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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棄江山

  念雲進屋重新梳洗換衣,梳個嫵媚的發式,換一件鬆花綠長襦裙,在外麵罩一件薑黃色白貂毛鑲邊的夾襖。


  七喜取來那溫暖柔軟的白狐裘大氅要給她披上,她怔了片刻,搖一搖頭:“不要這件。把箱底那件舊的淺銀紅織錦麵的披風拿來。”


  一轉身,卻看見屏風後麵似乎有人在張望,遂問:“是誰?”


  隻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有些怯生生地走出來:“阿娘……”


  後頭還跟著兩個小毛頭。


  是寧兒帶著宥兒和婉婉兩個。


  小包子的身材這兩年抽條許多,已經不再是胖乎乎的小娃娃了,開始慢慢的有了一個小公子翩然的姿態,加之他一向早慧,竟看著已經像一個小小少年。


  念雲有些詫異:“怎麽沒在後殿玩,帶著弟弟妹妹跑到這裏來做什麽?”


  寧兒烏溜溜的大眼睛裏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王先生要阿娘去什麽地方?”


  念雲一愣,原來讓孩子給聽見了。她隻好摸著寧兒的小腦袋,微笑道:“不去哪裏,阿娘進宮去看看你曾祖父,他生病了。”


  寧兒眼裏忽然湧出一種複雜的,幾乎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孩子應有的眼神,透出絲絲濃烈的擔憂和不舍來。宥兒和婉婉一邊一個上來抱住她的腿:“阿娘,你還會回來吧?”


  原來他們是在擔心這個。也許他們不明白王先生和她之間的話,可是孩子的心靈天生是敏感的,察覺到了這其中一些難以言喻的情緒,竟擔心她不再回來。


  她怎會不回來?再怎麽樣,也不過是見一見誼。


  她蹲下身,伸出胳膊摟住三個孩子,溫柔地安慰道:“不要緊,阿娘會回來的,晚上阿娘陪你們用晚膳可好?”


  三個小娃娃於是都高興起來,好不容易才放開她的裙擺,由著她走出去。


  念雲長歎一口氣,戴上風帽,向七喜吩咐道:“去通知郭家在外頭的那些鋪子,把郭小五就是廣陵郡夫人這個身份放些口風出去,咱們這些年賑濟災民花的那些糧食,莫要白費。”


  七喜應下,又有些不放心:“七喜同夫人一起去罷。”


  念雲搖搖頭:“不必,你去外頭辦事吧。”


  她牽出睨雪,一步一步,踏著亂瓊碎玉咯吱咯吱的往丹鳳門而去。


  朔風如刀刃一般割在臉上卻不覺得疼痛,吹亂了她額前零落的幾縷發絲。雪地晶瑩地反射著日光,白亮得刺目。


  一人一馬,風帽遮住了她大半張臉。馬蹄聲達達,從東宮嘉福門到大明宮的丹鳳門,這不長不短的一段路,恰似當年在通往舒王府花園那口枯井的密道一般,踏碎多少年華。


  守門的兵士都穿得臃腫,反襯出她的身子裹在銀紅的披風裏顯得無比纖瘦。她不徐不疾遞上東宮的玉牌,隻聽得兵士道:“聖上如今龍體欠安,無詔不見任何人。郡夫人還是請回吧!”


  她徐徐將風帽除下,露出那一張絕世的容顏來,輕啟朱唇:“我不是來給聖上侍疾的,我要求見舒王。”


  兵士猶豫了片刻,道:“郡夫人稍候。在下便去稟報殿下,見不見,也隻在於殿下了。”


  念雲深深行了個禮:“如此,你隻說是郭氏求見二殿下,有勞了!”


  不多時那兵士快步跑回來,恭恭敬敬行一個禮:“殿下請郡夫人進去。郡夫人一直往前走就是,殿下在含元殿。”


  沿著漢白玉的雕花地麵一直往前走,前麵就是含元殿,想必聖上是在紫宸殿的。


  大明宮的地麵也沒有人來清掃,積著兩三寸厚的雪。雪地上方才那個兵士穿著生牛皮麵六合氈靴的腳印十分顯眼。


  念雲緩緩地邁步,咯吱的聲響如踏碎的闌珊心緒,在旁邊無人走過的雪上留下一排整齊的腳印,又被拖地的長披風掃亂。


  他就迎風站在含元殿的門口,負手而立,等著她,從長長的宮道盡頭緩緩走來。


  她身上銀紅的披風似蒙著一層碎雪,飛揚在寒風中,泛著微微的銀光,露出底下鬆花綠的裙裾。她一向喜歡綠襦裙,石綠,豆青,蔥倩,艾綠,靛青……襯著她的麵容,越發的冷豔清麗。可是當她嘴角微微上翹,笑起來的時候,又覺得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溫暖的美好了。


  一步一步,像是跨過十餘年的歲月流光,從那遙不可及的遠方慢慢走到他的麵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寒燈,碎雪。她的麵容漸漸清晰,一如當年的美豔。


