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如斯一吻
夜空寂寥。
圓月若鏡,斜斜的掛在屋檐上。
時已二更,青陽倚在窗前,舉著酒葫蘆對月飲酒,每飲一口,眼睛便更亮一分,月光照在那酒葫蘆上,散發出暈黃色的光芒,若星輝疊煜一般乍隱乍現。
壺中有美酒,天上生華月,耳畔起微風,而對面的曉月窗上尚且翦著一大一小兩個婉約的影子,這樣的夜色、如斯的情景令人心生愜意,縱然大戰在暨,青陽心中也平靜如水。
自古以來,酒與月若結合在一起,恰似金風逢玉露,向來貫出華美凄麗的詩句,前朝有個酒鬼大詩人曾經作過一首詩,青陽最喜歡其中的一句:『暮隱碧山下,山月醉人歸。』
當然,他也只記得這一句,因為小青侯只教了他這一句。
事後,青陽曾追問全詩,奈何小青侯顧左右而言它,被他逼急了,情急之下還把他給訓了一頓,於是,青陽便知小丫頭多半也僅會一句。
其實數月以來,三人東走西繞幾近千里,小丫頭成天對青陽呼來喝去的,待他並不算太好,李大小姐更是冷漠如冰,但在青陽的心頭,整個世界唯此兩人與一壺酒,打劫強盜也好,捉擒妖怪也罷,縱是隨她任她,護得她們周全便好。
人生不外乎是,有酒有月身旁有人。
如此,夫復何求?
想著,自覺人生無憾的酒鬼舉起酒葫蘆大大飲了一口,然後曬然一笑,正準備去床上打會坐清清神,卻突然看見對面的窗戶開了,小青侯冒出個腦袋一陣東瞅瞅、西看看,而後伸出根手指頭指著他,不停的蠕動著嘴巴。
「不要掉以輕心,警惕妖怪!」
隔得較遠,小青侯也只是動嘴巴並未出聲,但青陽卻心領神會,拍了拍背後的大刀,示意她放寬心。不想,卻於此時,腳下大地傳來陣陣波動,繼而愈演愈烈,室內的桌奇擺設開始劇烈顫抖,院中,掛在樹上的燈籠也在東搖西晃。
莫非是地龍翻身?
青陽心中一驚,趕緊飛身出室,正欲招呼小青侯,卻見她與李錦蘇已然竄到了屋頂上。
地龍翻身得尋空曠處,豈可站在屋頂上?
青陽當即叫道:「快快下來,地龍翻身了,咱們得出府!」
話將落腳,急劇的震蕩驀然一止,府中四面八方傳來呼喚聲、驚叫聲、嬰孩哭泣聲,尚有些許房屋倒塌聲,更遠遠聽得達久邪勾正在召集府衛,並大聲呵斥著。顯然,方才那一番震動已將所有熟睡中人驚醒。
稍徐,小青侯與李錦蘇在屋頂上細細一陣觀察,飛了下來。
李錦蘇皺眉道:「恐怕不是地龍而是妖怪!」
青陽道:「為何?」
小丫頭道:「我與大小姐方才看了一下,城主府外紋風無恙。若是地龍翻身滿城皆會遭殃,豈會只有府中震蕩?」
青陽點了點頭,心想:『看來,那妖怪果然是沖城主府而來,只是這妖怪竟有這麼大能耐,竟搞得天搖地動,今夜怕是難以善了。』如此一想,眉頭緊皺。
「啊!」
「啊,啊啊!!」、「嗖,嗖嗖……」
突地,府中響起接二連三的慘叫聲,側耳一聽,尚有密集的弓弩破風聲。
妖怪來了?!
三人心頭一震,對了下眼神。
小青侯眉梢一挑,叫道:「酒鬼,你保護好大小姐,我去探探!」說完,揉身飛向院外,青色的身影三兩下起突,已然消失在眼前。
青陽仰著頭看她飛走,想叫住她都來不及,心下大急:『便是這樣毛燥火燎的脾性,莫非她以為這是打劫強盜么?這可是能耐非凡的妖怪!』當下便道:「大小姐,合則強,分則弱,咱們得趕緊追上去!」
「嗯。」李錦蘇輕輕應了一聲。
青陽拔腿便追,誰知李錦蘇卻沒有跟上來,匆匆回頭一看,只見她仍然站在那株歪脖子楊樹下,低垂著頭,好像在看地上的影子。
這時,微風拂燈,燈搖孤影,纖影細長,她的腦袋也隨著影子擺來晃去。
影子有什麼好看?
