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蓬萊殿裏蓬萊仙
對於念雲來說,大明宮同東宮並沒有什麽區別,不過是宮殿更大一點,後花園更大一點。
對,還有太液池,太液池離她住的蓬萊殿不遠,是一個湖,占了後宮中心極大的一塊麵積,可以在湖麵上泛舟,遠遠比東宮後花園裏的水塘要大太多太多。
太液池裏和東宮從前一樣植滿了荷花,在這夏末的八月天裏,荷花尚未完全凋謝,碧翠的一大片,夾雜著不多的幾朵荷花,紅的花瓣,黃的蕊,綠的蓮蓬。
從前,念雲挖去了東宮的一池荷花,並不是因為她不喜歡荷花,而是因為那一池荷花總是叫她想起舒王府的荷塘。
而現在,她喜歡太液池的荷花,卻也是因為這一池映日的荷花,讓她尚能夠想起舒王府,讓心裏那麽一點對故人的懷念提醒她還活著。
蓬萊殿的前麵不遠處,就是紫宸殿,那是她從小便時時夢見的宮殿。而現在,她終於走了進來,她的生命,餘下的幾十年,便將深鎖在這飛簷和琉璃瓦之間,履行謝真人給她的宿命。
許多年前,她正是在這樣一個夏末的時節來到長安,從此走了進來,再也掙紮不出去。長安城外,皇城之內,一切的往事,都成過眼煙雲。
她喜歡過一個男子,後來卻沒能嫁給他,最後這個男子死在了她麵前,他的血染紅了她的裙裾。她嫁給了一個男子,這個男子也曾同她相親相愛,可最後這個男子給了她一座寂寞的宮殿,一頂綴滿珠玉的桂冠,她忽然覺得再也摸不到他的心到底在什麽地方。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她翻看著大明宮的賬冊,茴香進來道:“七喜公公來了。”
念雲把那冊子放到一邊:“叫他進來罷。”
她搬來大明宮之後,便把身邊的四個大丫鬟並七喜都帶了過來,新安排來服侍的人便都安排在外頭,不叫近身伺候的。她見七喜也是個會辦事的,便提攜他在大明宮做了個副總管,在神策軍裏也替他安排了一個小職位,叫他時不時跟著劉貞亮去學學,也就不能時時刻刻守在蓬萊殿了。
不過有了七喜往來通傳消息,她雖不能像在東宮的時候那樣時時出宮,卻也能得知外頭不少消息,不至於耳目閉塞。
七喜進了大殿,念雲便叫大殿裏的宮女太監都下去,看他接過茴香手裏的茶荷,拿起茶爐上正沸的水壺衝入紫砂壺,不多時便聞到嫋嫋的茶香。
他仍舊帶著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書卷氣,做那些捏肩捶腿的事情總有些別扭,可這烹茶焚香之類的雅事倒做得無比流暢。
念雲接過他遞來的茶盞,品了一小口:“外頭又有什麽事麽?”
七喜手未停,把紫砂壺中剩餘的茶水都倒在了聞香杯中,“聽說這幾日陛下命了禮部擬定幾位公主和太妃的封號。”
這是應該的,因先前太上皇登基那陣子兩邊忙著鬧別的事,太上皇的後妃全都未加封號,雖然月錢和嘴上的稱呼都改了些,可實際上她們到現在仍舊還頂著良娣良媛昭訓之類的封號呢。還有太上皇的兒女也仍舊還是郡王郡主,都也還沒來得及晉封親王和公主。
念雲低頭想了想,“不知陛下如何晉封太上皇身邊的人?”