  這一世,與她相見的次數並不算多,可是想念的次數,卻數也數不完。


  多少次,她是在夢裏,就這樣款款而來,有時在三月的桃李飛花中,有時在暮春飛舞的柳絮裏,有時挾裹著盛夏的花草香,有時走過秋霜和紛飛的紅葉。


  畫麵都是一樣的美麗,這一次,是踩著一地晶瑩的朔雪。


  也像是在夢裏,仿佛她就這樣走過來,傾城一笑,滿世界的鮮花都會盛開,刹那春來。


  她走到他的麵前,屈身行禮:“舒王。”


  “你來了。”


  簡簡單單的一個招呼,卻叫她心裏產生一種錯覺,仿佛他一直在這裏等著她,等了一月,一年,一百年,一直等到她來為止。


  仿佛他從來都知道她一定會來,隻是不知道具體應該是哪一天,所以一直在等著。她來了,於是他微笑著,淡淡地說一句,你來了。


  這感覺讓她有一種想流淚的衝動。


  他蒼老了很多。上一次在丹鳳門前看到他,他亦裹著披風和兜帽,並未真正看清他的容顏。一年一年的風霜劃過他的麵頰,染過他的兩鬢。


  她忽然意識到,他們已經認識許多年了。


  在揚州時年少風流的將軍哥哥,初到長安時儒雅出塵的舒王,到此時站在她麵前,幾乎塵滿麵鬢如霜的人。


  竟像是認識了大半生。


  她忽然沒來由地想起分手的那一天,他駕著馬車從東宮的門口瀟灑地離開,那條長街,和眼前的宮道一樣寬闊。


  她本該恨他的,可是看著他憔悴的麵容,忽然就想像上次一樣問一句,還好嗎。


  他看起來並不好。她曾經以為他的權勢越來越大,數次都幾乎把李誦從太子之位上掀下來,他定是過著光風霽月的好日子,應是從來沒有過的意氣風發。


  可是眼前的他不是那樣的。他的眼神裏有太多隱忍的痛苦,有太多的疲憊和煎熬,她看得到。


  她的心裏竟抽緊了,塵封的往事翻湧,微微的疼。她本以為,重見她的那一刻,他本應該趾高氣昂,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等著她來求他,把她的尊嚴踩在腳下。


  那樣才像是她一貫聽來的那些關於舒王的事情裏頭他的樣子。


  四目相對,沉默了許久,竟相顧無言。


  李誼忽然看著她冷笑:“你也想見聖上?”


  那些模糊的憂桑瞬間散去,念雲隻覺得一陣涼氣從腳底升起。她點點頭,卻又覺得不妥,慌亂地搖搖頭。


  李誼走上前一步,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東宮現在急了是嗎?是不是你男人叫你來的?”


  她隻覺得心跳似擂鼓一般,背上冷汗涔涔。她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李誼,眼睛血紅,仿佛嗜血的刀鋒。他手上力道很大,像是隨時都會把她的下巴捏碎。


  她顫抖著聲音道:“是我……我自己來的。”


  李誼冷哼一聲:“別以為我不會對你怎麽樣!”


  她毫不懷疑此刻的他會拔出旁邊軍士腰上的佩劍一劍刺入她的胸膛。但她忽然覺得釋然,如果他不介意髒了他的手,也許,此刻就讓她的血染紅他腳下的雪地,也是好的。


  但他看著她,眼裏的怒火似乎慢慢地熄滅了。他輕歎一口氣,放開了她。


  她退後一步,摸著剛才被他捏疼的下巴,喘了口氣,問道:“聖上病得很重?”


  李誼微微點頭。


  “誼,當年我離開揚州的時候,韋姑姑曾經托我給聖上帶一句話。”


  她改口叫他的名字了,於是他心裏狠狠地一抽。


  “什麽話?”


  念雲深吸一口氣:“既然聖上病得很重,我想……他會願意親耳聽呢。”


  李誼微微蹙眉。她以為他要拒絕了,畢竟東宮來想求見聖上的人太多,他一定知道她也是為了某種目的。


  況且,這麽多年來,她麵聖的機會可不止這一次。偏偏挑了這種時候,這種理由,未免太刻意。


  可他臉上卻呈現出一種疑惑的神色,卻是忽然想到了什麽一般,問道:“你是真的要同他說韋桃卓的事?”


  念雲點點頭:“自然。”


  他像是忽然生出了許多的感慨,歎道:“冥冥之中也許是有宿命這麽一回事的,聖上昏迷的時候也說過許多胡話,提起許多舊事,念叨的也始終都是韋桃卓。既然如此,你進去罷,多同他說一說韋桃卓,我想他是願意聽見的。”


  念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明明是防著東宮的,這個時候他和韋賢妃把持了內宮,倘若聖上出了些意外,他可就有極大的把握廢太子、篡位自立了。


  明知道她的東宮的人,他就這樣同意了?

  念雲愕然抬頭看了他一眼,卻見到他眼睛裏透出來滿滿的疲憊,和隱隱的淚光。念雲的心微微一顫,深深行了一個大禮:“謝謝你。”


  他輕歎一口氣:“去罷,這會兒賢妃正好不在。再不說,他隻怕是沒有機會聽了。”


  看著她的背影一步一步靠近紫宸殿,他嘴角輕輕勾起,露出一個幽涼的笑容來。


  她用什麽理由,有什麽要緊?隻要是從她口裏說出來的,他答應就是了。哪怕她此時要他的命,他給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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