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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7章 向死而生 10

  「雙胞胎姐妹的姐姐,為了妹妹而堅持著。而雙胞胎姐妹的妹妹,則是為了這樣堅持著的姐姐而活著。這兩個人,一個人都不能少,少了任何一方,她們就不再完整了。」


  貝昂朵麗絲懨懨地聲音打斷了昴無聲的思考。


  貝昂朵麗絲沒有看昴。


  她一邊以指作梳,梳理著自己濃密的頭髮,一邊繼續著自己的話。


  「不管缺了哪一個,她們都再回不到原來的模樣了。羅茲瓦爾也一定會不會原諒那個破壞了她們的完整性的人的。」


  「那是,什麼意思?你知道什麼……?」


  他覺得自己被告知了某件無比重要的事情。


  昴走近貝昂朵麗絲,想要詢問她話里的真正含義。然而少女迅速避開了昴伸向她的手指,反之抓住昴的衣袖,絆住他的腳,將他輕輕地摔倒在地上。


  看著自己被少女行雲流水般地摔倒在地,昴不由愕然。貝昂朵麗絲的頭髮垂下,掃在他的臉上。


  「你這麼在意她們么?這四天里,你可是悶在房間里,幾乎和她們沒見過面喲。就算你想自以為是地對那個姐姐解釋,她也沒有閑心去聽你的說辭吧。你已經是和她們完全無關的人了。」


  「我並不是……」


  自己並不是一無所知。這句話只說到一半,昴就卡住了。


  經過重置,昴有過十多天和這對姐妹相處的時光。他可以反駁說,他有過和她們相處的時間、回憶、還有羈絆,這些都是現在的貝昂朵麗絲所不知道的。


  然而昴無法反駁。因為他忽然理解了一件事情。


  昴所知道的、他想高聲告訴貝昂朵麗絲的東西,或許並非真實。或許雙胞胎所表現出來的表情、感情和羈絆都並非出自她們本心。


  這十多天里,昴究竟有多了解這兩個人呢。


  若昴和雙胞胎真的彼此了解、彼此相知的話,那麼昴所感到的絕望與失落又該作何解釋呢。難道一切都是噩夢嗎。


  昴能夠拿出關於拉姆和蕾姆的什麼,來反駁正嚴厲地俯視著自己的貝昂朵麗絲呢。


  昴對那二人根本一無所知嗎。


  自己分明想好好地珍惜她們,想守護她們的——


  「到頭來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明白,只不過是任性又難看地大吵大鬧一番而已嗎……」


