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羊羔不語04
史達琳走在萊克特堡外的小路上。
許久不曾有人來過, 石板路幾乎要被泥土掩蓋。就如同背後莊嚴卻頹唐的古堡一樣, 小路朝著湖泊的方向延伸, 平靜又美麗的水面倒映著四周蔥鬱的樹木。
美得像幅畫。
她順著石板路一路向前，最終停留在岸邊。
不遠處的棧橋站著一個人。
光看背影史達琳也知道是嘉莉·懷特。她穿著一身白色長裙, 金髮披在身後, 赤著雙腳。冷風吹起她的裙擺和頭髮, 搖曳不定，像個幽靈。
「是不是覺得這裡缺點什麼？」她沒回頭, 問道。
「缺了活著的氣息。」
回應史達琳的是一聲憂鬱的嘆息。
「當然了, 」嘉莉搖了搖頭, 「當承載著記憶的物體、環境和氛圍統統消失不見, 那麼留下的建築也不過是個空殼子而已，它怎麼會活著呢。」
「我以為這裡會有你想尋找的東西。」
「或許吧。」
「你來過這兒嗎，嘉莉？」
嘉莉轉過頭。
至少這次沒有鮮血淋漓的畫面也沒有高舉著的人頭。史達琳知道這是夢境，她只是勾了勾嘴角，看著同樣面帶笑意的少女。
「我是否到訪過這裡, 不是你決定出行的原因，不是嗎？」
然後她睜開眼, 古堡與嘉莉統統不見了。冰冷的天花板落入視野, 她揉了揉額角，對著正在敲門的人揚聲開口：「我這就來，威爾。」
當然是威爾。
她打開門，同伴的面龐落入眼帘。他掃了一眼還穿著睡衣、表情睏倦的史達琳：「我已經去了警局一趟。」
史達琳立刻清醒過來：「幾點了？」
昨日從萊克特堡回來時已經天黑，不得不第二天再去警局。而現在……史達琳瞥了一眼威爾手腕上的手錶。
九點五十六。
「你很累, 我就沒叫醒你。」威爾倒是不在意。
「情況如何？」她舒了口氣，只得問道。
「警員說有個老人可能知道點什麼。」他回答，「你梳洗一下，我們這就過去。」
.
「巴利卡斯先生？」
公寓房門打開，一位年邁的老人站在史達琳與威爾的面前。她客氣地點了點頭：「我們是美國的FBI，負責調查——」
「——漢尼拔·萊克特的案子。」老先生打斷了她的話，「我還沒老到連新聞都看不懂的地步。」
史達琳：「……」
他的英語出人意料的流暢，要知道聽懂剛剛那位警員提供的線索，可花了他們不少功夫呢。
年輕的警員還說巴利卡斯先生快九十歲了，看他這精神矍鑠的模樣，身體倒是不錯。
「進來吧。」他沒再難為史達琳，讓開了房門。
老先生鰥居多年，也沒請護工和保姆。走進公寓時史達琳誤以為自己步入了二十世紀初的電影里。裝潢陳舊，傢具也頗有年頭。巴利卡斯先生是當地人，恐怕這間屋子從他幼時便沒動過。
「警察說你曾經為蘇聯的那所孤兒院採購物品。」威爾說道。
「我們在考慮或許有一部分當初的物品隨著孤兒院的傢具一同賣掉了。」史達琳補充。
巴利卡斯先生冷哼一聲。
「就算是有老萊克特的東西。」他抱怨道，「該死的蘇聯人也不會留到賣掉的時候。」
「您認識萊克特堡的主人。」威爾敏銳的抓住了這點。
他沉默片刻。
「坐。」最終老先生開口，「我去倒茶。」
看來他的確知道什麼。
史達琳與威爾對視片刻，後者最終收回了目光，率先坐了下來。
「政府定期派人去檢查維護萊克特堡，」巴利卡斯先生端著茶走回客廳。他的步子很慢，但很有力氣，「但你們已經去過了那裡，那裡沒有任何值得保留的東西。」
屹立於林中的空殼，豈會引起旁人的關心與憐憫？
「幾個月前你就來過。」老先生看向威爾，「當時為什麼不來打聽線索？」
「因為漢尼拔·萊克特不會再回來。」威爾平靜地回答。
空蕩蕩的萊克特堡里尋覓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它就像是被抽空靈魂的軀體，呼吸著，存在著，卻再也沒有了意義。
所以他並沒有在此多做停留，而是直接前往義大利，尋找漢尼拔本人。
「在過往的事情上多做糾纏，會損失太多機會。那個情況下，還是找到他更為重要。」
「但你們沒找到他。」
威爾闔了闔眼，流露出無奈的神情。
「有人在幫助他。」史達琳回答道，「如果不是那樣，格雷厄姆探員會有可能已經抓住了萊克特醫生。」
巴利卡斯先生的目光在二人的臉上游移片刻，他皺紋下的眼睛銳利的驚人。
「你們兩個見過小萊克特。」他用的陳述句。
