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羊羔不語06

  亞倫·霍奇納是被樓下一陣窸窣聲驚醒的。


  像是什麼動物撞到了門, 或者栽進了垃圾箱里。這沒什麼, 近幾日來浣熊的騷擾讓周圍的住戶煩不勝煩, 連警察都拿它們沒辦法。


  但這一次霍奇卻本能地覺得並非那麼簡單。


  他坐起身，驚醒了身邊的海莉。懷孕的妻子轉過身：「……怎麼了？」


  「沒什麼, 」霍奇披上外套, 避開妻子的視線悄聲拿起配槍, 「可能是浣熊卡在了灌木叢里，我去看看。」


  走出卧室前他掃了一眼牆壁上的掛鐘, 臨近三點。


  霍奇走下樓梯, 房間靜的可怕。灑進室內的月光足以照亮眼前的道路。


  客廳有人。


  一個影子, 坐在沙發上。


  臨睡前他可是親手反鎖了門窗。霍奇當機立斷將子彈上膛。


  清脆的響聲引來了那個人影側過頭, 長發掃過影子的肩膀，然後是清脆的笑聲。


  「晚上好，霍奇納探員。」


  是嘉莉·懷特。


  不知道為何，亞倫·霍奇納在驚訝之餘，竟然一點兒也不意外她會憑空出現在自己家的客廳里。


  「你想幹什麼？」


  他握緊手中的槍械。


  身處陰影中的嘉莉沒說話, 霍奇的背後響起海莉的聲音：「——亞倫，是誰？」


  「一個熟人, 你別下來, 」霍奇冷靜地開口，「回到卧室去。」


  「需要——」


  「——回到卧室去！」


  海莉沒再開口。


  片刻的沉默之後，他聽到謹慎的腳步聲慢慢地回到了卧室，然後咔嚓一聲鎖上了門。


  很好，關係到人身安全, 海莉的決定非常果斷。這讓霍奇緊繃的心鬆了些許。


  「別那麼緊張，探員。」而嘉莉卻還是那肆意又漫不經心的語氣，「她不是我想傷害的人。」


  「那麼，」霍奇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句式有問題，「誰是你想傷害的人，嘉莉？」


  她靠在沙發上，不答反問：「我要是想謀害你與你妻子的性命，你可不會有機會用槍口對準我的腦袋。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談談，這可是你我第一次沒隔著鐵柵欄見面，或許也是最後一次了，霍奇。」


  一名FBI與一名連環殺人犯之間有什麼可談的？霍奇很不想承認，但他確實應該聽聽嘉莉會說些什麼。


  嘉莉的聲線溫柔，依然帶著少女的甜美。幾經何時她就是用這聲線接二連三地挑釁他的底線，換做其他兇手，任何人，膽敢拿著他家人的安危開玩笑，亞倫·霍奇納一定會叫他好看。


  他從不接受威脅，這也是霍奇不曾對嘉莉動怒的原因，因為她的威脅根本不是發自真心。


  於是霍奇最終還是收起了槍。


  他坐了下來，面對著嘉莉。


  她的目光緊跟著霍奇的動作，伴隨著角度的變化，陰影中的面龐終於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視野中。


  暗金的發色在月光之下呈現出很奇特的質感，終於不再是灰色的連體病服。她衣著簡單，但光是看設計風格便知道那價值不菲。這才是嘉莉·懷特應有的模樣，端莊且年輕，面龐秀麗，沾染著漂亮姑娘特有的傲慢與慵懶。


  嘉莉主動打破了沉默：「預產期快到了吧。」


  霍奇：「還有兩個月。」


  她笑了笑，像是好奇也像是感嘆：「真快啊，你和你的妻子還沒決定好寶寶的名字嗎？」


  「海莉的提議總是讓我聯想到同名的殺人犯。」


  「職業病可不行，霍奇。這世上的惡魔數不勝數，你不可能避開所有人。」


  「但它是我的孩子，嘉莉。」


  平靜的話卻彷彿觸動了嘉莉。在月光之下，她的眼睛閃了閃。


  「還未出生，卻擁有如此多的期望。」嘉莉放輕了聲音，「它會健健康康的長大的成人，成為和你一樣偉大的人。然後擁有一個完美的家庭。」


  霍奇忍不住想到了克拉麗絲最開始的假設：如果嘉莉生長在正常的家庭中會如何？她會享受到真正的愛，在父母的呵護下長大。那樣她便能將滿身的能量與熱情寄託於具有回報的事情上。


  她會懷著希望，獲得成功。而不是像現在。


  「對不起。」霍奇只能這麼說。


  但嘉莉並不在乎，她反而流露出探究的神情。


  「為何向我道歉？僅僅因為你有一個家庭嗎？」嘉莉問道，「可是你的家庭也並不完美。你是個FBI，一個探員。與罪犯周旋的時間遠超過陪伴懷孕的妻子，她的人身安全也會因你受到威脅。」


