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0章 眼前所不見,世間所長存
「噗——」
一聲輕響,血噴如雨。
木葉的頭顱,旋轉著滾出了許遠,大股大股的鮮血,從木葉的頸間噴射而出。
「哥!」木秋雨發出一陣痛苦的哭嚎,撕心裂肺。
她想要看到木葉的身軀再生而出,但是她註定了失望,那一具沒有了頭顱的軀體只是無力地垂落下了雙臂,然後蹣跚著向她走了過來,跌跌撞撞,彷彿隨時都會摔倒一般。
木秋雨早已無法忍耐自己的眼淚,痛哭著,吶喊著,她心中沒有憤怒,沒有仇恨,有的只有無盡的悲傷和痛苦。
那一刻,木秋雨發現自己的天空崩塌了,她知道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一個身影站在自己身前,為自己遮擋所有的風雨了。
「哥……」木秋雨的哭聲變得很虛弱,很疲憊,隱隱之間甚至已經充滿了沉沉的暮氣,就好像是一個垂死的老人的囈語。
步凌關沒有阻擋木葉的身軀,只是沉默地看著木葉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木秋雨的跟前。
木葉那沒有頭顱的身軀緩緩地跪倒在地,伸出手,慢慢地撫摸著木秋雨的面龐,彷彿是留戀,彷彿是不舍。
他摸到了木秋雨眼角的淚水,那濕潤的觸感使得木葉的身軀微微顫抖起來,他擦乾了木秋雨的眼淚,木秋雨的眼淚卻依然不斷地湧出。
木葉重複著擦拭眼淚這個動作,不厭其煩,沒有一丁點的兇惡,有的只有溫柔與疼愛。
就像很小的時候,小小的木秋雨摔破了膝蓋,她哭泣的時候,哥哥也是這般溫柔地不厭其煩地擦拭著她的眼淚。
「秋雨不要哭,我會在你身邊的,一直一直。」
哥哥陪著她走過了太多的兇險,不管遇到什麼危險,她都知道,哥哥會在她的身邊,有哥哥在,她就永遠都不用害怕。
這麼多年,哥哥為她付出了太多的東西,她卻沒有什麼能夠回報給哥哥的東西,甚至到現在,哥哥還挂念著她,還想要安慰他。
而她卻無法伸出手去抱住哥哥,去留住哥哥身上最後殘餘的體溫。
她甚至還在哭泣,讓哥哥走得都無法安心。
她能夠做到的,她能夠給哥哥的只有最後的一個承諾,一個永遠都不會被違背的承諾。
「哥哥,我不哭,我再也不會哭了。」木秋雨沙啞著聲音說道,眼角的淚痕在剎那之間乾涸,所有晶瑩的眼淚都被她噙在眼眸中流轉,卻沒有一滴流淌而出。
木葉的手微微摩挲著木秋雨的眼角,發現眼角再沒有眼淚流出。
木秋雨似乎看到了木葉的笑容,她也笑了起來,璀璨而溫柔。
然後,木葉一頭栽倒在屍山之中,再沒有能夠站起來。
「你帶來的只是痛苦,不是什麼光明,住手吧,現在住手還來得及。」珊瑚在做著最後的努力,試圖勸說步凌關,哪怕她心裡其實知道,她此時的嘗試,其實根本就註定了不會有任何的結果。
步凌關對整個世界的絕望轉化成為了現在的瘋狂,他已經無法被阻止了。
步凌關看著木葉與木秋雨,沉默了片刻,才沙啞著聲音說道:「你只看到了你眼前人生離死別的痛苦,卻不知道在整個六界都有一樣的痛苦在上演。我曾經天真地以為依靠人力可以扭轉這一切,我以為只要堅持就能看到希望,但是事實證明這一切都是錯的。」
「我走遍過六界,空氣中充斥了野蠻的氣息,強者欺凌弱者,弱者欺凌更弱者,人們相互傷害,相互殘殺。遭遇了不幸的事情,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很痛苦,所以見不到旁人的痛苦,為了自己不痛苦卻使得旁人更痛苦。」
步凌關慢慢地說著,眼神里充滿了惆悵,想起了太多的痛苦的回憶。
「人類在天災之下數十萬甚至百萬千萬的生靈化為枯骨,儘管那些權貴搜羅了大量的糧食物資,米爛在糧倉里,錢腐朽在倉庫中,如果它們拿去賑災就不會有那麼多人流離失所,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我的師兄因為悲憤而劫掠了皇宮,將這樣的錢財用來挽救那些無辜的生命,卻被執法者以擾亂人間秩序所殺。」
「這樣的事情,是不是痛苦?」
「這樣痛苦的事情還在整個六界上演,你們可以只看見在眼前出現的痛苦,看見眼前的兩三個人的痛苦,卻不知道,還有成千上萬的人也同時在受苦。你們的同情心太廉價,太卑微,就好像是人間典籍中那一位自欺欺人的君王,因為不忍心看到眼前的羊被宰殺,就換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宰殺一頭牛。看不到的事情,就可以裝作沒有發生,所以就與我徹底無關,再沒有任何的責任。」