  ——你已經是和她們完全無關的人了。


  昴什麼都不知道。他把所有的機會都浪費掉了,隻身一人漂泊到了這裡。


  昴的世界一片黑暗。他想起了在宅邸度過的日子。


  ——那些日子支離破碎,昴的心也碎裂開來,落地有聲。


  昴仰躺在地上。他以手掩面,哀嘆著自身的軟弱無力。


  到頭來,一切都是無法觸及的桃源嗎。昴所見到的一切,都不過是夢境,是幻想,真正的時間其實根本沒有存在過嗎。


  「……一直這樣也無濟於事。在被發現之前,站起來。」


  貝昂朵麗絲對著幾欲流淚的昴這般說道。而後,她似乎是對無所動作的昴感到焦急,粗魯地拉起了昴掩著臉的手。


  昴的視野開闊起來。嬌小的少女使上全身的力氣,拉起昴的胳膊,想要將他從地上拉起來。


  「——」


  從手掌上傳來的觸感,吸引了昴的注意。


  他無視想要將自己從地上拽起來的貝昂朵麗絲的反應,拉過貝昂朵麗絲的手,確認它的觸感。


  「喂,喂。你這麼突然是要做什麼……你看貝蒂的手掌做什麼?」


  「像這樣,把手握起來的話……你剛剛也握住我的手了?」


  「……那是我這輩子的污點。因為睡著的你實在是太凄慘太可憐了。」


  貝昂朵麗絲揮開昴的手,哼了一聲,別過頭去。昴將自己的手握緊,再鬆開,多次品味著離開自己的手的溫度,這是自己在睡著的時候,感受到的安穩人心的觸感。


  ——昴在睡著的時候,又做了噩夢。


  他在夢中多次感到無比地窒息、絕望與失落。


  在以前也曾經有過類似這次的事情——在睡夢中,自己的痛苦被他人給予的溫暖所驅散。那是……


  「有誰……握著我的雙手。」


  貝昂朵麗絲納悶地皺起了眉。昴把左手和右手都舉起來。


  只憑著一個人,是很難把一個睡著的人的兩隻手分別握住的——他需要趴在睡著的人的身上,和睡著的人姿勢相同才可以。這種事情做得到的可能性不大。


  「——」


  這樣一來,兩隻手分別被握住的感覺是從何而來的,其理由顯而易見。


  「拉姆,蕾姆。」


  如果沉睡著的昴的手,被她們一人一隻地握住的話。


  如果在第四次的回合里,在什麼都還沒發生的羅茲瓦爾宅,她們看著在睡夢中痛苦呻吟的自己,覺得自己有些可憐,對自己懷有慈悲之心的話。


  「——」


  昴聽見了拉姆滿是憎惡的聲音。聽見她對自己說」我要殺了你」,聽見她詛咒自己,對自己怒吼。


  那些殘酷的話語,給自己的心靈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痕。然而,給昴留下更深的印象的是。


  「——她的哭聲,沒有消失。」


  拉姆悲痛的聲音,她失去妹妹、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的絕望的叫喊,在昴的耳邊迴響。


  昴的心已經支離破碎。但是他的心的殘片,似乎在呼喊著什麼。


  ——原本昴是那種喜歡把事情往好的方向考慮的人。


  他不想想那些疼痛的、痛苦的、艱辛的事。一想到要懷抱著那些沉痛的東西生存下去,昴就想逃跑。


  「喂,我又在考慮什麼愚蠢的事情啊。」


  即使逃走也無濟於事,所以昴想做些什麼。


  「這條命明明是好不容易才撿回來的呢……」


  昴忍受著恥辱,一再懇求貝昂朵麗絲,在她的幫助下,不光彩地迎來了第五天的時光。


  今天是個承載了昴許多情感的日子。在今天,昴下了決斷。


  「對啊。我的命是撿回來的。所以。」


  想要活得輕鬆,活得容易。這又有什麼錯呢。


  「——我的命要怎麼用,這由我自己來決定。」


  話說出口的瞬間,昴就已經斷了自己的後路。


  聽了昴的話,貝昂朵麗絲皺起了眉。然而少女還未來得及追問他話里的意思,便將目光投向了森林,目露警戒。


  「——我們浪費太多時間了。」


  樹葉被風吹過,葉子的沙沙作響聲與少女含著悔意的話語相重合。而後,昴聽見,有人穿過樹林,向他走來。


  昴回過頭。他看見自己面前,站著一名粉色頭髮的少女。


  「終於找到你了。——我絕對不會再讓你逃走。」


  拉姆背對著樹林站立著。她盯著昴,安靜地說。


  她的言辭似乎很溫柔,卻帶著難以言喻的殺意。


  「我早該聽他的,就該就將你早早殺了!!」


  昴看著拉姆臉上的憎惡表情。他覺得非常心痛。


  拉姆站在昴的面前。從她身上已經完全看不到平日里的一絲不苟了。她的裙子上滿是被樹枝刮破的洞,頭上帶著的髮帶也不知掉到哪裡去了。她梳理整齊的頭髮,也被風吹得亂七八糟。


