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羊羔不語05
「再等一會, 漢尼拔, 我馬上就好!」
坐在椅子上的漢尼拔·萊克特抬眼, 他的姑娘從衣櫃里拿出衣物,慌慌張張地跑到書桌前, 鬧出不小的動靜。
他放下手中的書籍:「時間很充裕, 嘉莉。」
「我知道呀。」
嘉莉脫下睡袍, 白皙的皮膚裸|露在外,沐浴著黃昏的光線, 縱然是漢尼拔也無從挑剔——除了那些刺目的疤痕。她背對著他、面對著他, 總是避不開昔日的傷口。漢尼拔惋惜過, 然而轉念一想, 這份殘缺也算得上是難能可貴,不是每個漂亮又乖巧的少女都會二度經歷生死卻依然活了下來。
即便少女身為惡魔也是一樣。
「我只是不想讓你等太久。」
她套上衣服,坐在梳妝台前。漢尼拔看見她拿起粉撲,不著痕迹地勾起嘴角:「在紙張上勾勒美景,與在面龐上勾勒線條並沒有太大的區別。欣賞你的創作, 我不覺得這是等待。」
「你是在嘲諷我,還是在誇讚我?」
「自然是誇讚。」
嘉莉咯咯笑出聲。
「就是麻煩了點兒, 所以我才不太想出門。」
「今晚的餐廳與音樂會可是你訂下的。」
「因為我想和你約會呀, 漢尼拔。」
他笑了笑,沒開口。
西海岸歸來后,她出了一趟門。嘉莉起身離開時漢尼拔還醒著,但他並沒有出言詢問。
也毋須出言詢問,嘉莉還能去哪兒呢?
思及此處漢尼拔微微低了低頭, 他端詳著嘉莉忙碌的背影:「威爾與克拉麗絲去了歐洲。」
嘉莉一頓:「這麼快?」
漢尼拔:「你知道他們的目的。」
「當然,」嘉莉理所當然地說,「尋找不到你我的行蹤,那不如去尋找你我停留的目的。威爾早就察覺到了,不是嗎?他去了立陶宛。」
那是幾個月前的時候。
提及童年的時光,漢尼拔並不會感覺到冒犯。現實中的萊克特堡已然不復昔日的模樣,真正的家園在他的記憶宮殿中完好無損。第一次前去,威爾並沒有找到什麼。但他既然選擇第二次前往,就必然發現了什麼。
「你介意威爾這麼做嗎?」嘉莉問道。
「這與我是否介意無關,嘉莉。」他說,「倒是你,讓克拉麗絲參與其中,她能幫你找到什麼?」
回應他的是少女無所謂的神情。
漢尼拔的確不介意,如果這世上能有人接近他的靈魂,那便是威爾·格雷厄姆——至於嘉莉……
她親口說她的永恆中一定要有漢尼拔·萊克特的存在。然而她的永恆是什麼呢,僅僅是遠走高飛,離開美國,離開發生了一切的地方。惡魔帶著惡魔,找到合適的棲居之地,重鑄昔日構建的生活?
假設嘉莉只是個深陷愛河的小姑娘,漢尼拔會相信這番話,但她不是。
嘉莉的欲|求深不可測,她想要的遠不止這些。
「不如說是幫威爾找到什麼,」她邊上妝邊說,「也算是請她,代替我彌補當年的無能為力。」
「是否可惜那時向你伸出手的不是他呢,嘉莉?」
粉餅盒蓋上的清脆響聲在室內徘徊,嘉莉將精緻的盒子放到梳妝台上。
「噢,誰能代替你呢,漢尼拔。天使如此脆弱,」她咬文嚼字地開口,「怕是承擔不了我的重量,靈魂上以及……肉|體上。」
一番帶有性|暗示的話讓漢尼拔勾起嘴角。
如今的嘉莉,十分樂於這種恰到好處的**。既不粗鄙又能緩和氣氛,頂著那張稚嫩的面龐還帶著嬌憨的意味。
漢尼拔仍然想不通是什麼能讓她將欲|望牢牢把控在理智之下。
不過嘉莉不想再提此事了,她放好粉餅盒:「我馬上就好。」
底妝已經完成,嘉莉拿起眉筆。漢尼拔想到之前嘉莉的妝容,沉思片刻,而後打破了沉默:「嘉莉。」
「嗯?」
「如今的少女十分偏愛你畫眉的方法,對嗎?」
鏡子中的嘉莉眨了眨眼。
「是的。」她的眉筆舉在半空中,卻遲遲沒有下落的意思,「現在很流行。」
說著嘉莉看向坐在一側的漢尼拔:「你不喜歡。」
「過於濃重了。」他說,「不過我對女性的妝容算不上了解。」
「你看過的名畫可要比不少姑娘畫過的妝都要多呢。」
說著她的手頓了頓,嘉莉再一次轉過身來。
「漢尼拔……」眼波流轉,少女臉上的笑容肆意又爛漫,「你來幫我畫吧。」
漢尼拔:「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嘉莉卻非常滿意這個主意:「你說過這與在紙張上勾勒線條沒多少區別,就當是你我共同完成的畫作,試試看嘛。」
她滿臉躍躍欲試的神情,幾乎要跳過來哀求他了。瞧見她期待的模樣,漢尼拔忍俊不禁地搖了搖頭。
他把腿上的書籍放到一邊,對著嘉莉伸出手:「過來。」
