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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潛龍用(二)

  謝沉巒抱劍守在門口,不多時便看到季沁皺著眉頭出來,蹲在他腳邊等人的貓耳小妖娘歡快嗷唔了一聲,立刻蹭了上去。


  原來不是貓妖,是狗妖么?

  謝沉巒暗暗吐槽一句。


  季沁遙遙沖他禮貌作別,而後快步離開。遠遠還能看見小貓妖撲棱著耳朵詢問自家主人:「他有沒有為難你?餓不餓?一會兒吃什麼夜宵?啊……誰家宵夜要吃海鮮的?……好好好,給你做就是了……什麼?你嫌棄我做的菜裡邊有我掉的毛?!」


  木屐踩水的聲音很快遠去,他抬頭看了眼久違的月輪,心中總覺得惶惶難安,回望了一眼花廳,他輕聲喚了一句:「殿下。」


  廳內燭火明滅,片刻后,姬珩走了出來,他剛趕過來的匆忙,滿頭烏髮並未束齊,此刻有散發落在臉側,遮住了他的眼眸。


  「你拿我信物去州衙辦一份空白的非人戶籍,明早給季沁。」姬珩邊走邊交代。


  「是。」謝沉巒深覺奇怪地應了下來,「……對了,殿下,先皇的金箔珠是否能壓制那頭幼蛟三天的時間?屬下擔心……」


  「腹部鱗片撕裂,尾巴斷了半截,眼睛還瞎了一隻。即便沒有金箔珠,它也沒有反抗之力。」


  花廳燈火昏暗,謝沉巒只顧震驚,還真沒有注意到這些,他聽了姬珩的話,面色複雜:「是季……季姑娘揍的?」


  「不是。」


  謝沉巒長舒一口氣,「季姑娘不是說它是醉玉了嗎?」


  「說謊而已。」


  謝沉巒不再說話。天空月明星稀,雨雖然停歇,但是廊外枝葉依舊在簌簌往下滴水,蛙鳴不斷傳來,吵得他有些聒噪。他最終還是耐不住,開口道:「依屬下看,季姑娘似乎對殿下並無情愫。您又何苦陷得太深?」


  姬珩步子猛地頓住,臉色霎時蒼白如雪,回頭看著謝沉巒,視線冷厲如刀。


  謝沉巒渾身一冷,無形的壓力迎面襲來,令他彷彿背了一塊巨石一般,呼吸都有些不暢,他噗通一聲,單膝跪地,但是依舊倔強地不肯收回自己的話。


  姬珩闔目平靜片刻,背過身去,「是我對不住她,她怎麼折磨我都可以。」


  謝沉巒不可思議地愣在原地:「……殿下?!」


  姬珩抬手,示意不必再說,他步履緩慢地離開,身影很快被月光下的斑駁竹影掩去。


  身邊一陣風過,謝沉巒看也不看地問道:「……理解不了,你呢?」


  姬十六抱臂站在他旁邊:「你沒經歷過,自然理解不了。」


  「你知道些細節?」


  姬十六語氣是一貫的冷硬裝逼:「我不知道。但我能猜到。」


  謝沉巒翻了個白眼,往他旁邊挪了一步。


  姬十六看他一眼。


  「我怕雷劈你的時候,波及到我。」


  「哼。」


  又是一陣涼風,身旁的黑衣暗衛瞬間沒了影子,謝沉巒不知道他又掛到哪棵樹上。他大步跨過月下彷彿滿地青霜的迴廊,又溢出一聲嘆息。


  姬十六的話其實點醒了他。


  當年的情況下,一個沒有王氣的皇子會遭遇到多少偏見和懷疑,權臣厭棄他,百姓不滿他,甚至連自己的同胞姐姐,都害怕他會帶來厄運。


  彼時,他遠在幽州,和妹妹在妖魔的爪牙里勉強生存,將黃泥與妖魔的皮毛糞便混合,塗滿身體,用死人的頭骨接雨水解渴,就這樣戰戰兢兢地南逃,當他從同行人口中聽到這位沒有王氣的皇室後裔之時,心中也不禁升起惱怒。他會想,若是這位殿下也有王氣,那是不是幽州就不會被妖魔佔領,就不會有這麼多人死去,妹妹就不會這麼瘦弱多病。


  在這種情況下,孤身被貶謫,一個人背負著王朝所有人對國土凋零的怨恨,他無法想象姬珩會如何忍受。


  聽說,季沁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

  臨近黎明。


  季沁頂著碩大的黑眼圈,盤腿坐在房頂打瞌睡。眼見天空突然烏雲密布起來,頃刻黑雲如同海浪一樣從天盡頭翻湧而來,夾雜在其中的是一道道閃電,轟的一聲炸雷,暴雨頓時傾盆而下。