  ——制服的穿著也好,頭髮的打理也好,這對姐妹都是彼此幫忙的。


  這件事昴也知道。他記得曾經在什麼時候談過這個話題。


  除了這個,昴還知道她們二人其他的一些秘密。


  「退下。只要契約還生效,貝蒂就不會手軟,就算對手是你也一樣。」


  「該讓開的是你,貝昂朵麗絲大人。就算對手是貝昂朵麗絲大人,拉姆也不會手下留情的。」


  「你開的玩笑真好笑。我好像聽見,你對貝蒂說要手下留情了。」


  「貝昂朵麗絲大人,難道您已經忘記這裡已經不是宅邸內部了么?您離開了禁書書庫,來到了森林之中——在這樣的條件下,你有自信從拉姆手中保護這個男人么?」


  昴沉默無語。在他面前,兩個少女激烈地對峙著。


  貝昂朵麗絲看起來很懊惱。從她的反應來看,拉姆說的話並非是空穴來風。


  貝昂朵麗絲的強大是在某個範圍內的強大。在眼下,她無法充分地發揮她的能力。


  即便如此,她依舊固執地遵從契約,站在昴的身前,不願躲開。


  昴站在貝昂朵麗絲身後。他伸出手去,然後。


  「喲——」


  少女的兩條捲髮髮辮非常漂亮。昴拉起她的髮辮,向兩邊最大限度地拉伸。


  然後把手放開。少女的頭髮大幅度地彈跳。彈跳。彈跳。


  「嗯,感覺不錯。」


  「什,什,什,什……」


  貝昂朵麗絲張大眼睛。她顫抖著嘴唇,哆哆嗦嗦地回過頭去。


  昴對著貝昂朵麗絲歪頭。


  「是吧?」


  「你在做什麼!在這種情況下竟然做這種事,你,你想死嗎?」


  「說什麼傻話呢。我一點都不想死。死這事,真的,人這一輩子只在最後的時候經歷一次就足夠了。我真的,這麼想。」


  昴邊說邊拍了拍少女的肩膀。他繞過憤然的少女,站在她身前。


  他的正對面,拉姆正滿臉不悅地瞪著自己。拉姆看著站到前面來的昴,提高了警惕。她咬住下唇,吐出一口氣。


  「膽子不小呢。可算死心了?」


  「和死心有點不一樣。硬要說的話……是做好覺悟了吧。」


  「——什麼覺悟。」


  拉姆沒明白昴的意思。她皺起眉。


  昴合起手掌,對著拉姆深深地低下頭去。


  「抱歉。因為我太懦弱,讓你們受苦了。」


  「——!果然是你,對蕾姆做了什麼……」


  「不,很抱歉,那件事我真的不清楚。事實上我有太多事都搞不清楚、可是——」


  昴止住話頭,停了一秒。之後。


  「我想去了解那些,我不明白的事情。」


  「——事到如今!你說這話還有什麼用!」


  昴表明了自己的決心,然而拉姆卻如此吼道。對她而言,昴的話不過是胡話罷了。


  拉姆狠狠地跺腳。


  「蕾姆已經死了!她已經回不來了!即使你明白了些什麼事,你又能做什麼?」


  「『我能做到』這樣帥氣的話我說不出來。正因為我什麼都做不到,事情才會發展成現在這副模樣。我自己最清楚,這些話的說服力為零。」


  昴並非打算將錯就錯,他現在依然非常後悔。


  他對自己的愚蠢感到厭煩。如果人能因恥辱而死的話他說不定早就死了。


  即便如此,他依然舉止丟人,依然難堪地掙扎著活下去。他暴露出自己最難堪的一面,終於走到了現在。


  他所得到的,就是這個結論。


  「你究竟知道,拉姆和蕾姆的什麼!」


  「——說的是呢。正如你所說,對你們最重要的東西,我一無所知。可是——」


  昴和她們共渡了十天的時光。


  她們並不知道這件事。即使把這事告訴她們,她們也沒法明白。


  可是,昴確確實實記得那十天。


  即使她們忘記了,昴的靈魂也會記得,自己和她們一起看到的一切,自己和她們一起歡笑過,和她們共度過的時光。


  自己並非對她們一無所知。昴知道她們的事。


  昴所知道的拉姆和蕾姆,在他走過的世界里的確存在過。


  還有,自己對她們懷有的感情——


