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潛龍用(三)
帝都,季家商行。
夥計們在伺候客人們,有的解說貨品,有的在談論價格。寬敞的一樓雖然熱鬧,卻也有條不紊。突然一陣叮叮的清脆聲音從頭頂傳來,這聲音不大,卻極具有穿透力,似乎在每個人的耳邊響起來一樣。新來的客人好奇問身邊的夥計:「這是什麼聲音?」
小夥計恭敬道:「是四樓拍賣行更新貨品的金玲聲。」
「季家還有拍賣行?」
「客人說笑了,我家的拍賣行,可都是帝都頭一份的稀罕物,旁人家您根本看不到的物什,我家都能找到。」小夥計驕傲地說。
「吹牛,難不成還會有龍鱗鳳尾不成?」
「這……」小夥計有些卡殼。
龍鱗鳳尾可以說是世上最珍貴的藥材,已經近百年沒有現貨了,聽說首富姜家倒是有一根鳳尾,但是那是給他們家老爺子吊命的東西,肯定不會拿出來賣。
「那鮫人鱗應該有吧?」
「不知道這次有沒有,不過我家大小姐倒是去東海找鮫人珠去了。」
客人疑惑:「你們季家這生意做得古怪,鮫人珠雖然是好東西,可於人族除了裝飾,並無用處,倒是……」
「——列祖列祖啊!我是不是眼花了!!!」一聲驚呼從前面傳了過來,正在說話的客人和小夥計都是一驚,抬頭向樓上看去。
一個人正狀如瘋狂地從樓下狂奔而來,沖著一樓大喊:「季家拍賣行三日後要拍賣活龍青鱗!!」
周圍寂靜了幾個呼吸的時候,然後大家像是聽到了極好笑的笑話一般,哄堂大笑起來。
龍鱗是已經是非常彌足珍貴的東西。但是一般是真龍死後,才會有零星兩三片流入人族,人族上次有龍鱗拍賣,還是百年前季家老太爺斬龍的時候,可那也是死鱗。活龍青鱗,就是直接從現在在世的龍身上取得鱗片,是生鱗,鱗片還帶有殘餘神性,據說可以斷肢再生,老嫗回春,活死人肉白骨。
但是,這是只在上古醫方里記載的效用,醫家關於此事真偽已經爭論了數百年,因為沒有東西實驗,誰也說服不了誰。久而久之,已經形成了一句俗語。大夫若是說:「你這是活龍生鱗才能救治的病。」那基本就可以料理後事了。
連醫家人都沒有見過的一味葯,幾乎只存在於傳說里,可想而知有多罕見。
「哈哈哈哈開什麼玩笑你眼花了吧?是不是把鮫人生鱗看成龍鱗了?」
「哎喲,季家有鮫人鱗到貨了?」
「不知道成色怎麼樣,上次姜家拍賣的鮫人鱗是死鱗,又小又乾癟。」
「就是就是,還特別貴,搶都搶不到!」
那人眼見樓下眾人像是沒聽見他說的話一樣,轉而去討論別的問題,又氣又急,他站在台階上,唰地一下把拍賣單展開,排第一的赫然就是——活龍青鱗!
