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唯有書燈劍
不知為何,朱鴻贏擅做主張將觀音宗陳仙師的住處,從那棟擁有一池錦鯉的大宅子,移到了一座名叫元嘉圃的園子。
這位藩王並且叮囑王府管事,雖然仙師已經移駕,可原處的宅子依舊不許外人進入。
這記馬屁,拍得舒服。
陳青牛沒理由拒絕,何況剛收了個根本不曉得尊師重道的入室弟子,正好藉此機會殺一殺少年的傲氣。
少年背著只大行囊,屁顛屁顛跟在陳青牛後頭,身形魁梧如小山的謝石磯也背著只行囊,都是在宰相宗殺人越貨收刮一空的那筆橫財,要不咋說馬無夜草不肥,古人真是把道理都給說盡了,沒留餘味。
陸法真在王府地位超然,極為尊崇,自然不會放低身價跑去元嘉圃湊熱鬧,哪怕嫁衣女鬼決定去元嘉圃的竹林紮根,陸法真也沒有計較,一張師門祖傳井字元,未必長久困得住這頭來歷古怪的女鬼,可井字元除了拘魂鎮壓之外,更多是起到警戒作用,只要女鬼試圖強行破開符陣,陸法真就會立即心神感應,這位道教神仙的住處距離元嘉圃,不過兩三里直線路程,不等女鬼逃竄就能趕到。
最關鍵的一點,還是藩王府邸,在修道之人尤其是練氣士眼中,形同一座小皇宮,依循藩王自身氣數之多寡,來決定藩王府邸的蛟龍氣息之盛衰。比如深夜時分,不方便打開正南府門,陳青牛一行人都是從東門進入,但即便是沒有安放一對鎮宅獅子的東門,僅是在門上貼掛兩幅門神畫像的側門,就讓那位女鬼感到渾身不自在,越是臨近大門,她越是臉色蒼白,渾身青色氣息瘋狂湧出,竭力抵禦那些凡夫俗子瞧不見的耀眼金光。
女鬼選擇落腳元嘉圃的竹海,屬於無奈之舉,偌大一座藩邸,本就沒有她的立錐之地,倒不是說她修為如此不濟,連陰神在藩邸游曳的那點道行都沒有,只是修行一途,能否達到心意平順的境界,極為重要,這是在修行大道上保證勇猛精進的墊腳石。道理看似空泛,其實極為簡單,例如志在功名的讀書人,在書院寂靜處寒窗苦讀,還是在人聲鼎沸的鬧市處讀書,心情差別,顯而易見。所以女鬼能夠進入天生適合陰物棲息的竹林,自然不願留在藩邸主宅那邊遭罪。
陳青牛作為半個老涼州,自然不會連元嘉圃都沒有聽說過,但這座園圃到底怎麼個「天真爽氣、意趣盎然」,當年那個勾欄雜役,一直沒機會進去過,也想象不出。
市井百姓想象王侯之家,難逃金掃帚金馬桶的路數。
即便是人間尊貴至極的帝王將相,想象那些得天獨厚的洞天福地,終歸也只是管中窺豹罷了。
事實上,當朱真嬰讓十數位婀娜女婢提燈領路,哪怕是夜間遊覽,別說少年給震撼得目不暇接,嘴巴一直沒能合上,就連在蓮花峰待過那麼多年的陳青牛,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誤以為此圃是仙家手筆。
涼州城地處西北邊陲,被許多京城名士視為教化廢墜之地,唯獨提起涼王藩邸的元嘉圃,讚不絕口,將其譽為奪魁西北。
京城公卿巨賈或是中原豪閥的園林,都是私人禁地,一般只在元宵等佳節對方開放,任由士庶同游,至多象徵性收取一些茶湯錢。涼王朱鴻嬴的元嘉圃也不例外,不在藩邸內,需要從西府小門出,經過一座辭歲亭,才能推門入園,此處曾是前朝一位西涼節度使的豪奢私宅,毀於硝煙戰火之中,元嘉圃在此基礎上擴建,故而佔地極廣,天然優於京城園林的螺螄殼裡做道場,入園之後,踩著大幅鋪地的光亮青石板,蜿蜒曲折,別有洞天,嘉木森然,亭台高聳。園北植美竹三兩萬株,建造竹屋三棟,是涼州城最著名的避暑勝地。園南堆土為山,遍種桃林,每逢春日,山包之上,桃花綻放渾如錦障,極為可愛。