  季沁眨眼就被淋成了落湯雞。


  這麼強勁的雨勢,肯定不會是一條藏在江里的幼蛟能操控的。


  「敖餅你是不是有毛病啊!」季沁跳腳朝天空怒斥。


  烏雲翻滾幾乎要壓倒季沁的頭上,又是一聲悶雷爆開,遠遠聽見了一聲又悶又遠的龍嘯:「嗷嗚嗚嗚嗚嗚嗚嗚!」


  「你是不是傻,說人話!」季沁惱怒。


  「……吾乃廣仁龍侯敖餅,今宮中幼蛟走失,經查為俞州季沁所擒,若再不交出宮中幼蛟,雨淹路州!」


  季沁咬牙:「你怎麼不說你宮裡的幼蛟是怎麼走失到江邊,還呼風喚雨淹了路州一個月!究竟誰先違背兩族盟約的?無故構陷,無恥之尤!」


  「你他媽管我那麼多,我就是故意的怎麼著。」那聲音竟然暴躁的跟她對吵了起來。


  「敖餅你這麼不要臉你父王知道嗎!」


  「我父王閉關……等等,誰在這跟你扯這些犢子,小蛟呢?」


  「當海鮮煮了。」季沁沒好氣地說。


  那聲音沉默片刻,繼續字正腔圓地罵街,聲音全方位覆蓋了整個路州城:「江北俞州,江北俞州,最大的老流氓季斬龍嗝屁了,他的孫女小流氓季沁拿著龍族的遺寶跑了,季沁你王八蛋,季沁你不是人,你還我龍宮寶物,還我幼蛟!」


  季沁還要繼續和他對罵,小五撐著傘尋了過來,從潑天暴雨里把她拉回房間,丟進了熱氣裊裊的浴桶里,遠遠的,季沁還能聽見敖餅在雲層里四下遊動的時斷時續罵街聲。


  他在雲上吵嚷,倒是沒精力再來季沁夢裡搗亂,季沁窩在浴桶里,難得安穩睡了一會兒。


  季沁是被吵吵嚷嚷的怒罵聲驚醒的,她恍惚坐了起來,發現天已經亮了,自己身著晨衣,躺在床上,她起身隨便披了一件衣服,睏倦地喚道:「小五,小五?」


  小五很快跑過來,一隻耳朵沒有力氣地耷拉著,臉上有明顯的抓痕:「大小姐,你快出去避一避吧。」


  「怎麼了?」


  「今天早上,敖餅在天上罵了半個時辰,整個路州的百姓都知道是因為你得罪龍族,所以才會下這麼久的雨,讓他們種不了糧食,於是有些人就在咱們家商行外邊聚集,說你連累了路州,要將你趕走。」


  「我去看看。」季沁開門。


  「大小姐,別——」小五欲攔,可是已經來不及,季沁已經開門走了出去。


  雨勢極大,暴虐勁頭只增不減,房檐上流下的雨水形成一層白色的水簾,院中的雨水更是來不及排出,狀如湖泊,樹葉被打爛落在地上,又被雨珠在水窪里打得起起伏伏,地上落了不少鳥雀的屍體,不知是死了還是被大顆的水珠打暈過去。


  季沁很快走到了外間,領隊正啞著嗓子喊著什麼,裹挾著傾盆暴雨的巨大聲響,震得人耳朵一陣耳鳴。


  近百個身披蓑衣的路州人圍在商行門口,不斷怒吼著抗議,有人甚至想往商行裡面沖,但是被門口的犬妖私兵和護衛攔住。


  普通人對於妖族還是有些害怕的,他們戰戰兢兢的用鋤頭護住自己,依舊不肯離開。


  看見季沁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人群中立刻喧鬧起來。


  「季大小姐,你行行好,我們來年還得靠幾畝地吃喝,您們神仙打架,就別讓我們這些小鬼遭殃了,拜託您換個地方待著吧……」


  「我家瓜棚已經毀了啊,這可讓我怎麼活啊。」


  「季大小姐,您又不缺錢,龍族要什麼,給他們就是,為什麼要為難我們這些靠天吃飯的窮苦人?」


  「我家房子被雨勢沖毀了,我兒子腿被砸折了動彈不得,季沁你怎麼不去死啊!」季沁認出她來,是商行雇傭的短工,一個總會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的和藹婦人。