紅紙金字,清晰地點亮了所有人的眼睛!客人們紛紛愣在原地,幾乎忘了呼吸,整個商行寂靜得能聽見隔壁街市上的叫嚷聲。
剛剛還嘲諷小夥計吹牛的客人又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錯。良久才憋出來一句話:「這不僅是帝都頭一份,還是王朝頭一份的稀罕物啊。」
·
季家的拍賣單子列出不過一個時辰,路州城外又是雷鳴震天,黑色的雲將白晝的光芒徹底掩蓋,整座城都彷彿在無邊黑暗中漂流的孤舟。
季沁拎著燈籠,撐著一把傘,獨身上了城牆。
城牆上巡邏的州衛本要阻攔,她卻笑嘻嘻地指了指天空,守衛回頭一看,一個碩大的龍頭正從烏雲之間俯視著他們,外凸的一雙眼睛寒光四射,怒氣迸發,似乎要噴火一般。
州衛啊了一聲,跌坐在地上,魂魄都險些嚇飛。
季沁迎著厚重的風雨,繼續往城牆上攀登,燈籠和傘已經沒了絲毫用處,她隨手擱在了幾乎要暈過去的州衛身邊。
「季沁,你不識好歹!活龍青鱗豈是你能得到的,竟然誇下如此海口!本侯沒想要你的命,可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本侯,冒犯龍宮威嚴!本侯現在就要嚼碎你的腦袋!」說著,一隻碩大的龍爪從烏雲之中伸出,剎那間就要到達季沁的頭頂。
「消息倒是挺靈通。」季沁輕嗤一聲:「不過,你不想要遺寶了?」
泰山壓低之勢的龍爪僵在半空中,敖餅憤怒地長嘯一聲,尖利沉悶的聲音劃破暴雨的枯燥音節,像是一道長劍一樣刺穿所有人的耳膜,不遠處像是迴音一樣立刻響起了女人的尖叫聲、小孩子的哭泣聲。
季沁渾身已經濕透,厚重的衣物貼在身上,她仰著頭,嘲諷在半空中翻滾的敖餅:「廢物!你就只會嚇唬女人和孩子嗎?」
不遠處在堤壩上忙活的路州侯猛地抬起頭,他看著城牆,只見寒光閃電交錯,他問身邊人:「剛剛是不是那頭龍又在叫了,我怎麼聽著那麼不對勁?」
「聽聲音好像被觸怒了。」
「走,你們幾個,跟我回州城看看。」路州侯面上沉穩冷靜,麻利地爬上馬,心裡卻早已淚流成河,季家那位大小姐可千萬別再捅出什麼簍子了,他這小心臟當真不夠嚇的。
·
路州城風雨飄搖。
此時此刻,膽子大些的路州人小心翼翼地出門查看發生了什麼。城門黑色的滾滾烏雲里,一條數丈長的青龍時隱時現,刺耳的咆哮聲伴隨著暴雨的雜音,格外讓人畏懼。間或有閃電劃破黑暗,他們發現有人站在城牆上,高昂地腦袋和青龍對視,那身影看似孱弱,卻不動如山般沉靜,這般對峙之中,絲毫不落下風。
「你以為殺了你,我就找不到它了嗎?」敖餅惱怒道。
季沁平靜道:「是。」
天空中霎時萬雷齊轟,數千條閃電從黑雲縫隙中撕裂而出,濃黑的烏雲如同發怒的波濤一般翻滾沸騰。昭示著敖餅心情極為糟糕。
「夠了!」季沁心煩道,「吵死了!你不是覺得我拿不到活龍青鱗?我們打個賭怎樣?」
「什麼賭?」
「你即刻滾回你的龍宮。我們來賭三日後季家拍賣行有活龍青鱗拍賣,若是我輸了,遺寶歸還龍宮,若是你輸了,向路州父老賠禮道歉。」
「瞎扯,本侯憑什麼向一群人族——」
「你賭不賭,你若不賭,遺寶今日午時就會被交到勤心殿!你能在路州造孽,有本事去神州折騰嗎?真當女皇是擺設不成?!」
敖餅又在雲層里翻滾了一遭,只是這次沒有再扯著脖子亂嚎,他挑釁地問:「你當真捨得?」
季沁知道他上鉤了:「你不知道我是有名的敗家子?平生唯一捨不得的,唯美人爾。」
「賭了。」
「三日為限,擊掌為誓。」季沁抬起一隻手。
敖餅從雲層中伸出一隻短粗的爪子,和她微微一碰。
閃電從他們身後炸開,狂風暴雨的路州城,安靜地彷彿一座空城。人人都注視著城牆之上的情景,彷彿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去銘記。銅錢般的雨滴正在逐漸轉小,怒海般咆哮的黑雲緩緩平息,像是個在收斂脾氣的巨魚。又矮又重的烏雲逐漸散開,在季沁的頭頂裂開一條縫,紅日灑落,天光乍破。
路州侯此刻也趕到了城牆下,他勒馬停步,和身邊的百姓一起舉頭看著眼前的場景。
「……真像啊。」他身旁一個牙齒掉光的白髮老者顫抖著聲音感慨。
「像什麼?」
「……真像一百年前那個隻身斬殺惡龍,把路州從海水裡救出來的少年人。」
路州侯輕笑一聲:「倒是巧了,當年那少年正是她的爺爺。」
·
皇宮,勤心殿。
這是勤心殿的士大夫們第二次聚集在一起討論季沁鬧出的事情。
第一次還是鍛造之爭的賞賜問題,本來是能夠至少封爵的賞賜,卻被冢宰壓制著只給了虛職官位,但是卻被季沁拒絕,最後只收下了些許珠寶金銀。冢宰氣得摔了杯子。
第二次,便是這次拍賣活龍青鱗的事,這個消息在帝都呈爆炸效果一樣傳播,季家拍賣行三日後的入場邀請函已經被炒得價值百兩一張!