「但是我做不到,我想給那同樣受苦的人帶來福祉,哪怕會因此而讓個別人承受不應當承受的痛苦,使得我的手沾染滿血腥,我也在所不惜。這樣的罪孽,我心甘情願地承受。」
步凌關說著,彷彿在試圖說服珊瑚,也彷彿是在說給自己聽。
「但是個別人有什麼理由就要為了別人而犧牲自己的幸福,沒有誰的天職就是犧牲,是否願意犧牲,那是個人的選擇。願意犧牲自己造福別人的人固然是高尚,但是不願意犧牲的人,也不就是低劣。」
陸琪吶喊道,她也受夠了步凌關這樣的論調,她不想再聽下去了。
「一場洪水來臨了。」步凌關繼續說著話,沒有再殺下去,似乎木葉與木秋雨之間的事情,勾起了他許多的回憶。
「一個村子被淹沒了,山坡之上,一對母子與兩個男人被困在洪水裡,這時候一艘小船路過了這裡,但是它只能再乘坐兩個人。」步凌關的嘴角揚起一絲詭異的笑容,「船上的人沒有義務犧牲自己,船下的人也沒有,於是孱弱的母子沒有能夠搭上那一艘船。」
「那艘小船的船主再次返回來的時候,繼續上漲的洪水已經吞沒了那個母親,而那個母親卻還將那個孩子高舉著,才躲過了一劫,但是這個孩子卻永遠地成為了孤兒。」
步凌關的目光落在了陸琪的身上,很認真,很緩慢地問道:「換了是你,你又怎麼看那兩個男人,他們做得對嗎?他們又做得錯嗎?」
陸琪一愣,一時也不知道應當如何回答,真的對嗎?又真的錯嗎?
陸琪也不知道了,因為陸琪無論如何不會認為那兩個男人的做法是正確的,但是陸琪又真的能說他們的行為就是錯的嗎,他們的生命不比那對母子尊貴,但是也不會比那對母子卑賤,憑什麼要他們犧牲去挽救那對母子呢?
「所以你看,真的又和你說的一樣嗎?」步凌關苦澀地笑了起來,「這樣痛苦的事情太多了,這樣悲傷的事情太多了,我想要阻斷更多這樣的悲傷,我知道你們永遠不會理解我,不過沒有關係,只要這個世界上的悲傷與痛苦,不公與黑暗能夠有所減少,哪怕是萬一,我也甘願背負著這樣的惡名。」
「我理解你。」古里終於開口,看著步凌關,慢慢地說道,「但是我永遠不會贊同你的做法,你用著你所憎惡的手段,妄圖用野蠻的欺凌來給六界秩序是不可能的。強權會使人畏懼,但是強權永遠不會使人……甘願地承受。哪怕你今日如意,總有一日,你努力建立起來的東西都會在反抗中灰飛煙滅,你的夢想永遠都只是亭台樓閣。」
「我知道的,孩子,我都知道。」步凌關慢慢地說著,「但是用正確的手段已經無法挽救這個崩毀的六界了……」
步凌關說著,略微有些渙散的眼眸里重新凝聚了光芒,他深呼吸一口氣,將腦海里所有複雜的念頭都摒棄了乾淨,才堅定不移地道:「哪怕是一刻的秩序,也好過一刻的混沌。」
步凌關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再去扼殺誰,而是握緊了左手之中的那道光束,走到了最近的古里的身邊。
「我知道我會死,所以能否答允我一個請求。」古里說道,很平靜,沒有什麼畏懼。
步凌關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
「我的芥子囊里有我幾位同伴的遺骸,我想將他們取出來,至少,也能安葬。」古里說道。
步凌關微微瞑目,而後挑開了古里的右手、右肩的兩根天囚,許可了古里的請求。
古里的右手伸進了芥子囊中,將陸晨夕、俞藍河的遺骸都取了出來,依次在身邊擺開。
古里看了看在自己身側安詳地沉睡著的陸晨夕,看著那一張美麗的面龐,又想起了陸晨夕拉起兜帽低垂著眉眼縮在黑暗裡假裝不存在的模樣,頓時覺得有些好笑。
分明是這麼美麗的一個女孩,為什麼不願意讓人看呢?
古里並沒有太多的怨恨,如果大明尊,真的能讓世上不再有那麼多的悲傷和痛苦,那麼自己的死亡,也將會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吧。
晨夕,你說對不對?
古里的嘴角揚起一絲溫柔的弧線。
然後頸間微微一涼,一股溫暖的液體便將他的脖子徹底包圍,就好像……陸晨夕曾經交給他的那一條圍巾,終於被裹在了他的頸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