好在為了等待嘉莉,漢尼拔尚且沒有穿上外套。應她的要求,他輕輕挽起襯衣的袖子。
認真對待的架勢更是讓嘉莉興緻高昂,她像是頭狩獵歸來的幼獸般得意洋洋。少女坐在了他的腿上,把眉筆放到漢尼拔的掌心裡。
「先說好,嘉莉。」他替嘉莉撩開額前的碎發,「我嘗試過許多材質的紙張,但在女士的面容上落筆,這還是第一次。」
嘉莉誇張地皺了皺鼻子,她拽住漢尼拔的衣角:「這可是你我之間,難得重來也不會有任何影響的事情了。」
說到最後,她的語氣里居然帶著淡淡的感傷。
漢尼拔伸出手,托住嘉莉的面龐。他端詳著她的五官,在腦海中描摹出合適的形狀:「時間無法逆轉。但也並不是所有留下遺憾的事情都無法補救。」
這番話使得嘉莉的眼睛亮了亮。
「比如說梅森·維傑的事情,對嗎。」
當他的筆落在她的眉骨上時,嘉莉微微闔上了眼。平靜的表情使得她的話語極其冰冷。
「豬狗不如的東西理應獲得那番下場,連最正直的人都不會對他的結局有任何同情。」
「梅森並不是唯一。」
「唯一?」
「沒能處理的遺憾。」
她拽著他衣角的手緊了緊,漢尼拔懷疑嘉莉壓根沒注意到自己的小動作。
在面孔上落筆,與任何紙張都大不相同。好在嘉莉的眉形修得極其漂亮,漢尼拔握著她的下顎:「低頭,嘉莉。」
「那麼,其他的遺憾呢?」她乖巧地照做,開口。
漢尼拔為嘉莉勾勒出左眉的形狀。
「我想,擁有遺憾的人不止我一個。」他答非所問,「你曾經親口說過想要殺死弗萊迪·朗茲,如果現在有機會,你是否會做?」
他相信她依然想,只是嘉莉不會動手。
她甚至放過了梅森·維傑的走狗,處理掉他們,還有弗萊迪·朗茲,對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在嘉莉眼中他們連「凡人」都算不上。但嘉莉在某些方面格外的執拗——比如說救贖這件事,彷彿在離開他后把持住這個底線還有什麼意義似的。
嘉莉果然沒開口。
她沉默著,任由漢尼拔為她畫好眉毛。在他收筆的一刻,少女微微顫動的睫毛才小心翼翼地分離。
漢尼拔沒放開嘉莉,他的拇指落在她顎骨后側,有力的脈搏在漢尼拔的手中震顫。
多麼精緻的一張臉。漢尼拔見過無數次她不著鉛華的模樣,光是挺直脊背的嘉莉就足以讓人挪不開目光,更遑論修飾過的面容。親手畫上的眉形比以往更溫和也更古典,這幾乎讓漢尼拔重新拾回她第一次睜開眼的成就感。
「好了?」
嘉莉期待地看向他,在得到首肯的目光后便自發地掙脫開他的束縛。她對著背後的梳妝鏡看了看,而後驚呼一聲。
漢尼拔:「不滿意?」
嘉莉:「不……只是這效果超出了我的想象。」
說著她扭過頭,淺色的瞳孔迸發出絢爛神采。
「下次,下次你還幫我畫,好不好?」嘉莉環過漢尼拔的脖頸,顫聲地說道,「還,還有以後的每一天,每一次。你來幫我畫,便再也不會出現你不滿意的情況。好不好,漢尼拔?」
說到最後,她幾乎在懇求。
漢尼拔在她的眼底尋覓到了能蓋過一切的愛意與希望,他熟悉的嘉莉,七年前的那個姑娘回來了。她暫時放開了理智的閘門,任由滿腔情感傾瀉出來。
但這是刻意為之,她想要他看到。
到底是什麼讓她控制住了自己?
漢尼拔靜靜地看著近在咫尺的面孔,經他著手的妝容自然比之前更令自身滿意。
愛意與希望啊……
他低低地笑出聲。
答案如此簡單又流於表面,以至於他思索了無數可能,卻獨獨忘記了這種。
那就是愛啊。
少女的愛是荒蠻的,她沒有經驗,懵懵懂懂又束手無策。只能憑藉原始的本能驅使著身軀的行動。她的愛熱烈又狂放,只懂得爆發從來不明白如何收回。但實際上,嘉莉不再是個十八歲的小姑娘了,縱然外貌沒變,形體沒變,時間仍然冷漠地行走了七年。
她儼然是名女人,而女人的愛是深沉的,她技巧高超,睿智聰慧又善於手段。深諳一位的投入並不會換來同等的結果。她的愛靈活又圓滑,永遠知道怎樣的姿態才能讓你無法掌控。
——無法掌控,才會受到吸引。
他的嘉莉啊。
漢尼拔無奈地嘆息一聲,覺得荒謬的同時又無法忽略心底的那更為深刻情緒。
依然讓人動容,可同樣的,依然那麼天真。
知道了緣由,那麼一切便明朗了起來。
「我想,」他的手蹭過她的臉側,這是愛撫的動作,也是威脅的動作,「趁著你仍在等待答案的時候,我們可以去做點什麼,彌補之前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