  「就是,你怎麼不去死,龍族讓你去死啊,你死了,雨就可以停了!」


  「……季家去死吧!」


  啪的一聲,一把稀爛的苜蓿菜裹著石頭,狠狠砸在了季沁的額頭上,憤怒的眾人像是找到了發泄的目標一樣,紛紛尋找可以砸過去的石塊。


  巴掌大的石頭像是雨一樣落進來,桌子上的擺設很快被砸得粉碎,眾人躲避不及,領隊和夥計們臉上都帶了傷。小五額頭上白毛也被浸紅了一塊。


  犬妖私兵被激怒,瞳孔獸化,喉嚨里發出嗚嗚的低吟,眼看情況就要控制不住,小五連忙發出一聲低嘯,幾隻犬妖私兵勉強控制住自己,但還是在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季沁皺著眉頭,道:「領隊,你帶著夥計們和犬妖撤回後院。」


  「可是商隊貨物都在前院……」領隊有些猶豫。


  「東西都不要了,讓他們砸。家當沒了再攢,人不能給我出事!」


  「是!那大小姐你呢?」


  「我……」季沁剛說了一個字,就被小五揪住后衣領直接扛了起來,她還要掙扎,可是小五畢竟不是尋常人,很快就將她從側門帶離了商行。「我們快走,領隊已經報官了,一會兒吏人就來了。你先避一避,那群人見你在那裡,只會更沒有理智。」


  ·

  路州侯帶著皂吏終於趕了過來,他披著蓑衣站在雨里,此事本來不必他親自過來,可是清晨的龍嘯聲,他也聽得一清二楚,心不能安,於是便從堤壩上趕來,責令吏人迅速處理。


  看著眼前狼藉的場景,路州侯側頭問幕僚:「你若是季沁,你這會兒會想什麼?」


  「恐怕會傷心得抹眼淚吧,埋怨當初季太爺何苦要擒龍。」幕僚苦笑道。


  「這群人為什麼這麼健忘呢?當年東海海戰時期,惡龍作祟,萬里泥澤。若非季太爺出手擒住惡龍,剝皮抽筋。只怕路州早就在東海的一塊水域了。」路州侯哀嘆一聲。


  「可憐季家自此落得和龍族不共戴天,如今老太爺駕鶴,最寵愛的孫女落得如此下場,不知道老太爺在天有靈,後悔不後悔。」


  然而事實證明……


  他們兩個果然還是太天真。


  ·

  季沁站在小五身後,拿乾淨的白布給她揉著濕漉漉的毛。因為知道小五素來不喜歡濕漉漉的,手勁便格外溫柔。


  小五眼睛滴溜溜地打量著周圍:「大小姐,這裡是哪?」


  「啊,這啊,昨天路過隨手買的房子,想著收拾收拾養些花花草草。」季沁隨口扯道。


  小五趴在窗沿四處張望起來,「咦,這個院子還帶個這麼大的池塘?這都能養龍了吧!這倒是不錯,到時候種些荷花,也算是一景。你覺得呢?」


  「……咳咳。」季沁一臉尷尬地撓撓頭,生硬地岔開話題。「算了,還是什麼都不種了,我就是買這房子來看它長草玩兒。」


  小五回身無奈地看著她,「大小姐,你心情好些了沒有?」


  季沁摸了下額頭上的包,疼得呲了呲牙:「沒事,我沒往心裡去。」


  「哎?」


  季沁蹲下身看著小五的臉,上面還有些血跡,她小心伸手碰了碰,心疼地問:「誰砸的你?記清他樣子了嗎。」


  「不是說沒往心裡去嗎?」


  「傷我無所謂,砸我家當也無所謂,可傷我的人就不行了,居然還敢傷臉!不行,這仇非得報!」季沁生氣極了。


  小五撲哧地笑出了聲,心裡陰霾散了不少,主動蹭了蹭她:「那這雨怎麼辦,這麼下去也不是回事啊。」


  「敖餅受王氣限制,不願上岸,便想逼我早日下海眼,這才想出這麼個招數。這頭蠢貨,豈不知我也想早點下去,還不是姬珩總攔我!你看看那東台關重兵陳列,讓我怎麼硬闖?」她搖搖頭,看了眼外邊的雨勢,「我爺爺是季斬龍,我是季斬龍的孫女,他敖餅真以為我爺爺死了,季家沒落,就沒人敢再現撕活龍了嗎?」


  小五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


  季沁沖她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通知商行掛牌,三日後我要在帝都拍賣活龍青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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