七喜道:“據禮部那邊的說法,大約那位是要冊為太上皇後的,再就是一個董良媛晉為太上皇德妃,其他幾個有子嗣的皆晉為昭儀。”
見念雲沉思不語,七喜又補了一句:“太上皇想給牛昭訓提到四妃裏頭,陛下推回去了,隻肯照著規矩給個昭容,不過陛下又主動添了個蕭氏,追諡為惠妃。”
皇後之下,依次有貴、淑、賢、德四個一品的妃,並無惠妃的名號,那便隻能算是諡了個“惠”字。不過反正是追諡,不過是給太上皇一個安慰,意思到了也就罷了,沒人要去較這個真。
不過,牛昭訓隻得了九嬪之中的一個昭容的位分,按她那個勢頭來看確實是低了些。低點也好,免得進了興慶宮還翻出什麽大浪來。
她如今是貴妃,可這些尋常的事,卻也都是從外頭打聽來,而不是陛下直接同她說的。七喜心裏也有些感慨,可是麵上卻不能說,也無從說起。
他替念雲把茶盅裏已經冷掉的茶換了熱的,又道:“尉衛卿那邊聽說上了一道折子,客氣了一番,要推辭給三夫人的冊封。”
念雲轉著茶盅,漫不經心地道:“該封總歸還是要封的,加那麽幾百戶的食邑,不過是個虛名兒。”
她這三哥哥虛偽起來,也是裝得像模像樣的。如今她的皇後寶座都推出去了,哪裏還差一個公主了,反而是李淳為了補償郭家,還得多封些食邑才是。
可是他就是要在文武百官麵前做那麽個姿態,表示郭家沒有自恃功勞,也沒有驕矜傲慢,相反還謙虛得很。皇帝陛下若是這樣還要給郭家以及貴妃添堵,那自然就是皇帝的不是了。
果然過了幾日,正式冊封的詔書下來,德陽郡主李暢加封為漢陽公主,郭鏦為駙馬都尉。
別的公主食邑按規定是三百戶,漢陽公主卻加到了五百戶,雖然比不得中宗時代的太平公主安樂公主,可在當朝的公主裏頭算是不錯了,她婆婆升平公主當年是最受代宗皇帝寵愛的,也不過是六百戶而已。
除了太上皇的子嗣以外,李淳膝下的幾個孩子也分別晉封,李寧為鄧王,李惲為澧王,李宥為遂王,婉婉為岐陽公主,連落落也被封為了太和公主。
皇子們年歲不小了,繼續住在後宮於理不合,便叫他們住了太極宮,未出閣的公主也一並搬去了,住到了千秋殿旁邊的公主院。
倒是還有一批人七喜事先沒同她說,是紀氏被冊為五品才人,冒蘭珠被冊為八品采女。
不過,這倒也不算意料之外的事,念雲索性連問都懶得多問。
念雲那個貴妃是和陛下的登基典禮一起冊封的,同她們並不是一起,因此這些公主皇子以及李淳的兩個妃嬪除了晉封的儀式上給皇帝貴妃磕頭了之外,回頭還要再次去蓬萊殿謝恩問安。
白日裏那儀式,雖然都是看著別人行禮,她隻需高高在上地和李淳一起坐著受禮即可,可那十斤重的鳳冠依然墜得脖子生疼。
她猜想李淳頭上那十二串珠子的冕旒冠也輕巧不到哪兒去,而且稍微側一側臉便會稀裏嘩啦地甩動起來,硬生生地逼著人目不斜視,莊嚴得像寺廟裏的菩薩金身。
到那儀式終於結束了,晚上卻仍舊還要在蓬萊殿等著她們再度來叩拜謝恩,不過,那沉重的鳳冠和整整吃進十斤金絲繡線的貴妃禮服倒是可以換下去了。
茴香和綠蘿兩個來伺候她換衣梳頭,玉竹、重樓便進來替她揉捏脖子和肩膀的穴位。茴香知道她平素不愛那些沉重繁複的頭飾,因此尋了一套略為正式的天青色大袖衫來,預備著配上那一套緬甸國進貢來的十二支玉簪,素淡又不失典雅。
念雲隻掃了一眼便搖頭:“換那套見內命婦的一品紅繡牡丹的來,該佩的一樣都不能少了。”
玉竹笑著看了茴香一眼道:“現今不同以往了,以往整個東宮都跟著太上皇韜光養晦,不敢有什麽作為。如今娘娘再不擺出點姿態來,還當咱們娘娘好說話得很呢!”
茴香連忙去換了東西過來,笑道:“可不是,是奴婢欠考慮了。是得壓壓她們,免得沒事一個兩個的都來作怪。”
除了太上皇後和太上皇德妃直接回了興慶宮以外,那些公主妃嬪們都來了蓬萊宮,連暢兒都在,一時也熱鬧起來。
這時外頭一個內監在門外道:“聖上給諸位主子娘娘賞東西來著。”
念雲忙叫玉竹去迎了進來,卻不是一個人,而是身後領著一二十個宮女,每人手裏都捧著托盤,看樣子每個托盤裏還不是一樣兩樣東西。
念雲向李暢笑道:“咱們這陛下今兒倒是大方。”轉而向那宣旨的太監問道:“陛下可說了怎麽個賞法麽?”
那公公躬身一揖道:“陛下說,各人挑一件便是,若有多的,但憑娘娘隨意分賞了便是。”
念雲嘴角含笑看了看那些托盤,“如此,有勞公公。”
那公公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陛下說,娘娘也有一件。”
念雲的笑容頓時有些凝滯,停了片刻方道:“如此,代本宮謝過陛下了,過來我瞧瞧罷。”
那些宮女便依次掀開了托盤上遮的明黃色布簾,把絲絨底子上的東西露出來,不過是一些玉環金簪寶石墜子之類的物事。
念雲看到第三個宮女手裏的盤子,便頓住了。
那托盤上的東西不多,就三樣,一條赤金鑲八寶瓔珞華盛,一對緙絲雀銜珠南珠步搖,還有一支玉簪。
那支玉簪,通身是剔透的羊脂玉,上頭一縷碧翠的鳳尾紋,她再熟悉不過了啊!
可這簪,怎的竟沒有隨他一起下葬,竟又回到宮裏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