園西獨出心裁,數年前經由郡主朱真嬰提議,涼王耗費巨資搭建了一座名叫「蜃樓」的大亭,亭子清一色以紫檀大料打造,再用粗如女子腰肢的四條鐵鏈將整座亭子懸吊起來,捆縛在四棵龍爪槐主幹上,需要架梯登入亭子,若是夜間賞景亦可,月明星稀,再讓僕役在鐵鏈上掛起一串串燈籠,三兩好友,坐於亭中蒲團之上,對坐飲酒,高聲笑語,人間至境。
瞎子都能看出這座園子,除去那些仙家佔據的名山洞府,便是西北數一數二的鐘靈毓秀之地了。
朱鴻贏在朱真嬰仍是少女的時候,便放出一句話來,「這座元嘉圃,是本王愛女將來的嫁妝,誰成為本王女婿,誰就這座園子的主人,決不食言!」
陳青牛等人的下塌處臨近西邊的蜃樓,是一棟精緻幽雅的宅院,煢煢孑立,可憐可愛,僅有主房廂房五間,陳青牛、謝石磯和少年各一間,原本有一雙俏麗婢女要住在院中,做些伺候人的活計,只是被朱真嬰揮手驅散,鳩佔鵲巢了一間廂房。一般來說,待字閨中的藩王之女,卻要與男子同院相鄰而居,於情於理於禮皆不合。
當膽戰心驚的管家得到密報,迅速將此事稟報給涼王,那位權傾西北的顯赫藩王並未脫衣入睡,留在書房挑燈夜讀,身穿一襲便裝綉蟒袍子的朱鴻贏聽到這個「噩耗」后,臉色陰晴不定,最終釋然一笑,揮揮手,只說了一句,本王知道了。
朱鴻贏在管家小心翼翼掩上房門后,負手站在窗口,閉目沉思。
老夫子高林漣在王府東北角有宅院一棟,極小,是這位大儒親自挑選,裝飾簡陋,全無半點富貴氣焰,甚至連清雅都算不上,一開始府上管事不知輕重,只將不苟言笑的老夫子當成尋常私塾先生,依靠那份束脩度日,直到後來小王爺朱真燁有一次頑劣貪玩,誤了功課,被老夫子罰站於鵝毛大雪之中,可憐稚童幾成雪人,朱真燁的生母,身為涼王側妃,博望郡謝氏的嫡女,親自趕赴學塾向老書生求情,仍是徒勞無功,謝王妃憤然含淚離去,不得已只好向涼王搬救兵,不曾想反被朱鴻贏當堂斥責,以至於用上了「無知村婦」之惡語。在那之後,朱真燁乖巧懂事了,管家僕役們也再不敢拿這個刻板滑稽的老頭子當笑話。
二更時分了。
年邁儒士輕輕合上一本泛黃的聖賢典籍,揉了揉眼睛。
書案之上,唯有一摞摞整齊堆積的小小書山,約莫七八座,並無價值千金的文房四寶,一樣都沒有,那就更別提那些文人雅玩了。
靠近牆角根,一具等人高的木架之上,擱放有一柄無鞘的青銅長劍,通體斑斑綠銹,
若非高林漣亦是境界不低的修道之人,恐怕就無法聽到那些悉悉索索的細微聲響,猶弱於蚊蠅振翅,從書籍書頁之間傳出。
那些是身軀極為渺小的書蟲,常人微不可查,以啃食書籍扉頁為生,在文人雅士眼中,好似書海遨遊之魚,又名蠹魚。
家徒四壁。
孤苦伶仃。
唯有古書青燈銅劍,三物朝夕相伴。
自古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可惜這位老人,滴酒不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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藩邸上下戒備森嚴,不得擅自遊走,無論是做客之人還是府上奴婢,都要遵循,以至於許多藩邸雜役在此勞作十數年,甚至才走過不足半數版圖的藩邸區域。雖說涼王朱鴻嬴不是什麼暴戾弒殺的主子,可是規矩訂立得極其嚴格,逾越之人,除非是朱真嬰這位掌心明珠一般的獨女,否則誰都無法免去責罰。