四處傳來廝殺聲,金鐵交接、慘叫並起!青陽心頭焦急難耐,當即縱到她身旁,低聲喚道:「大小姐,大小姐……」
「嗯……」
李錦蘇應了一聲,這一聲極為幽長,仿若隔著漫長歲月,又似悠悠嘆息,隨即,她緩緩抬起頭來,瞥了青陽一眼。
一眼,震驚。
明眸星輝,中有一點火光。
那火光輕微搖曳,彷彿被風吹著一般,彎來扭去之時,繞成一隻火鳳凰。
眼睛若籠,火鳳振翅欲出,隱約聽得有低聲歡鳴。
「夫君……」
李錦蘇微笑著,笑容極其詭異,慢慢的伸出了手,一寸一寸伸來,好像想捧著青陽的臉。
值此一霎那,青陽神海之中仿若有千萬根火針齊齊紮下、肆意亂攪,灼得四肢八脈奇痛無比,渾身上下不住戰慄,冷汗直冒,牙齒咬得格格響,眼見她即將摸上自己的臉,一種莫名的恐懼湧上心頭,身子卻動彈不得。
驀然,青陽腰間的酒葫蘆盪起一道玄黃光芒,由上至下一刷。
禁錮已解。
即於此際,青陽心中一個念頭豁然突至,下意識地舉起酒葫蘆狂飲一口,然後一把抓住她伸來的雙手,毫不猶豫的朝著她那微笑的嘴唇吻將下去。
兩唇相接,軟綿香甜,箇中滋味,難以言語。
青陽心頭大震,渾身顫抖,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只知把酒水往她嘴裡徐徐吐渡。而這酒水一入李錦蘇喉頭,即化為一縷縷青氣湧入她的神海,將那振翅亂竄的火鳳凰蕩滌刷盡。
一瞬間,又似一世紀。
「伊呀……」
一聲悲鳴,一聲嘆息。
少傾,李錦蘇眼中一陣神光離合,其後,火鳳黯隱,迷離的眸光漸漸恢復了幾許神彩,突然發現眼前多了一對眼睛,內中倒映著自己的樣子,而那眼神極怪,好似享受無比,又仿若痛楚難當。
誰的眼睛?
李錦蘇愣愣的想,尚且眨了眨眼。璇即,暗覺唇間傳來徐徐暖意,而自己的嘴裡尚有一物正在輕輕抖動,鬼使神差之下,她嘗試著緩吐蘭香與那物淺淺一觸。
「轟!」
須臾,俄而,李錦蘇神思混亂不堪,眸中卻精光大放,背後青煌劍爆起劍吟。
「叮,叮叮……」劍吟如潮,藍光如海。
一股巨力猛然襲來,將青陽震得倒退數步。而此時,李錦蘇已然拔出了青煌劍,挺劍便向他刺來。值此時刻,青陽尚未回過神來,眼見即被一劍中穿,來不及思索與拔刀,順手以酒葫蘆一擋。
「煌!!」
藍、黃二色光芒驟放,李錦蘇暗咬銀牙、死命發力,藍光爆漲!
