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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潛龍用(四)

  姬青桐聽著他們吵嚷,偷偷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片刻之後,冢宰氣呼呼地坐下來,拿起旁邊人的茶盞一飲而盡。


  「都說完了?」小女皇奶聲奶氣地問道。「那孤可不可以說一句話?」


  「臣等惶恐,陛下請講。」


  姬青桐從袖子里掏出一沓拍賣行的邀請函放在桌案上:「你們要不要,舅舅讓妗妗她家大管事送來的。」


  「您的妗妗?」春官長大宗伯敏感地皺起眉頭。「殿下找到她了?」他環視周圍人的表情,臉色更沉,「太師也知道?」


  太師捏了捏鼻樑,有些頭疼,不知道小女皇是故意還是無意泄露,但還是開口對大宗伯說道:「殿下自己的事情,你我還是不要插手太多。」


  「皇室的婚事一直是我春官府職責的重中之重,殿下他當初私自成親已是不妥,如今更是放任妻子流落在外,此舉堪稱禮制崩壞!殿下他也要逼我們這些春官去皇陵謝罪嗎!」他頓了頓,又問,「……究竟是哪家姑娘?」


  太師咳嗽一聲,看向小女皇。


  姬青桐雙手捧腮望天,模樣乖巧無害,似乎根本沒有在聽他們的對話。


  太師清清嗓子:「叫季沁。」


  剛剛還怒氣沖沖的冢宰一口茶水噴了出來,坐在他對面的地官長抹了抹臉,掙扎著問道:「是我們剛剛討論的那個季沁?」


  「……嗯。」太師不安地點了點頭。


  氣氛一時格外尷尬,妄加議論斥責王室,這要是嚴肅追究起來,是得進春官府禮殿受刑的大事。坐在最尾的冬官長依舊閉著眼睛,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嗤笑,惹得眾人紛紛怒視他。


  「你們又扯到哪裡去了,說邀請函呢,要不要啊,太師?」姬青桐打斷了他們之間的暗潮洶湧。


  「謝陛下。」


  「你們拿下去自己分了啊,反正孤也出不去皇宮,放在孤眼皮底下徒惹眼饞。」姬青桐站起身來,整了整外袍,「學習的時辰到了,太師隨孤走吧。敖餅這件事情先放一放,龍珠的事情沒有確鑿證據,龍族都不能光明正大地追究,我們又豈能先自相懷疑。路州既然雨已經停了,讓路州侯速速安排夏種事宜,農時不等人。」


  「是,陛下。」


  幾人起身恭送女皇離開。


  「你們說,陛下是不是故意讓太師透露的?」天官長問同僚們。


  老實的夏官長撓撓頭,「不會吧,陛下才多大年紀啊,能有這心思?」


  地官長才因為更換兵器的事情在姬青桐身上吃過虧,生硬地扯了扯嘴角:「年紀再小她也是女皇,一言一行自然有她的深意。」


  「故意的。」冢宰皺眉說道。


  「真的啊?」夏官長搖搖頭,還是有些不敢信。


  冢宰臉色冰冷。


  他本來想申請由秋官出面,以私通龍族為由暫時收押季沁,而後查明龍珠的真相,再以叛族罪處置。沒想到女皇看透他意圖一般,狀如無意地說出這麼一件事情,他立刻什麼都做不了了。


  姬姓皇族世世代代為守護人族而生,絕無叛族可能,他們挑選的伴侶,更是只會有利於王朝,這完全都是一種血液中流淌的本能了。


  所以即便是歷代女皇公主們各種不靠譜,也沒多少士大夫會以死勸諫,因為聯姻的公主睡攝政太后,比睡還是奶娃的小皇帝更有聯姻的效果,溫柔嫻靜的小公主求婚女夫子,比別的方法更能留住這位太學精英。


