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君心深似海
念雲隻覺得李誼的態度有些奇怪,她這樣倉皇的借口竟然也進來了!難道他真的是在這個時候同情起病重的聖上來了麽?
可她來不及多想,又怕他下一刻就反悔,匆匆便往內宮去了。
雖是允許她進去了,但守在紫宸殿門口的宮女內監卻是認認真真地搜了她的身,確保一點兒特殊的東西都沒有帶進來,才容許她進了寢殿。
寢殿裏由三四個宮女看守著,聖上微微閉著眼睛,卻像是並沒有睡著,因為一個宮女正端著藥碗在給他喂藥。
念雲走到寢殿中央,對著榻上的人跪下,叩頭:“臣女郭念雲參見陛下。”
聖上緩緩地睜開眼睛。他果然病得不輕,麵色青灰,印堂上縈繞著揮不去的黑氣,臉色十分不好。眼睛雖是睜開了,卻渾濁灰黃,好似並無焦點。
聽見她的名字,似乎反應了很久,卻依然帶著幾分疑惑,遲疑地問:“是誰?”
“回陛下,是代國公郭晞的侄女兒,郭念雲。”
她沒提升平公主,反而說的是郭晞的名號。果然,陛下微微皺了皺眉頭。
念雲瞟了瞟身邊那幾個宮女,皇上倒是明白了,叫她們都退下。那幾個宮女互相看了一眼,都順從地退了出去。惟有那個喂藥的,遲疑了一刻,念雲道:“我來。”
念雲走到榻邊,扶起皇上的頭枕在自己懷裏,一手端過藥碗,一手拿調羹舀起一勺兒,放在自己唇邊試了試溫度,又細心地吹一吹,才送到皇上嘴邊。
皇上默默地吞下藥汁,像個孩子一般,“苦……”
念雲也聞到了藥碗裏透出的苦味,於是自桌上取了一粒蜜餞喂給他,他似乎很滿意,臉色方好了些。
念雲咬一咬牙,沉聲道:“陛下可還記得當年望舒樓的韋桃卓麽?”
“桃……卓?”
他的眼裏竟瞬間聚起幾分璀璨的光華來,眼睛直勾勾地盯緊了她:“桃卓呢,桃卓在哪兒?”
念雲像哄小孩一樣,溫柔地哄他:“陛下先把藥喝了,咱們喝完藥,再告訴你。”
皇上像個孩子一樣,乖乖地由著她一勺一勺喂著。等他喝完了那半碗藥,她又取了蜜餞喂給他。他含了蜜餞,竟眯著眼睛微笑起來。
其實打著韋姑姑的旗號進來不過是個幌子,韋姑姑其實並不曾提起過自己和宮裏有什麽瓜葛。看皇上這情形,她倒是不說幾句關於桃卓的話還不行了。
她正糾結著該怎麽來說,皇上卻先開了口:“朕想起來了,你是淳兒媳婦對不對?”
念雲低了頭:“陛下好記性。”
“朕病了許久了,淳兒、暢兒他們,還有太子,怎麽都不來看朕?”
念雲隻覺得膽戰心驚,忙跪下磕頭:“陛下恕罪!太子殿下的風症又犯了,無法行走。但淳和暢來了很多次,隻是外麵不許他們進來!”
皇上雖然病篤,可是腦子並未完全糊塗。他略想了想,也就明白過來,問道:“是誼兒?”
念雲沉默了片刻,才微微的點了點頭。
皇上長歎一聲,抬了抬手:“淳兒媳婦啊,你過來,坐到榻邊來。”
此時,他仿佛不再是那個威嚴的皇帝,隻是一個病弱的老頭。念雲想起郭晞病重時的樣子,不覺心裏一陣難過,輕輕坐到了他的榻邊。
“朕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朕就知道,你一定是認得桃卓的。不然……不至於這樣像。朕想了好久好久,其實你們長得一點也不像,不像。可是言行舉止,一顰一笑,太像……”他一口氣說了這麽多的話,微微的氣喘。
念雲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陛下,臣女欺君,罪該萬死!當年病歿的是臣女的姊姊。臣女……臣女才是自小寄養在外的那一個,一直在韋姑姑身邊長大的。”
皇上微微皺眉,沉吟了片刻,卻沒有問下去,不知是已經想明白了其中的端倪,還是根本不想再追究,隻是歎道:“朕這輩子,欠桃卓的,也欠郭老三的!”
念雲明白他說的是郭晞,輕聲道:“如今姑姑的骨灰,已經同三伯父合葬了,供在了郭家的宗祠裏,三伯父並不怪陛下……”
皇上等了一會兒,卻沒等到下文,他原以為念雲會說韋桃卓也不怪他的,可她卻若有所思地住了嘴。
他著急:“那桃卓……”
話到嘴邊,念雲還是沉吟了片刻。畢竟此時她麵對的是九五之尊,有些話說出口,牽涉天家尊嚴。
他雖病得重,心裏卻不糊塗,淡淡道:“朕赦你無罪,說罷。你今日來,不就是為著替桃卓說話的嗎!”