天地春夏秋冬六官聚在一起,再加上冢宰、太師太傅太保三師,以及努力學習親政的小女皇,幾乎是王朝規格最高的一次會議。
「四海龍族等級森嚴,按實力劃分為龍王、龍侯、龍子龍女。季沁既然已經點明是青鱗,說明是和東海杠上了。東海現在有一位龍王兩位龍侯,老龍王閉關有些年頭,不見得最近會出來,而現如今東海龍宮的主事者龍侯敖滿,必須坐鎮東海,根本出不了龍宮,另一位則是敖餅。」地官長說道。
「敖餅暴躁易怒,被季斬龍殺掉的那條龍正是他的叔叔,他們性格非常像,季沁難不成真想拿他開刀?」夏官長道。
「龍族先違背盟約,干涉路州降雨,即便季沁真決定斬龍,那於律法也並無不妥。」掌管司法的秋官長說道。
「關鍵是,斬得了嗎?季沁可不是季斬龍,她一介弱女子,恐怕連刀都扛不起來。而且拍賣行的單子上說的可是賣生鱗。斬了可就是死鱗了。」
冬官長一如既往地不發表任何意見,閉著眼睛躋坐在最後的位置,彷彿聽不見周圍的喧鬧。
冢宰則一直緊皺著眉頭:「季沁到底有沒有把握三日內拿到龍鱗?據我所知,季家商行現在還沒收到東西。」
「難道會是吹牛?」
「那牛皮可得吹破咯,百年商行信譽毀於一旦。」
勤心殿外,大太監突然朗聲稟報:「陛下,路州侯有加急奏章送來。」
「拿進來。」姬青桐道。
加急奏章用的是軍隊飛馬,應該是半天前的消息,姬青桐想了想,展開迅速看了起來,有幾個字她不太認識,但是勉強還能衝下來,知道大致的意思。
她將奏章遞給冢宰:「冢宰看看吧。」
冢宰拱手接過,大致一撇,眉頭皺得頓時更緊了:「胡鬧!」
「若是真這麼打賭,輸了也無非季家損失一些財物而已,冢宰為何這麼生氣?」地官長不解地問。
「你以為是普通的寶物?當年季斬龍殺了敖餅的叔叔,即便如此,戰後他們也只要走了龍角,並沒有違背盟約逼要龍屍。而如今為了什麼,他們會不惜光明正大違背盟約?什麼東西值得他們這麼做?」
「冢宰想多了吧,這盟約本來有和沒有沒什麼兩樣了,不過是找個借口而已。」
「借口?他們向來愛惜羽毛、自詡清高,不會拿這個當借口。你自己再想想,當年季斬龍上報戰利品的時候,漏下了什麼?能值得龍族知道之後,不惜撕破臉也要拿到手。」
夏官長認真想了一會兒,呼吸急促起來,他連連搖手:「不會吧……季斬龍他真敢這麼做啊。」
「……二位在打什麼啞謎?」小女皇忍不住問道。
冢宰拱手行了個禮:「陛下,季沁和敖餅口中的龍族遺寶,屬下猜測,九成就是龍珠!」
當年的為惡青龍,據說水準剛剛晉陞到了龍王的境界,龍族晉陞龍王之後,體內便會凝聚出龍珠。但是沒有人確定,季斬龍之後也說龍屍體內並無龍珠,這只是一頭龍侯,龍族沒有確鑿證據,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若真是如此,得到這顆龍珠,東海會再出一位龍王!」
「那他們翻臉撕毀盟約的資本更大,他們覬覦路州那塊土地,不是一天兩天了。」
冢宰渾身散發著冷冽氣息,第二次摔了杯子:「無知婦人!這是拿國運打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