  依然是挑釁一般的話語，但這次的嘉莉並沒有擺出那副咄咄逼人的態度。她說的是實話。


  「我和海莉在婚前便料到了這點，她願意包容我。」


  「包容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霍奇。」嘉莉說，「就像是現在，如果今天坐在客廳里的不是我，而是漢尼拔呢？或者是其他任何你追蹤過的連環兇手。你認為自己能夠單槍匹馬地解決掉他？甚至是等到你不在的時候，惡魔轉頭盯住了你身後的家人，朝著他們舉起屠刀。到時候你會怎麼做呢，霍奇？我知道你早就想到了這個可能，但倘若意外發生，你能做的事情微乎其微。」


  道出這話時她的嘴角噙著笑容，有些無奈，更多的是嘲諷，就差將那一句「凡人」的嘆息脫口而出。


  「那又如何？」霍奇開口，「你深夜到訪，就是為了提醒我身為凡人的無能為力嗎，嘉莉？」


  「不，」她回答，「我來是為了提前向你道賀。你是我認識的第一位即將為人父母的朋友。」


  朋友。


  霍奇沒反駁。他不覺得自己與嘉莉是朋友，但她的這句話，讓霍奇莫名覺得，嘉莉是在道別。


  「嘉莉。」霍奇擰起眉頭，「發生了什麼？」


  回應他的是擴散開來的沉默。


  深夜的客廳安靜下來，氣氛變得極其凝重。他沒有開燈，月光之下嘉莉的身形一動不動，幾乎像個假人。


  很久之後，她才開口：「他知道了。」


  霍奇一愣，然後立刻反應過來，嘉莉口中的他只可能是漢尼拔·萊克特。


  知道了什麼？

  這是自麥爾斯林場之後，亞倫·霍奇納第一次見到嘉莉——之前監控錄像里的背影自然不算。除了這段日子她一直陪伴在漢尼拔·萊克特身邊外，他對她的情況一無所知。


  說實話，嘉莉·懷特能夠神智清明地站在他的面前，這就已經比霍奇預計的情況要好上許多了。


  「看來陪伴惡魔，對於你來說也不是輕鬆的事情。」


  「這不好笑，霍奇。」


  他也沒有要開玩笑的意思。


  於是霍奇向後一仰，總算是放下了戒備的姿態：這才是她到來的真正目的，得知了目的，便不需要再全身心的警惕。


  「你對他有所隱瞞，」霍奇說，「也不是全然需要漢尼拔·萊克特的支持或者幫助。那麼，我想不出你回到萊克特醫生身邊的意義了，嘉莉。」


  嘉莉揚了揚眉頭，彷彿霍奇說了一件極其傻氣的話：「你的妻子能幫助你多少呢，霍奇？恐怕也幫不了你多少吧，你忙的幾乎人也看不見，那回到她的身畔又有什麼意義？」


  「在海莉身邊我能夠獲得平靜。有她在，再多的兇殺案也不會擊垮我。你坐的這所公寓是我棲息的港灣。但我不認為身處漢尼拔·萊克特的身邊，你能夠平息下來。嘉莉，你一直想殺了他。」


  「我的確想，但是我不會去做。」


  「這值得嗎？」


  「我不是來和你訴說少女情懷的，」嘉莉嘆息一聲，「值不值得，這對我來說本來就無關緊要。我知道漢尼拔遲早會發現我的那丁點伎倆，算是好事，卻也會帶來壞結果。」


  自始至終她都沒說漢尼拔·萊克特到底發現了什麼。


  霍奇想，發現了的並不是嘉莉到此的目的。


  「七年前漢尼拔對我說，親手培育的成蟲理應獲得自由。於是他放了手，強迫我從他的身邊離開。但對於漢尼拔來說，只有將身邊的人和事物徹底掌控在手，他才會心滿意足。」嘉莉繼續說道，「所以如今再見，他依然想控制我，這並非刻意為之，我不怪他。


  「而你對萊克特醫生隱瞞了一部分事情，使得他無法掌控你。」霍奇立刻抓住了重點，「你也想掌控他。」


  後半句話換來了嘉莉並不苟同的神情，但她沒否認：「並非你所想的那樣，霍奇。你與海莉生活在一起，她也會不喜歡你的某些生活習慣，不喜歡你與陌生的女性**——當然，我相信這點你不會去做。如果你和她之間完全沒有摩擦與距離，那可不是什麼好事。」