念雲退後三步,衝著榻上的皇上磕了個響頭。
“陛下,韋姑姑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錯信了自己身邊所謂的姊妹!”
看陛下這情形,想來也沒有下一次能讓她說出這些話的機會了,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她所知道的,關於韋賢妃如何出賣了姐妹,借韋桃卓接近皇上,又如何步步為營,害她落胎,以致心灰意冷避走揚州統統說了出來。
甚至於韋賢妃因怕她泄密而出手刺殺她,誤傷她姊姊的事,也都牽扯出來。
這樣多的宮闈秘事,落在滿臉滄桑的皇上耳朵裏,卻仿佛被無邊無際的虛空所吞噬。他半闔著雙目,臉上如古井無波。
正在念雲都開始懷疑皇上是不是又要陷入睡眠或者昏迷了,皇上才緩緩抬起頭:“你說的這些,朕並非完全不知。”
念雲愕然抬頭,她忽然開始後悔自己方才口無遮攔的說了這麽多。他都知道,那麽今天皇上知道她曉得這麽多,該不會要把她滅口了吧?
皇上依舊半闔著雙目,沉沉道:“都是朕的錯。朕當初就不該逼著桃卓進宮,她那樣執拗的性子,本就不適合宮裏。在這皇城裏生存,本就沒有什麽公正可言,必須要懂得自保,懂得為自己爭取利益……”
他竟是怪桃卓不懂得保護自己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們自相殘殺,對他而言,都是再正常不過的麽!如同野獸,隻有打敗了其他所有的獸,剩下來的那最後一隻,才配做叢林之王麽!
“念雲,後宮如此,皇子之間亦如此,倘若沒有足夠的手段,即使朕能護著他登上去,也遲早會有人叫他摔下來!朕原本一直中意老二,隻可惜……”
念雲怔怔地望著他。
隻可惜什麽?
“可惜啊……老二是個癡情種子,為了一個女人,連皇位都可以不要,朕如何把大唐的江山托付於他!”
為了一個女人?
“陛下……”
皇上的眸子忽然微微睜開了,因為疾病而變得有些渾濁的雙眸裏卻莫名地射出某種銳利的光,似刀鋒一般刮過她的臉龐,讓她頓時感覺背後一陣涼意。
他忽然收回了那攝人的目光,語氣變得飄忽起來:“不過,你倒個好的,往後……好好輔佐淳兒罷!”
念雲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
等等,輔佐淳兒?
她看向皇上:“陛下……可是有東西需要念雲帶出去?”
皇上卻反而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想要什麽?”
念雲用力咬著嘴唇,退後一步跪下:“臣女冒死請命,請陛下下旨,一旦山陵崩,傳位於太子!”
皇上仍舊維持著半闔著雙目的姿態,可她卻覺得是在看著她的,看得她心裏直發毛。
他做了二十餘年的皇帝,這一生的功過隻好留給史家去評說。但這一生,他對不住他身邊的每一個女子,也白白的害苦了他的兒子們,他的兒子們也在想方設法的防備他,算計他。
最是無情帝王家,現在他已經病入膏肓,他還沒死,可是這一幫人,都在算計著搶奪他死後的利益。
她也是其中的一個。
但他並沒有考慮太久,不過片刻的工夫,他便費力地抬手指一指牆上:“你去那邊的壁櫥裏取一塊五色帛來。”
尋常的聖旨都是用這五色帛製成的卷軸書寫,最後蓋上皇帝的大印,再給內監拿去宣讀,最後交給接旨的人。
這樣的卷軸顯然不適合攜帶,故而他叫念雲拿那種不帶卷軸單隻有五色帛的。
壁櫥很高,念雲踮起腳尖費力地翻找,終於找到了一塊,明黃色底的帛上織著五色祥雲紋和仙鶴紋。
天子的寢殿如此神聖,念雲不禁想到,在這個壁櫥裏,不知曾有多少人的生死寫在這五色帛上,不知有多少人為這塊聖旨歡喜或是悲傷。接到這神聖的旨意,有人升官發財,有人家破人亡,有人顛沛流離,有人背井離鄉。
這個曾經叱吒風雲的一代帝王,曾下達過無數不可違逆的旨意,所有的人都在戰戰兢兢地討好他,奉承他。
而現在,他拖著即將油盡燈枯的殘軀,成為紫宸殿裏的困獸。念雲小心翼翼地將壁櫥整理好,使之看不出翻找過的痕跡。
但壁櫥裏並沒有筆墨。念雲在屋裏四處打量了一圈,也沒有找到筆墨,隻好回到榻前,將五色帛放到他麵前。
皇上示意扶他起來。對著這一張五色帛,他竟發了許久的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