他也沒得著便宜,已經廢了。”
蘇淺又一驚。
據說上官容韻袁靖師姐弟倆聯手才堪堪製住那個老頭子,他一個人竟能將那個老頭子廢了。心裏想的卻是他不曉得費了多大的力氣,若不是傷重到一定程度,又怎會怕她擔憂不讓她給他診脈。
抿了抿唇角,哼道:“這是在向我顯擺你功夫又高了,如今天下難逢敵手了麽?”
上官陌就默不作聲了。
蘇淺十分想像別的女人發飆時一般,惡狠狠地對上官陌通牒一聲:“若敢再有下次,我絕對不會原諒你!”雲雲。醞釀了半天,還是英雄氣短地沒能說出口。心裏何其明白,再有下次,下下次,隻要他出現在她麵前,即使什麽都不用做,她也做不到不原諒他。
甫回楚軍的中軍大帳,上官陌便吩咐小郗護著那兩大仨小去戎州。眸光落在蘇淺身上時,就沒能將那句“你也去”的話說出口,隻沒底氣地道:“清澤和扶光在戎州你當可放心。你,留在我身邊好麽?”
阮煙雨爭搶:“我也要留下!好歹我也做過幾天楚國四十萬兵馬總教頭。”
蘇淺冷冷一瞥她,“信不信我叫葉清風和你一起回戎州?”
阮煙雨就咬牙切齒噤了聲。
蘇淺語氣稍柔和了下來:“煙雨,綠桐,我兒子和女兒就交給你們了。”眸光落在阮煙雨臂彎裏的兩個豆芽身上,眼睛裏圈出兩汪不舍的淚花來:“你們曉得,這兩個孩子對我有多重要。我不是命令你們,是以姐妹的身份拜托你們。”
她這樣用情,阮煙雨楚綠桐隻剩唯唯諾諾答應的份兒,眼睛裏還學她飆出幾滴多情的淚來。
上官陌修長漂亮的手指輕撫過清澤和扶光柔嫩的小臉蛋,聲音柔中帶澀,“乖,好好聽兩位姨姨的話,爹爹和娘親很快就會去接你們的。”
兩根小豆芽似曉得即將離別一般,頂著兩雙黑葡萄似的眼珠幽幽怨怨望著他們爹爹,小嘴巴一咧,就開始擠淚珠。
四個多月的孩子,早就能哭出淚花來。
蘇淺忍不住撇開臉,一揮手:“你們快些上路吧,小郗,路上千萬小心楚淵的人。”
上官陌看了她一眼。
她果然是什麽都知道的。即便他和楚淵瞞了她許多,她還是將諸事都料到了。
蘇淺回給他一個白眼,沒做聲。
將自己的一雙兒女也當成棋子來用,她承認,自己這個當娘的十分不稱職。但好在不過是走個過場,這一對棋子已完成任務可以下場了。
小郗護著兩大仨小婦孺們上了馬車,向著兩人恭恭敬敬一拜,上了馬車,匆匆趕著馬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