  霍奇只是搖了搖頭。


  假設把物理距離也算上的話，僅僅是匡提科和家之間的距離，就足夠他們保持「新鮮感」了。至於嘉莉所說的這套掌控欲，亞倫·霍奇納的大腦里暫時還擠不出多餘位置。


  「如今漢尼拔意識到了這點。」


  「他究竟意識到了什麼？」


  嘉莉闔了闔眼。


  在黑暗中她的瞳仁幾近純黑，像是假的。


  「這些話，我本應告訴克拉麗絲。」她說。


  霍奇：「要不是史達琳探員身處歐洲，你不會找上我。」


  嘉莉挑釁似的勾起嘴角：「難過嗎，霍奇？你的地位還不如一個延期畢業的實習探員。」


  霍奇：「我的組員各個優秀，要是嫉妒怕是嫉妒不來。何況我也沒那個時間。」


  她很滿意這個答案，嘉莉攤開手：「怕是只有像保羅·克倫德勒那樣腦袋空空的閑人，才會琢磨著怎麼能更好的拖後腿。」


  霍奇：「別扯話題，嘉莉。我同樣也沒時間與你閑聊。」


  嘉莉：「惡魔想拾起屠刀。」


  她的話語摔在客廳內，讓霍奇本能地再次緊繃起來。


  「早晚的事。野獸不會心甘情願地永久蟄伏。」嘉莉平靜地說，「但偏偏是這個時候。」


  「你知道他的目標。」


  短暫的沉默再次蔓延開來，她不會回答。


  只是，又為何特地跑來告知於他？干擾漢尼拔·萊克特的計劃，對她可不會有多少好處。


  「嘉莉。」於是他開口，「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少女笑了起來。


  她輕輕的笑聲在房間里徘徊旋轉，帶著朦朧的迴音。儘管靠在沙發上，可她的脊背挺得筆直，坐姿隨意卻也很端正。


  卷宗里的嘉莉·懷特不是這樣的，坐在牢籠中的嘉莉·懷特也不是這樣的。這樣的嘉莉·懷特既不是迷茫少女也不是連環殺人犯，她了解自己想要什麼，她也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都說是漢尼拔·萊克特塑造了她，但霍奇覺得，如果史達琳的假設成真，嘉莉·懷特擁有一個正常的生長環境，她依然會是這幅模樣。


  惡魔能扼殺她的善，誤導她的選擇，可深藏於靈魂中的本能，卻是誰也無法將之動搖。


  「叫傑克，你覺得如何？」


  嘉莉反問。


  「只是一個提議，儘管有個舉世聞名的兇手叫這個名字，可重名的不止是惡魔。我覺得你陷入了一個怪圈裡，霍奇。區分天使與惡魔的並非他們的姓名，在萊克特之前已經有一位漢尼拔名垂青史。流於表面的事情，往往毫無意義。傑克·克勞福德的身體越來越差，他的妻子在天堂等著他。我認為你可以考慮考慮，霍奇。」


  傑克·克勞福德。


  一剎那間無數線索自霍奇的腦海閃過，七年前的事，七年後的事。他彷彿抓到了什麼。


  「嘉莉。」他壓低聲音，「你可曾構思過，自己期待的救贖？」


  她好像沒料到霍奇會提及此事，那張精緻的臉上浮現出短暫的空白。他想她構思過，或許七年前沒有，但在克拉麗絲·史達琳出現后，嘉莉·懷特一定深深地考慮過究竟怎樣的救贖，才能將她徹底從泥沼中拉出來。


  「我想……這就要問克拉麗絲了。」她最終如此說道。


  「但——」


  後面的話，被突然想起的電話鈴聲打斷。沉悶的音樂讓霍奇的思緒戛然而止。


  不是在客廳里，而是樓上的卧室。他並沒有把電話帶在身上。


  霍奇頓時心生不好的預感。


  「去吧。」嘉莉放棄了繼續溝通的打算，她擺了擺手，「這麼晚，肯定是急事。」


  他深深地看了嘉莉一眼，最終還是站起身。登上樓梯時海莉已經打開了卧室門，她拿著電話，看起來很鎮定，可眼神中的慌亂出賣了她。


  「她走了嗎？」海莉低聲問道，她猜出了來的是誰。


  霍奇舒了口氣，他只是拿起了手機。


  接通的下一刻，摩根的聲音便響了起來，聽起來很是疲倦：「頭兒，漢尼拔·萊克特襲擊了弗萊迪·朗茲。」


  果然是這樣。


  「情況如何？」霍奇冷靜地問道。


  「她倒是準備充分。可能早就覺得干這行樹敵太多，隨身帶著報警器。」摩根說，「正在搶救，但是情況……不太樂觀。」


  「我這就過去。」


  他掛掉電話，先是吩咐海莉回到房間。然後霍奇再一次走下樓梯，嘉莉·懷特卻不見了。


  沒開燈的客廳空空如也，彷彿一切都只是亞倫·霍奇納與妻子的一個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