  「就算是你們,也不會知道吧。」


  「什麼……」


  「我!最喜歡——你們了!」


  最喜歡明明待人不客氣、卻愛管閑事的姐姐。


  最喜歡只是表面上恭敬的、愛諷刺人的妹妹。


  昴覺得和她們度過的日子讓人懷戀。


  那是難以忘記的、非常珍貴的記憶,即使自己被她們殺死過,這記憶也不會被抹去。


  若能再次與她們共渡時光,昴甚至覺得,即使選擇『那樣做』也無所謂。


  聽到昴的叫喊,拉姆僵直著身子,愕然地張大雙眼。


  那是當然的。


  對拉姆而言,昴的話無非是意義不明的胡言亂語罷了。


  因此,她決定無視他的話。


  停滯了的思考被拉回正軌,拉姆在身體不再僵硬之後立刻向昴攻擊過去。


  她的動作只停滯了一瞬。即便如此,停滯也是停滯。


  「——唔!」


  拉姆將憤怒轉化為她對昴的攻擊。然而昴的動作比她的攻擊更快一瞬。


  昴背對拉姆,與貝昂朵麗絲擦肩而過。他彷彿乘著風一般,飛速地——向著懸崖直線跑去。


  「等等——!」


  從他的身後傳來少女尖銳的、宛如悲鳴的聲音。


  昴一直在跑。他已經不知道那是哪一名少女發出的聲音了。


  即便昴已經做好了覺悟,他的思考依然亂七八糟,像是被什麼攪亂了一樣。


  他的心跳似乎不足以支持全身的動作,他全身的關節都嘎吱作響。他的手腳也彷彿灌鉛了一般沉重。


  自己分明是在全速奔跑,但世界不止何時變成了電影中的慢鏡頭,昴甚至覺得,他所追逐的結果哪怕被拖延只一秒,它都是在催促昴快點改變主意。


  ——真傻。自己直到現在都在迷茫。


  其原因只要想一想就會明白。畢竟自己曾經那麼卑劣地執著於生存。


  即使自己想過求死,最後還是輸給了懦弱,只能跪地痛哭。


  然而現在,昴憑著自己的意識選擇死亡。


  「還沒對貝昂朵麗絲說謝謝呢……」


  昴說出了自己最後的挂念。之後,他便舍下了一切。


  懸崖越來越近了,昴甚至不敢去數自己距離懸崖邊緣還有幾步。


  現在的狀況很詭異,很不正常。昴感到自己的心頭湧上了,想要笑出來的衝動。可是他完全笑不出來。他根本不可能笑出來。


  即使自己能活下來,也不過是具行屍走肉罷了。


  在那個地方,昴放棄了未來,對於他來說,那和死沒什麼區別。


  與其用這條撿來的命做一具行屍走肉,不如用它來讓「某樣東西」還原。


  同時,做這個決斷是什麼都做不到的昴所能做到的事,它只屬於昴。


  「——這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情。」


  昴努力跳起,以信仰之躍的姿態,雙腳離開了地面,在空中划動。他的腳什麼都觸不到,什麼都夠不著。


  好快。風很強。眼睛好痛。頭好痛。耳鳴聲越來越遠。昴覺得自己的心臟似乎脫離了自己的身體。他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他聽到不祥的鐘聲在自己頭蓋骨中迴響。


  如果死了一切就都結束了的話,自己也只能走到現在這一步了。


  可是如果,如果自己還能回來的話。


  少女嘶吼過「絕對要殺了你」。


  即使如此,菜月昴也依舊說——


  「我絕對會救你。」


  就在他說出自己的決意之時,他的頭猛地撞向了堅硬的地面。


  自己的頭破碎開來的聲音響徹耳邊,而後,他就什麼都聽不到了。


  拉姆怨恨的聲音也無法傳達給他。他什麼都聽不到了——或許還有那突然傳來的一句話。


  「草。媽的智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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