  大家一邊談論,一邊去取那邊的邀請函,夏官長驚呼:「哎呀,貴賓間啊,市面上已經炒到五百兩銀子了!」


  「是嗎,給我拿一張。」


  「好的,冢宰大人不要麼?您不打算去看看啊,這可是王朝第一次拍賣活龍青鱗啊!」


  冢宰狠狠冷哼一聲,把頭側向一邊。


  眾人無奈地取了自己那份,先後離開了,冢宰見左右無人,這才將剩在桌子上的那張邀請函藏在袖子里,輕咳一聲,若無其事地離開。


  ·

  路州城雲消霧散,久違的太陽掛在了天空正中,空氣總瀰漫著大雨之後潮濕霉味,季沁單獨坐在城牆上面,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發獃,城門下來來往往的過路人也發怵地仰頭看著她。


  「你說季大小姐不會想不開直接跳下來吧。」


  「呸呸呸,你這烏鴉嘴,她都夠慘了,你還不念人家點好。」


  「說來也是,聽說她爹失蹤了,她叔叔把她從老家趕了出來,她來東海似乎是找什麼東西換回她老家的弟弟,結果還碰上兵演下不了海眼。龍族知道她要來,又是下雨又是颳風地地威脅她,聽說今天早上還有幾百個人去砸她家商行去了?」


  「哎,這位大小姐可真是太可憐了,下雨這事又不是她的錯,當年她爺爺斬龍,還不是為了路州百姓啊。」


  「是啊,現在雨雖然停了,但是你也聽見早上那頭龍說了什麼,他們要賭活龍青鱗啊。」


  「這是賭命!季太爺已經死了,誰還能壓制住一條能上天入海的龍侯?」


  「可憐啊……」


  「嘿嘿嘿。……先不說這個,話說今天早上你們看見了沒?那位小姐就那麼站在城牆上,和那條青龍擊掌為盟,到處都是閃電暴雨,她卻連腰都沒彎一下,真是長人族志氣,帥得讓我都想尖叫了。」


  「那你叫了沒?」


  「沒,我男人先叫了,激動地嚷嚷想嫁想嫁。」


  「……」


  ·

  姬珩快步上了城牆,大步走向不遠處坐著的季沁,季沁發覺有人過來,抬頭瞥了一眼,眼睛里立刻堆滿了笑意,看得人暖融融的。


  「心肝啊,你來得正好,快扶我一把,我腿軟得厲害。」


  姬珩淺琥珀色眸子里儘是冰冷,殘餘的怒火依舊在舔舐他的神經。奈何季沁根本就不怕這個,只可憐巴巴朝他搖著一雙手,姬珩用力閉了下眼收斂脾氣,無奈地伸過手去握住她的手腕,一用力就把人扯進了自己懷裡。


  季沁掙扎著要跳下來。


  姬珩冰冷道:「再亂動便把你丟下城牆,摔斷腿正合我心意。」


  他聲音尤帶怒意,這話聽起來竟像真的一般,季沁趕緊掛在了他的脖子上,扭頭看見跟在他身後的謝沉巒一副努力憋笑的樣子,不禁翻了個白眼:「謝將軍!你不要笑話我,我一開始也有心理準備,可我真的沒想到敖餅那麼肥!眼睛都像是盆一樣!」


  謝沉巒抱拳:「在下失禮了,只是,季姑娘你可真不像你爺爺。」


  「你可千萬別提我爺爺,」季沁得意地嘿嘿一樂,「以後我給你看看老爺子斬龍那天寫的日記,一頁紙上密密麻麻全是『嚇死爹了嚇死爹了』!」


  謝沉巒臉上溫和笑容一僵,似乎有些不能接受。


  「你從東台關趕過來的?」季沁問姬珩。


  「嗯。」


  季沁故意裝乖地蹭了蹭他的側臉,「那你是不是累了,快回去休息休息。」她往城門下瞥了一眼。「我去辦些事情,很快就回來。」


  季沁從他懷裡跳出來,姬珩這次沒再阻攔,只是看著她飛跑離開的背影,神色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謝沉巒順著剛剛季沁的回望的方向看了一眼,表情頓時緊張起來:「殿下,那是——」