「威爾·格雷厄姆探員曾經和他是朋友。」史達琳解釋，「如果有人能抓住他，那麼一定是威爾。」
「那你呢？」
史達琳頓了頓。
不能把實話說出來。
這是她的第一個念頭，而第二個念頭成形時，史達琳的話已先於內心脫口而出：「你對我們的到訪並不意外，早在威爾第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你就在等待他上門。因為你有線索，是嗎？」
她的話很唐突，如同利劍般割裂了壓抑在禮貌之下的試探氣氛。史達琳沒放過巴利卡斯老先生受到冒犯的眼神，她卻並不畏懼。
「我也見過萊克特醫生，在卷宗里。」
事實上也親眼見過，甚至放跑了他呢。
當然史達琳不會把這話說出來。
「但威爾選擇帶我過來，是因為我更為了解萊克特醫生的情人，也是一名兇手。」她繼續說道，「目前可以確定他們兩個在一起。」
「你並不是為了漢尼拔·萊克特而來。」
「不是。」史達琳乾脆利落地承認了，「而你其實也不在乎。先生，恕我直言，我並不認為你與老萊克特多麼相熟。一座城堡的主人擁有一名送貨員朋友的幾率微乎其微。」
威爾的目光幾乎要刺穿她的後背。
但他沒開口，顯然是認同她的這番作為。史達琳只是單純的不想再繼續繞彎子，光是應付漢尼拔的事情就足以讓她心力交瘁。
搶白的話語落地之後沒有回應。
巴利卡斯先生的眼神灼灼，冒犯的姿態卻消失不見。他很認真地端詳著史達琳，最終開口：「我的確只是個送貨員。」
很好，這便是要進入正題的開端。史達琳舒了口氣。
「你們都知道些什麼？」
「漢尼拔·萊克特在法國巴黎受到嬸母的照顧，長大成人。」
「所以你們對古堡的事情一無所知。」
「可以說是這樣。」
老先生點了點頭。
「她到來的理由是尋找另外一名兇手的線索。」他看向威爾，「那你呢？」
威爾這才回答：「在這裡發生的事情很重要。」
巴利卡斯嘆了口氣。
「這位小姑娘說得對。」他已經快九十歲了，喊一句史達琳小姑娘，也理所當然，「我和老萊克特並不熟。在他還活著的時候我就是萊克特堡的送貨員，後來蘇聯人把那兒改成了孤兒院，我的職責沒變。」
「但你不喜歡蘇聯人。」
「如果他們有老萊克特那麼慷慨，我也會喜歡他們。」
說著他站了起來。
「我也見過漢尼拔·萊克特，那時他才八歲。」
很難想象萊克特醫生幼時的模樣。在史達琳的意識里，他的形象如同雕塑般定格在了她透過後視鏡，看向車後座的那一刻。
面目端莊、衣冠楚楚，他沒有露出任何一寸皮膚，她對那副漂亮且謹慎的手套印象深刻。
「是個小紳士，不過這並不意外。老萊克特和萊克特夫人是地道的貴族，對下人和我這個送貨員都很禮貌。」
這樣的形容讓史達琳禁不住想到了麥爾斯一家。
同樣的老者，同樣曾經和睦的家庭，同樣出現了一位連環殺手。
麥爾斯和漢尼拔·萊克特都更為接近於嘉莉口中的惡魔——模仿犯為愛舉刀，綠河殺手尚且懂得畏懼死亡。但麥爾斯的身上尋覓不到半分人性，他的面具隔絕了所有與塵世連接的可能。而漢尼拔則是另外一面，他擁有一切，卻又在俯視它們。
兩種惡的表達方式，不知道哪一種更為純粹。
「但萊克特一家並不經常與外界來往，以至於他們遇害后很久才被人得知。蘇聯將萊克特堡改造成幼兒園，那時漢尼拔也在，他與孤兒們生活過一段時間。據說變得乖戾且可怕，他一句話也不說，極具攻擊性。後來被叔父接去了法國。」
接下來的事情，威爾都查到了。
巴利卡斯老先生走到了客廳的一角，他拉開抽屜。
「蘇聯人把萊克特堡的東西都運走了，後來孤兒院關閉，值錢的東西被就地賣掉。警察那裡當然不會有什麼你們需要的東西，想要當時的斯大林畫像倒是不少。」
他拿出了什麼東西，走了過來。
一開始史達琳以為是一張紙，但隨著巴利卡斯老先生的走近，她意識到其實是張照片。
她的手腳迅速變得冰冷無比，一種即將接近真想的預感襲上心頭。史達琳目睹著老先生將照片遞給他們。在威爾接過照片時，她幾乎不敢正眼去看。
「他們叫我幫忙運送傢具，這是我在一個書桌里找到的。」
那是一張全家福。
照片上的一家四口親切又美麗，史達琳的目光略過了萊克特夫婦、年幼的漢尼拔，落在了第四個人身上。
是個女孩兒，比漢尼拔還小。笑容爛漫天真，親昵地靠在兄長的身邊。
那一頭金髮很難讓史達琳不去聯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