青陽倒飛數丈,將背後一株矮柳撞斷,甩了甩頭,嘴角溢出一絲血跡,來不及抹,叫道:「大小姐,且住手!」
「嘶……」三丈劍芒,將及胸口而頓止。
「你,你……你好大的膽!」
李錦蘇俏臉緋紅,柳眉倒豎,擒著劍的手不住顫抖,眼眸中似有淚水淺盈,心中則亂七八糟,一時間,羞怒、忿恨、怨懟、怯惱,諸此種種齊齊涌將上來,再看著青陽驚慌失措的樣子,她再也禁不住了,猛地偏過頭,睫毛一眨,珠淚撲簌簌往下滾。
「大小姐,青,青陽不是故意,青陽只是想……」
青陽見她黯然落淚,心中悔意難當、語不成聲,「啪」的抽了自己一耳光。半晌也不聞聲,又悄悄看去,只見她香肩輕顫,顯然猶在神傷,想要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
良久,李錦蘇停止了抽泣,聲音冰冷:「你想幹嘛?向來不知,你竟是這種人!」
聽得此言,青陽愣在當場。
這時,遙遙傳來一聲呼喝,是小青侯的聲音。
青陽渾身一個激淋,抹去嘴角血液,大聲道:「此事罪在青陽,青陽也無從辯起,大小姐若欲殺青陽泄氣,且待稍後。現下青侯正與妖怪惡鬥,青陽尚需留得一命。」說完,拔出厚背闊刀,朝著小青侯的聲音來處,大步而去。
將將出院,李錦蘇也跟了上來,冷著一張臉,一言不發。
青陽胸中悶堵難當,也無心顧忌她,一意要拿妖怪出氣,拖著大刀狂奔,竄得一陣,突見一棟院子里橫七豎八的躺著具具屍體,俱是府中甲士,死相極奇,渾身乾枯,七竅流血,身上卻並無傷痕,仿若脫血而亡。
再往裡走,屍體越來越多,男女不一,有甲士也有府中下人。
妖怪不是只傷畜而不害人么?怎地今夜大開殺戒?
青陽心頭疑惑,更憂小青侯安危,直直追到後院,滿院躺著屍體卻不見半個活人,更不見妖怪,而此時也再不聞青侯的聲音,偌大的城主府死一般的靜,彷彿可聽見地上的血液正在緩緩凝結,令人寒毛倒豎。
血河橫溢,撲鼻寒腥,宛若人間修羅場。
「青侯,青侯……」
身側傳來顫聲,青陽扭頭向李錦蘇看去,但見她俏臉雪白,嘴唇顫抖著。
「大小姐莫憂,其間並無青侯!」
青陽心中也憋得慌,深怕青侯稍有散失,站在院中也看不明白,當即手腕一抖,鐵爪飛出直撲房頂,縱目四掃,但見府中燈籠搖曳如鬼眼,每棟院子里都血流成河、屍堆成柴,並無小青侯的身影。放眼向府外看去,冷月依稀,長街空落,整個城池也宛若死城!
她去哪了?
青陽心頭越來越空,提著刀的手顫抖不休。
「妖,妖怪……」
便在此時,身下巷道里傳來微弱呼聲,青陽飛身撲下,巷子里密密麻麻躺著屍體,細細一尋,聲音自角落處而來,擋住正欲上前的李錦蘇,提刀而往,拔開一堆屍體,便見達久邪勾躺在屍體下、血泊中,滿臉是血,瞳孔大張,神情極度驚懼,嘴裡則猶自嚷著:「妖怪,殺妖怪!」
「啪!」
青陽將他提起來,見他已神智不清,狠狠一記耳光抽過去,喝道:「妖怪在哪?」
達久邪勾經這一抽,發直的眼神猛然回聚,急促喘了幾口粗氣,往城主府外一指:「小,小仙師追,追出府去了!」
「嗖!」紫影乍起,李錦蘇飛身向府外而去。
「大小姐!」
青陽大驚,趕緊將達久邪勾一扔,探出鐵爪抓住房檐一路飛奔。
李錦蘇去得極快,三兩下便閃沒了身影,青陽心中焦急萬分,灰白色的身影在比節層鱗的房頂瘋狂起跳,待至府門上方,正欲飛身竄出,卻見身下踉踉蹌蹌地奔著一個嬌小人影,低頭一看,正是那城主夫人,懷中抱著那個白白嫩嫩的孩童。
闔府之人都已死絕,她如何倖存了下來?
青陽憂心二女之下,心中奇意一閃而逝,也懶得再去思索,縱身撲向府外。
「嗖……」
「嗖,嗖……」
迎面飛來一輪月光,一道藍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