  姬珩抬手制止了他,冷淡道:「噤聲。」


  ·

  城牆下,季沁奇怪地問面前穿黑色斗篷的女人:「你怎麼這會兒才來,估計整個路州城的人都以為我想不開準備跳城牆。」


  「被你家的貓攔了一會兒。」這是個低啞的女聲,似乎不常說話,聲音有些澀,帶著雜音。


  「小五?她不是貓,長得有點像而已,她怎麼了?」


  女人拉了拉斗篷,不太想說話,季沁側過眼打量她,發現她衣服上黏著不少熟悉的白毛,手腕脖子那些沒被斗篷遮住的地方,還有不少血淋淋的爪子印,不算特別嚴重,但是血刺呼啦得一片,看起來非常慘烈。


  季沁嘴角一抽:「她撓你了啊……怪我走得太急,忘跟她交代了。」


  那女人看她一眼,不再說話,兩人騎上了她帶來的兩匹飛馬。


  疾風呼嘯,不一會兒就到了江邊,兩人下馬,那女人也掀開斗篷,露出一雙暗青色的瞳孔,以及斗篷下一頭海草一般的墨綠色頭髮。她非常瘦,臉色慘白帶著青黃,但是五官都很漂亮,有些仿若骨血之中帶來的端莊氣韻,只是太過冷淡憂鬱,眉頭總是微蹙。


  最為引人注目的是她頭頂那一對角,一隻漂亮得泛著光澤,一隻卻斷了一截。


  「阿苞,我們怎麼走啊?」季沁看著腳下洶湧不見底的海水,忐忑問她。


  「你避水珠呢?」


  「我爺爺是給過我一顆避水珠,可是想不起來放哪了,估計隨手送人了吧。」季沁茫然道。


  「……」阿苞無言以對,朝她伸手,「你過來,我帶你開海眼過去。」


  季沁應了聲好,把手臂扣在了她的腰上。阿苞明顯對於這類身體接觸有些抗拒,微皺著眉頭,往海中縱身一躍,水面立刻出現一個小小的漩渦,將兩人捲入其中。


  季沁縮在阿苞給她召喚的空氣罩里,看了會兒周圍的游魚。她是閑不住的性子,很快轉移注意力和阿苞說起話來:「你胸口肉太多,有點硌。」她不舒服地蹭了蹭。


  阿苞手一抖,差點想把她扔進深海里。


  季沁終於找到了個舒服的姿勢,仰頭問她:「你總是這副性冷淡的表情嗎?比前些年的姬珩還能凍人。」她看阿苞表情不對勁,連忙加了一句,「……不過沒關係,我就喜歡這樣脾氣的小姐姐!」


  冷淡寡言的小姐姐努力剋制,她這才發現,季沁絕對不是一百年前的季斬龍,若非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她當真想把這貨丟了餵魚:「你真不像你爺爺。」


  「嘶,你是今天第二個這麼跟我說的人,你們對老爺子誤解真深,那就是一個吃飯吧唧嘴,睡覺打呼嚕,看見小美人走不動道的老頭子,……對了,他還怕老鼠,一看見就要翻白眼暈過去的那種怕。」


  阿苞下潛的動作都頓住,她看向季沁,明顯不信,一副心目中偶像形象破裂的模樣,反應和謝沉巒一般無二。


  「對了,我聽小五說,幾百年前的典籍里,鮫人都是住在南海的,什麼時候搬來東海的?」季沁終於聊了個正常的話題。


  「鮫人是南海送來東海龍宮的禮物。」阿苞解釋。


  「他們是龍仆了?那鮫人不與人族貿易,也是龍族在後邊搗的鬼?」


  「然。」


  「那我們除了鮫人珠,順便買些鮫綃吧,人族這些年缺貨得厲害。」


  阿苞低下頭,抬手又召來一個新的空氣罩,她用暗青色的眸子認真看著季沁,淡淡說道:「鮫綃、鮫鱗對於人族都有大用。但是鮫人珠,只有一個用處,就是給半人半鬼的魔物重塑肉身。你家老宅的管家要這些並沒有用,只可能是受人指使。這些,你也知道吧?」


  「……我知道。」


  「你也知道是誰想要?」


  季沁笑了笑:「她要什麼,我都會給。」


  阿苞側過頭:「原來又是心甘情願。」


  「你怎麼又皺眉頭啦?」


  「顯我多事,不開心。」阿苞正經說道。她看了看前方蔚藍色的海域,拍了拍季沁腦袋,「到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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