據說這座王府有條不成文的規矩,誤闖雷池禁地,一律生死自負。
宋夢熊曾經多次夜宿於此,其中一次甚至還跟隨父親,陪著涼王遊歷了小半座王府,當時宋夢熊還是位少年,就已經嶄露崢嶸,在涼州城內贏得任俠之名。如今他對於王府大致地理形勢,何處可逛,何處止步,早已爛熟於心。
只不過這一次身邊多了個俞本真,此人起於行伍之末,因為弓馬熟諳,入伍之初就躋身為一員邊騎鷂子,鷂子是西涼騎軍最精銳的斥候,幾乎人人都是神箭手,馬鐙以純金打造而成,雕繪有鷂子圖案,以示有別於尋常邊騎,鷂子又分兩階,與官身品秩沒有絕對關係,只與戰功相關,斬首敵軍斥候十騎之上,可配純金馬鞍,又被譽為馬鞍鷂子,比起普通的馬鐙鷂子,顯然更勝一籌。
俞本真靠著悍不畏死的性子,以及一身粗野不堪的技擊把式,多次負傷,其中一次直接被箭矢射穿肩膀,最終短短大半年時間,在多次接觸戰中斬首十二騎,戰功顯著,升為標長,執掌五十騎鷂子。要知道許多邊軍裡頭的百戰老卒,耗費十數年時間,都做不到這一步。更惹人嫉妒的是這次涼王巡視邊境九鎮,剛好宋夢熊部在關外遇上一支百人騎軍,在俞本真等人的浴血奮戰之下,以四十騎對戰百騎,依然酣暢淋漓地拿下一場大勝,不但如此,還生擒了一位大隋邊疆節度使的愛子,涼王自然大喜,得知是宋夢熊這孩子建功之後,更是無比欣慰,特地讓宋夢熊跟隨自己返回涼州藩邸。
宋夢熊捎上了俞本真,正是後者在那場交鋒中,襲殺了節度使之子身邊的貼身扈從,才扭轉戰局,事後己方鷂子翻檢屍體,才發現那名貌不驚人的中年侍從,身上竟藏有多枚符囊,儲藏各色符籙不下三十張,不乏有以威力巨大著稱於世的清微雷法符籙,尤其是那張明顯出自神霄派制符大師之手的母子雷珠符,一旦成功使出,四十騎鷂子哪怕提早散開,至少也要丟掉十數騎的性命,畢竟能夠像宋夢熊這般穿上寶誥光明鎧的邊軍都尉,獨一份,宋夢熊的父親,官至一州將軍,四處托關係,真是求爺爺告奶奶,才求來這一具篆刻有千餘字道門寶誥真言的珍貴鎧甲。
宋夢熊白天便帶著俞本真這個土包子四處閑逛,吃過一頓差點讓俞本真吃掉舌頭的豐盛晚宴,又讓俞本真言語調戲了兩位體態微腴的貌美婢女,夜幕降臨之後,宋夢熊就回屋翻閱一本涼王讓人送來的兵書。
子時之後,宋夢熊依然沒有睡意,輾轉反側了半個時辰,乾脆披衣出屋,結果嚇了一跳,原來俞本真這傢伙正坐在屋脊上賞月。第一次進入藩邸就敢這麼做,不愧是俞瘋子。
宋夢熊對待俞本真自然迥異於常人,雖然絕對不會真當做可以換命的生死袍澤,畢竟出身西涼頭等將種門庭的宋夢熊,他那條命的分量,是一百個寒庶子弟俞本真也比不上的,但是不妨礙宋夢熊對俞瘋子青眼相加,不僅是俞本真在戰場上救過他一命,更多是宋夢熊相信自己的眼光,俞本真是一塊上佳璞玉,稍加雕琢就能成器。
何況在軍中培植親信,也是任何一位將種子弟投身邊關的題中之義。
有些時候無所事事,宋夢熊會想,自己看俞本真的眼光,會不會跟涼王看待自己的眼神,其實是一模一樣的?
欣賞,親近。
卻難以掩飾骨子裡的那份居高臨下。
宋夢熊見到俞本真使勁揮手,嘆了口氣,腳尖一點,躍上屋檐,坐在他身邊,壓低嗓音道:「在王府里私下登高望遠,是犯了忌諱的!」
俞本真不以為然道:「王爺對咱倆那還不夠知根知底的啊?怕什麼,估摸著我就算在屋頂上練刀都沒事。」
宋夢熊笑道:「你小子心真大!」
俞本真沒好氣道:「是宋都尉你膽子小。」
宋夢熊瞥了眼這個意氣風發的同齡人,突然沒來由有些羨慕。
羨慕他是井底之蛙而不自知,所以對這個人上還有仙人的大千世界,毫無敬畏,活得肆無忌憚,鋒芒畢露。
生已生,死則死。
宋夢熊收回視線,抬頭望向懸空明月,輕聲問道:「俞本真,你說死在我們手上的那名大隋侍從,原本是要證大道得長生的方外之人,是有機會成為仙師的大人物,那麼他死得是不是很憋屈?至死連個名號都沒報。」
俞本真仰面躺下,滿臉無所謂,「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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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王妃坐在書桌前,臉色木然。
那位像是一頭纏身厲鬼的老嫗終於死了,可是這位涼王正妃卻一點都沒覺得清凈了,反而有些悵然若失。
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吵架拌嘴幾十年的老鄰居,針尖對麥芒時候恨不得千刀萬剮,突然有天搬走了,竟然寂寞得讓人撓心撓肺。
這讓她很茫然。
想到在那名年輕修士那邊遭受的諸多屈辱,歷歷在目,她既憤恨又惱羞,但最多的情緒,到最後竟是新鮮,刺激。
她知道自己在玩火,這些天,無論臨摹了多少字帖,抄寫了多少佛經,她都靜不下心來。
此刻她猛然驚醒,將書案上一方價值連城的衡淑堂珍藏硯台抓起,狠狠砸向遠方。
她深呼吸一口氣,豐滿的胸脯微微晃動。
唯有如此,這位王妃才能得到片刻安詳心境。
在此之前,屋內諸多珍稀瓷器都已經被她摔得粉碎,每次都是獨自默然地打掃乾淨,有次不小心被碎片割破,她蹲在地上,吮吸著滴血的手指,閉上眼睛,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的成熟婦人,滿臉陶醉。
一件價值連城的瓷器,剛剛得手之際,必然恨不得時時刻刻端詳觀賞,久而久之,終有厭煩之時,最少也會熱情清減。
猛然將其砸碎,那份病態的快感,畸形的刺激,令人沉醉,回味無窮。
窗外月色朦朧,她恍惚失神。
這位守活寡多年的王妃,突然有些幽怨哀愁,伸出手掌撫摸著自己的臉頰,已為人婦、已為人母的美婦人,第一次害怕自己已經老了。
動心起念,則意起緣生。